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國大人判了斬立決,是嗎?”那這樣的話,白天在相國府看到的管家變賣銀子,那就不是爲了救相國大人,而是一家人要跑路嗎?
“你都知道了?”顧少鈞似乎並不驚訝,更多的是一種篤定和坦誠:“事情馬上就見分曉了,是我們都錯了。”
唐白啞然:“我能知道嗎?”
“不能。”顧少鈞頭也不回,像是嘮叨家常一樣那麼隨意:“你是在這裡睡,還是出府?”
唐白嚇了一跳,不明白他什麼意思。
“我想去找阿竹。”
“哦,她在蘇一家裡。”顧少鈞比唐白想象的要輕鬆很多,他臉上看不見任何焦慮和不安,相國大人的即將來臨的死亡,於他來說,就像是稻子熟了,要豐收了一樣,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唐白看不出所以然來,起身要出去,顧少鈞默默跟在後面送她。
唐白髮覺他們之間不像以前那樣疏離客氣,但是也不親近,顧少鈞有事情瞞著她,她也不好拉下臉去追問。
直到走到蘇一家門口,唐白才驚覺:“阿竹爲何住到蘇一家裡了。”
“蘇一出事了。”顧少鈞仍舊是淡淡的。
所以他才從泰安,來不及跟自己告別,急急忙忙的趕回來是嗎?
“那阿竹?”算起來,她與顧少鈞也分別了一個多月了,那蘇一出事,豈不是已經很久了。
“恩,蘇一出事了,她也哭,要去找你。我告訴她,你死了,她就住過來了。”阿竹心裡還是有蘇一的。
“那蘇一現在……”唐白問。
“過段時間就回來了。”顧少鈞說了這些話,此刻有些疲憊:“你進去吧,我回去了。”
“我……還是不進去了。”唐白想了想,既然阿竹心裡有蘇一,她沒死,再等蘇一回來,阿竹又要爲難。
索性,就先瞞著,等她心甘情願選擇了蘇一,她再現身吧。
“你別告訴她,我還活著。”唐白叮囑顧少鈞。
“我沒空,忙著呢。”顧少鈞見她做此決定,忍不住輕笑:“你是個好主子。”
“你也是。”唐白想到他爲了蘇一丟下自己在獵戶家裡,急急忙忙往京城趕:“蘇一有福氣。”
唐白卻瞧見,他笑著的臉上,眼睛裡,卻是深深的哀痛。
是爲誰?
這麼難受?嘴笑了,心卻不笑。
心是苦的罷。
“我走了。”蘇一家在侯府後面,唐白轉身朝長街走去。
手卻被一把拉住:“別走。”
顧少鈞終究表情繃不住了,他心裡難受的緊。
唐白不知道他到底怎麼了。
顧少鈞牽著她的手,一個縱越,輕點牆壁,攀上房頂,拉著她坐下來,將頭輕輕擱在她的肩膀上:“我難受。”
他很少有這樣情緒外漏的時候。
唐白心裡砰砰跳著,他更少,有這樣將她當作自己人的時候。
全心全意依靠,全心全意託付。
底下一隊巡邏士兵走過。
唐白髮覺,以前一炷香左右的巡邏,如今已經改成半柱香了。
京城正在加緊戒備,嚴防死守。
防備的誰?
是皇上,防備的萬民,防備的百姓。
如此悲哀。
天漸漸亮了,其實也沒過多久,唐白來找顧少鈞時,就已經是後半夜了。
顧少鈞擡眸,輕聲道:“真是想,還在山谷裡面,沒有出來。”
出來後,這世上的事情,卻已經超出他的掌控範圍了。
唐白聽出他語氣中的悵然之意,沒有問爲什麼。
如果可以,她也想待在山谷裡面不出來。
可是不能。
顧少鈞還有侯府,還有侯夫人,侯爺。
她還有爹孃和大哥的墳前,年年需要人祭拜。
誰都不能完全擺脫身上的責任。
太陽升起來,唐白感覺照的暖洋洋的。
“再有二個時辰,相國大人就該問斬了。”顧少鈞嘆道。
唐白聽見此話,將他一把推開,趁著沒人,就跳下屋頂,朝城門口跑。
一個時辰之後,相國大人會被遊街。
他的罪名足足擬了十大條,包括貪贓枉法、結黨營私、欺君罔上……條條都是要命的大罪。
唯獨相國府沒有波及,據說,是皇上感念相國大人三朝老臣,勞苦功高。
只是,保留相國府,但是府裡的人,全都貶爲庶民。家中男丁,兩代之內,不得爲官。
張昭他們,怕是刻苦攻讀,也無法參加科舉考試了。
也就是說,唐白昨日看到的相國府,其實只是一座普通人家的大宅子罷了。
難怪要變賣祖產度日。
長街上早已經等候了看熱鬧的百姓,人家翹首期盼著,摩肩接踵,均是努力往前擠。
侍衛隊攔著,維持著秩序。
太陽已經升得老高。
“囚車過來了!相國大人來了!”有百姓在那頭的,先看到了。
隨後,人羣中一陣騷動,大聲叫喊著哭訴著,侍衛隊管都管不住。
他們能管百姓不許衝到長街上,卻管不住他們的喉嚨不說話。
“大人,冤枉啊大人……”有人開始爲相國大人抱不平。
相國大人滿頭銀髮,鬍子拉渣,一夕之間,老了二十歲不止。
唐白依稀記得,她走的時候,相國大人,還是黑髮。
他端坐在囚車裡,雙眸緊閉,一言不發。似乎周圍沒有人,全是空氣一般。
“相國大人,你喝口粥吧。”有一個膽子大的,端著碗躲過了侍衛隊的人形鎖鏈,衝到了囚車前面,將一碗粥通過柵欄放了進去。卻立刻被侍衛拖出去了。
相國大人這才睜開眼睛,瞧了那碗一眼。
他徐徐四顧,瞧見百姓們都在,他忽然大聲疾呼:“好日子馬上就要來了,你們等著,等著吧。是我錯了,是我錯了!”
他的聲音,更多的是後悔,是懺悔!
唐白知道他後悔什麼,他後悔的,是用三元丹救活了皇上,可是,卻賠進去了那麼多的人命。
從前,相國大人與大皇子朝堂不和,不和的是術,從不是道。
爲君爲臣者,所謂道,是爲國爲民。這一點,他們從沒有矛盾。
不管是天津大災,還是黃河決堤,他們從未因爲是否救濟災民,而產生矛盾。
他們爭論的,是術。如何救濟,銀子從哪裡來,是派誰的人去?
所以雖然他們每日相爭,但是天下太平,百姓還是安居樂業的。
皇上醒了,大興土木,糟踐人命,國庫裡用來救命的銀子,像流水一般嘩啦啦流出去。
可是,卻一顆米也沒有到百姓嘴裡。
他全部用來滿足自己的奢華淫靡,一己私慾。
相國大人,他後悔了。
大皇子被罰面壁思過。
然後他忍不住力薦六皇子爲太子,本以爲這是皇上屬意的,多少會有一線生機。
可是,皇上卻似乎不記得了,不記得他曾下過密令,令揚州總兵唐子文,擁立六皇子,回京勤王!
不,不是皇上不記得了。是他,是他老糊塗了纔是啊。
真是老糊塗了。
他一直不喜歡大皇子,認爲大皇子囂張跋扈,剛愎自用,他比大皇子年紀大了一輪有餘,大皇子對他卻沒有絲毫尊重。
皇上病了,大皇子愈發目中無人,監國時也是一意孤行。
他忙啓稟了皇上知曉,嘆大皇子不是治國之良才。甚至,爲了讓皇上取信於他,他謊稱在劉太醫給皇上開的藥方裡,發現了不好的東西。
皇上對大皇子大感失望,叫他想辦法。
他提議了六皇子。
當時皇上是不同意的。
可是,卻真的害怕大皇子謀害自己的性命,逼宮禪位,因此,皇上勉強同意了六皇子,並且,欽點了唐子文。
唐子文是自己的門生,相國大人自然以爲,皇上是全心全意答應了自己的要求。
沒想到,唐子文被大皇子盯上,在接了皇上密令,正要起兵行事的節骨眼兒上,發覺實在不能成事,居然自盡了。
而皇上此刻已經完全昏迷。
他無法,這才全力拉攏六皇子。
只可惜,六皇子對他的好意,是視而不見。
他又無法直說,皇上不喜歡你大哥,更喜歡你!
那不是禍起蕭牆嗎?六皇子羽翼未豐,一旦起了心,必然被大皇子察覺,被他所滅。
甚至,連自己都不能倖免。
只能暗地裡籌謀。
可是大皇子越逼越緊,大有皇上一駕崩,他就有登基之意。
相國大人多害怕啊,害怕他登基後,第一個收拾的就是自己。
他想到了唐子文的孤女,唐白提到的三元丹。
死馬當作活馬醫。
沒想到啊,皇上居然真的醒過來了。
可是,醒過來的,還是原來的皇上嗎?
原來的皇上,勵精圖治,勤政愛民。
醒過來的皇上,是換了一個人嗎?
他根本就像是一個佔據了皇上身體的酒囊飯袋。
相國大人明白,這不能完全怪皇上。
皇上性格大變,他問過跟他合作,給皇上吃三元丹的歐陽太醫。
歐陽太醫說,三元丹本身容易上癮,對人的刺激性非常大。
吃完後人會感覺精力充沛,然後……然後……
歐陽太醫沒好意思說,可是他明白是什麼意思。
皇上如今的荒淫無度,很大一部分是藥效造成的。人容易情緒激動,容易亢奮,自然,那方面的需求就大了。
那時候,他還想,皇上後宮佳麗三千,自然能夠滿足皇上的需求。
只要他還能坐在金鑾殿的龍椅上,下令將太子之位給六皇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然而,皇上閉口不提。
他再也不提了。
自己按捺不住,旁敲側擊了好多回,皇上勃然大怒:“朕的江山,還需要你指點嗎?”
他終於明白,皇上是死了一次之後,改變了想法。
他認爲他還有很長的壽命,因此,他想繼續做天下之主。
可是他怎麼會知道,他吃的是三元丹,隨時有可能殞命。
但是,自己不一樣,也不敢告訴他嗎?
一直僵持著,直到皇上越來越過分,將賑災打仗的銀子,將士們戍守邊關的軍餉,拿去修通天臺。
這時候才明白,皇上變的,不僅僅是性慾,更是人慾。
他要享受這世間最好的東西,還妄想死後繼續享受,如他所說,他要與天接壤,榮登極樂!
他怎麼能容忍。
聯絡了朝中大臣,他終於選了一天,在早朝時,大膽提出要皇上立六皇子爲太子。
三十多個朝臣附議,超出上朝官員的一半數量。
他以爲,皇上怎麼也會同意。
誰知道,皇上根本就沒將百官的聯名上書放在眼裡,他當衆駁斥了他,逼他收回奏本。
豈能收回!一旦收回,日後他在朝中,威信全無,豈不是等同於架空?
人人都知道他惹怒皇上,後無恥妥協!
身爲臣子,寧死不屈!
所以,皇上賜他死。
很好,很好。三朝爲臣,爲大欽朝鞠躬盡瘁,如此就被刺死!
判得是三日後問斬。
昨夜,皇上來到獄中,問他可還有什麼遺願沒有放下。
他問皇上,爲何改了主意,不立六皇子爲太子。
皇上冷笑了一下,多麼陌生的笑容啊,皇上說,六皇子,根本就沒有資格當太子!
他聽見了一個大秘密,這個秘密,讓他半響回不過神來。
皇上利用了他,利用了所有人,唐子文,是死得最不值得的。
他一直以爲,唐子文,是被皇上要求起兵,卻被大皇子盯上,兩邊不得善終,不得已自盡而亡。
如今看來,卻不是。
從他收到那一封皇上的密令開始,他就必須死。
大皇子派的人去拉攏他,不過是個巧合而已。
他拖了幾天時間,想必是要安頓好家人吧。據派去的探子說,唐子文在等兒子的回信,同時,也在蒐羅女兒的信息。
他只是想等幾天再死而已。
大皇子剛好撞在槍口上了。
所以,朝中才盛傳,是大皇子要剪除異己,逼殺了唐子文。
只因爲,唐子文是他的門生。
人人都道唐子文是爲他而死,可是誰知道,唐子文,根本是爲皇上而死。
皇上寫密令時,就存了讓唐子文死的心思。
大皇子派不派人去,都對唐子文的必死之路,沒有半點影響。
他問皇上,爲何?
皇上道:“當時你一力輔佐朕,跟老大對抗。你提議立六皇子,朕豈敢不從?朕若是不依你,只怕你不管朕,那老大,真的存了逼宮的心思,朕哪裡還有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