“?”罌訝然。
“冊罌,”冊宰微笑道,“生婦可是持了天子符信來的,你快去收拾,不可耽擱。”
罌嘴上答應一聲,又看向婦侈。
婦侈并不言語,面上含笑,一雙眼睛卻似無時不刻不在將她打量。
罌想起那日商王共膳的事。商王的意思,罌那時已經明言拒絕,他當時也并未為難自己,莫非今日又改了主意?
或者,是躍?
心思百轉,罌向他們一禮,走回殿上。
才到案前,她發現冊癸他們都停筆望著她,目不轉睛。
“你要去宮里?”冊癸疑惑地問。
罌望望他們,又望望身后,婦侈正與冊宰說著話,聲音傳來,這邊聽得清清楚楚。
“嗯。”她回過頭來,答道,“說天子召我去棠宮。”
“棠宮?”作冊們皆露出訝色。
“棠宮呢。”一名作冊道,“聽說那是天子料理庶務之處,卻有些神秘,許多人都不曾去過。”
這話出來,冊癸臉色微變。
他看著罌,又看看庭中,臉色疑慮。
“冊罌,”他皺眉,“這回又是召你入宮,上回……”
“上回什么。”話沒說完,冊宥在后面打斷道,“立在庭中的可是婦侈。”
冊癸看看那邊,愣了愣,似乎覺得有理。
罌知道他們好意,道:“許是大王臨時有抄眷之事,要從作冊中抽人。”
作冊們相覷,紛紛頷首。
冊癸還想說什么,這時,庭中的冊宰催促道:“冊罌!”
罌答應一聲,收拾好東西,對冊癸他們笑笑:“我先去了。”
眾人頷首。
冊罌起身,朝殿外走去。
廟宮的正殿上,火塘中炭火正旺。
貞人轂親自將燒得通紅的銅條取出,將它灼在一片龜甲上。
淡淡的煙氣從燒灼處彌漫,“噼啪”聲起,龜甲上慢慢裂出圻紋。
“癸丑卜轂貞,五百仆用?旬壬戍又用仆百?”他將龜甲遞給一旁的作冊,緩緩道。
作冊忙將他說的話寫在龜甲上,又用刻刀沿著筆跡刻下。
他寫好之后,貞人轂拿來看了看,交給另一位貞人,道:“即刻交與大王。”
貞人應下,向貞人轂一禮,退了出去。
貞人轂從席上起身,伸展伸展筋骨,朝殿外走去。
自盤庚遷大邑商,歷任商王無不擴建宮室,廟宮也在其中。廟宮橫踞大邑商之東,坐落上百宮室殿堂,其中五成是貞人的宮殿。與別處不同,貞人的宮殿乃是憑著一座土丘建起,順著階梯層疊而上,宮室鱗次櫛比,最高的一處就是貞人轂的殿堂,站在上面,可以俯瞰整個廟宮。
貞人轂走出殿臺,石階下,其余宮室中的貞人來來往往,見到貞人轂出來,無不駐步行禮。貞人轂神色莊重,扶扶頭上的高冠,又整了整身上紋飾精致的衣裳和金飾,望向遠方。只見大邑商的另一邊天宮下,宮城恢弘如山巒,與這邊遙遙相對。
除了王宮,大邑商最高的地方就是此處。
貞人轂唇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我方才來時,見到了婦侈。”身后一個聲音傳來。貞人轂回頭,卻見一個身影從殿中慢慢走出來,問:“她來做甚?”
貞人轂微微低頭,道:“許是來接冊罌。”
“冊罌?”屋檐的陰影在陽光下退開,婦妌描畫精致的面容上浮起疑惑之色,“婦妸那個女兒?”
“正是。”貞人轂道,“今晨大王命小臣來傳話,說棠宮缺作冊,令冊罌入棠宮。”
“棠宮?”婦妌臉色微變,目光陰沉不定。
貞人轂微笑,道:“冊罌當初來時,我只覺她面善,未料到是婦妸的女兒。當年她隨婦妸來大邑商時,神智癡傻,不想如今竟成了作冊。”停了停,他又道,“聽說大王已經見過她了?”
“何止見過。”婦妌冷笑,咬牙切齒:“大王竟還想讓她做載的王子婦。只恨我當年心軟放了那賤人,如今,又來了她女兒!”
“王后不必憂慮。”貞人轂依舊含笑,“如今這冊罌也不過區區作冊,王后該操心的,恐怕還是幾位王子。”
婦妌瞟他一眼,臉上神色慢慢斂起。
“這我自然知曉。”她冷冷道,說罷,轉身走回殿內。
雖然同乘一車,婦侈卻一路上都沒有跟罌說話。她神色和善而閑適,頭微微昂著,似乎無論翟車上裝飾的羽毛或青銅或車外的風景都比罌這個大活人耐看得多。
罌并不介意,對于不拿自己當一回事的人,她也從不把對方當一回事。她四處張望,畢竟王宮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進來的。
相較想象中的商王宮室,棠宮的位置似乎偏僻許多。
罌坐在翟車上,一路望著滿目的綠意,再望望宮城另一頭高低錯落的飛檐和殿閣,幾乎以為自己又要進那日的林苑。
事實上,棠宮似乎真的就挨在林苑周圍。
罌才下車,就看到四周繁茂的樹林。若非高聳的宮墻和林木中掩映可見的重檐,罌幾乎不覺得這是商王的宮殿。鳥鳴聲陣陣傳來,時而有幾只羽毛潔白的鷺鳥飛到屋檐上,竟別有野趣。
“媼。”一名皮膚白凈的中年人走出來,看到婦侈,溫文地微微躬身。
“小臣。”婦侈終于開口說話,露出笑容,向小臣行禮。
罌在一旁看著他們,覺得這個小臣的身份似乎不一般。且不說面容衣飾,單是婦侈那行禮地態度,也比其他人要多出幾分恭敬。
“這位就是冊罌么?”
小臣轉頭看到冊罌,和氣地問。
“正是。”婦侈頷首。
罌上前,也向他一禮:“小臣。”
小臣謙遜地讓過,對罌說:“大王正在殿上,還請冊罌隨我入內見禮。”
罌答應,隨小臣入內。
婦侈也跟在后面,沒走兩步,小臣卻回頭止住,微笑道,“媼,大王只召冊罌。”
婦侈訝然,臉上掠過一絲尷尬。她看看罌,目光莫測,片刻,卻向小臣微笑頷首:“如此,勞小臣待我向大王覆命。”
小臣微微躬身,引著罌向宮門中走去。
棠宮之名并非虛有。
罌才走進宮墻,就看到庭院之中載滿了白棠樹。如今正值花期,白棠花朵綻遍枝頭,開得燦爛。走在庭中的石道上,一路花影紛繁,平添許多意趣。
商王身披裼衣,坐在正殿上看著貞人轂剛剛送來的龜甲。
小臣進來稟報,說冊罌到了。
商王把龜甲稍稍放下,一眼就看到了堂前的那個纖細的身影。
他的眼睛微微瞇起。
堂外的花樹與天光交錯,他忽然憶起,許多年以前,也有一個相似的身影站在那里。
“大王?”小臣見商王不說話,試探地出聲。
商王仍注視著那邊,片刻,將龜甲放在案上,緩緩開口:“冊罌么?上前來。”
罌聽到這話,走上殿去。
她沒有抬眼,目光所及之處,只有地面上的鋪陳平整的草席。
躍不在這里。
讓自己來這里的果然就是商王?
她的心中掠過一層失望。
“拜見大王。”她來到商王前方,向他下拜一禮。
商王看著罌,目光從她頭上樸素的發髻落向身上的麻衣,少頃,道,“起來吧。”
罌謝過,站立起身。
“冊罌,”商王淡笑,“今日又見了呢。”
罌作出一個矜持的微笑,沒有說話。
“傷勢恢復如何?”商王問。
“已痊愈。”罌答道,“多謝大王關心。”
商王還想再說什么,這時,小臣又走上殿來,向商王稟道:“大王,王子躍正在宮外。”
“嗯?”商王聞言,目中浮起訝色。
聽到那個名字,罌的心像被什么碰了一下,突突跳起。
“召他入內。”只聽商王對小臣道。
小臣應下,退出殿外。
罌聽著那腳步聲遠去,心跳仍在搏動。
躍來做什么?
聽到消息趕來看自己么?
這么想著,心中似乎吹進一股溫柔的風,之前的不安通通消弭不見。不經意間,她微微抬起眼,卻與商王目光相對。
商王瞥著她,似意味深長。
剛落下的心忽而又被吊起,罌忙移開目光。
沒多久,庭院里傳來腳步聲,小臣領著一人上殿,那身形英挺,正是躍。
他進來的那刻,就看到了立在殿上的罌。
四目相對,躍的心松了一下。
他看向商王,行禮道:“父親。”
“孺子。”商王看著躍,緩緩道“何事來見?”
“為工方之事。”躍答道。
“工方?”商王眉頭微動。
躍頷首,向商王細細稟報。
罌在一旁聽著,那些國家大事她不感興趣,躍的聲音卻讓她覺得動聽極了。
她忽然發現躍有一把好嗓子,很厚實,卻不像商王那樣低沉得讓人感到壓力重重。她覺得躍的聲音很有磁性,笑起來的時候開朗而不夸張,連一本正經說事的時候也能讓人不自覺地認真聽。
罌偷眼朝躍瞥去,只見他目不斜視,那側臉與昨晚相比多了幾分嚴肅地棱角,卻一點也不讓她感到陌生。
簡直盡是好處呢。
罌的耳根又熱起來,心里嘀咕,現在可不是亂想的時候……
“工方。”商王凝神靜思,片刻,道,“工方與薄姑相近,如今新敗,薄姑乘虛來圖亦不意外。”說罷,他看看躍,“孺子有何見解?”
躍道:“我以為,薄姑雖有所圖,卻忌憚大邑商。工方有沃野,而民人稼穡之事未通,可令周邊方國多子族入工方耕種,一來可增收獲,二來可警示薄姑。”
商王聽罷,微微頷首。
“此事還須商議,午后令師說、雀過來共議。”他說。
躍領命。
“去吧。”商王道。
躍再禮。
他轉身時,目光與罌再度相觸,眼神似詢問又似安撫。
罌的唇角微微翹起。
躍的視線停住片刻,即轉開去,隨著他的步伐走向殿外。
那腳步聲漸漸消失,罌又重新獨自面對商王。
她看看上首,心里還念著方才躍的目光,面上努力作出波瀾不驚的樣子。
商王倒是一貫的和色。
他拿起水盞,飲一口水:“方才說到何處?哦,貞人送來新貞的龜甲,我要寫卜辭,你來正好。”
說罷,他讓小臣把龜甲拿給罌,又取來書寫用物。
罌的答應著,斂起心思。
她將膠墨調好,又把龜甲擺正,只見上面已經寫了一半卜辭,大意是是否要在癸丑日殺五百人祭祀,到第十日再用一百人。
這卜辭還未落占辭,看著那些數字卻已經覺得觸目驚心。
“王占曰,其用。”商王道。
罌停頓片刻,將商王的話寫在卜骨上,再用刻刀慢慢刻好。
殿上靜悄悄的,什么聲音也沒有。
商王看著罌寫刻完畢,讓小臣拿過來。他看著上面的筆跡,片刻,笑了笑,吩咐小臣交回廟宮。
“你這筆跡,我當初看到睢國送來的文牘便覺得有趣,不知何人教授?”商王問道。
罌在座上回答:“是我在莘國時,廟宮長者教授。”
“哦?”商王看著她:“我聽聞你在莘國時便已是作冊?”
“正是。”
“為何?”
罌答道:“是我愛好此業。”
“愛好?”商王似覺玩味,笑笑,“為了每日寫刻,連王子婦也不屑么?”
罌一愣。
商王雙目注視著她,話語悠然:“若昨日說的是躍,你可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