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停云畢業(yè)之后留校任教,租了個兩室一廳的房子,一個人住。學校附近的房子價格貴,他積蓄微薄,負擔不起,只好舍近求遠挑了個房租較為低廉的小區(qū),好在出行便利,去學校也要不了多長時間。
N市物價高,且一室一廳的房子難找。屋子大,租金自然高,個把月不太要緊,時間一長,顧停云就覺得力不從心起來,只得找個人分擔房租,來減輕自己的生活壓力。
沒過兩天,租房中介就帶了個人來。
這人在省電視臺上班,平時也接一些雜志的平面攝影工作,收入可觀,來這里看房是因為該小區(qū)離他單位最近,設(shè)施嶄新,環(huán)境清幽。中介告訴他,他來得比較遲,小區(qū)已經(jīng)沒有空房,但巧在有個年輕的大學老師正好想找人合租,問他要不要去看看,他當即應了下來。
顧停云跟這位準室友打上照面的時候,很明顯愣了一下。
來人跟他年紀相仿,氣質(zhì)安靜,衣著整潔,頂著一頭文青范十足的微卷短發(fā),身材頎長清瘦,皮膚很白,灰色羊毛衫的領(lǐng)口下隱隱露出形狀分明的鎖骨。
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人他是見過的,在很久以前。
顧停云看人,首先看長得好與不好。喻宵的長相,無疑是應該被歸在“好看”那一類的。而顧停云對自己看得順眼的長相一向記得很清楚,越好看,越清楚。
他記得很清楚,他在上高中的時候曾經(jīng)跟喻宵有過幾面之緣。
那時候他還在老家。某一天起,他常去的那家便利店的收銀員換了人,從一個爽朗健談的阿姨換成了一臉不食人間煙火的少年。少年拿著掃描槍的手幾乎皮包骨頭,指節(jié)嶙峋,蒼白的皮膚下青筋根根分明,瘦得簡直讓人心疼。
但架不住有一副好皮囊,所以顧停云對他印象很深。
便利店就在他家對街,他隔三差五就會去買點東西。喻宵永遠只專注于手上的活計,很少抬頭看人,應答的話也只有“嗯”“是”“可以”幾句,兩人一直沒有交談的機會。
直到某一次,顧停云在結(jié)賬的時候看到他眼眶發(fā)紅,嘴唇緊抿,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淚水在他眼里打轉(zhuǎn),但幾次都讓他咬牙忍住了。
顧停云頓時心生憐憫,也不管唐突不唐突,一邊把剛買的日用品和零食往塑料袋里塞,一邊問:“你什么時候下班?我請你吃飯好不好?”
喻宵抬起頭,濕漉漉的眼睛不解地看向他。
“是六點換班吧?我在外面等你。”顧停云沖他眨了眨眼睛。
“什么?”喻宵沒有反應過來。
“就這么說定啦,別一個人偷偷溜了啊?!鳖櫷T埔娝t疑,又安撫道,“放心,我不是什么奇怪的人。我家就住在對面,經(jīng)常來這里買東西。你可能對我沒什么印象,但我留意你很久了,想跟你交個朋友,沒別的意思。還不放心的話,我把身份證押你這兒?”
“72塊6?!庇飨f道,“不用?!?
“給我個大的袋子?!?
“72塊8。”
“行,下班到門口找我啊,等著你?!?
顧停云的愛心或許不合時宜,但并不是不分對象。別人哭了他不一定管,但這個收銀小哥哭了,他是一定要管一管的。
于是,當天喻宵下班以后,莫名其妙跟一個陌生人共進了一頓晚餐,并全程保持著沉默,聽對方從班主任扯到花間詞再到吳夢窗,裝了一個圓融的逼,結(jié)束了這場全靠一個人撐著的“交談”。
一個多小時下來,喻宵的眼眶是不紅了,但臉色仍然很臭。兩人只是萍水相逢,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顧停云撈起他是一時沖動,不是天生自來熟,所以也開不了口問他究竟遭遇了什么。
沒過多久顧停云就搬家了,跟著調(diào)職的父母去了另外一個城市。這段短暫的緣分就這樣不了了之。
然而冥冥之中似有注定,時隔多年,他又在另一個城市,見到了長大成人的收銀小哥。喻宵的面容依稀還是當年模樣,沒有太大的變化,然而除了長相,其他地方都讓顧停云感到陌生。至少,他想,這樣一張無悲無喜的臉上不應該出現(xiàn)淚痕,這樣一雙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睛,也不會在他人面前盛滿漫漶的淚水。
歲月把人從一杯溫白開晾成了一杯涼白開。
轉(zhuǎn)念一想,他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
久別重逢,對面的人淡淡地看著他,禮節(jié)性地沖他點了點頭,臉上一點意外之色都沒有,大約是不記得他了。
顧停云領(lǐng)著他在屋子里四處轉(zhuǎn),寒暄幾句之后說道:“我們以前見過的,還記得我嗎?”
他已經(jīng)預備好收到一句冷冷的“不記得了”,孰料得到的是一句“記得”,竟然還帶了些細微的情感波動。
他回頭訝異地看著喻宵,“真的?”
“便利店?!庇飨f道,“我欠你一頓飯。”
“好巧,竟然又見面了。”顧停云笑道。
人們討厭命運,討厭的是它無端端的捉弄,但都喜歡它賜予的驚喜。顧停云十分欣喜地想,兩人原本只是萍水相逢的塵中客,緣分淺薄到才駐足片刻便擦肩而過,沒想到還有機會重新遇見,還有機會當個朋友。
他沒有想過更遠的事,就只是朋友。
喻宵大略看了看屋子的陳設(shè)便決定入住,于是那間多出來的客房就變成了他的房間。顧停云在他自己那張單人床上睡得愜意,加上從他房間窗口望出去就是小區(qū)里最大的花壇,他很滿意這樣的視野,因此心甘情愿地把雙人床讓給了喻宵。
喻宵寡言少語,顧停云也不算健談,兩人就這樣互不打擾,舒服自在地開始了合租生活。
在喻宵的記憶里,這樣的生活只持續(xù)了一年不到,而顧停云已經(jīng)過了三年這樣的日子。
與過去徹底告別之后,人的腳步就會變得輕盈起來。
深秋的陽光繾綣,N市在清晨時分慢慢蘇醒過來。小區(qū)里行道樹的葉子幾乎已經(jīng)落盡,黃葉堆積了一地,幾朵萬壽菊卻仍開得爛漫,花瓣如裙邊的褶皺一般,層層疊疊地把嬌小的花蕊包裹起來?;▔飵讏F金黃與橘紅不分彼此地緊挨著,算得上秋日里最熱鬧的景象了。
顧停云拉開百葉窗,陽光的暖意并著清新的空氣一齊灌進來。他伸了個懶腰,四肢百骸都充滿了活力。
一只喜鵲在他的窗臺上蹦蹦跳跳。他正要伸手去碰,它卻突然擺擺翅膀飛走了。
他睡得晚卻醒得格外早。今天是周日,天朗氣清,宜出門閑逛。他沒有換下睡衣,疊好被子就出了房間。喻宵的房門關(guān)著,昨天出門穿的大衣也仍然掛在衣架上,估計人還在里面補覺,看來昨晚又爆肝修圖了。
難得顧停云起得比喻宵早。他看了一眼時間,根據(jù)經(jīng)驗推測出喻宵再過不久就會起床,于是他迅速地洗漱一番后打開冰箱取出食材,開始做兩人份的早飯。
炒了一盤雞蛋,切了兩根火腿,煮了兩碗粥,還剩下幾勺蜂蜜……也泡兩杯吧。那一位每天都靠黑咖啡續(xù)命,也是時候養(yǎng)一養(yǎng)胃。
一桌簡單的早餐剛剛做好,喻宵就打開房門走了出來,發(fā)型睡得有些凌亂,頭頂一根卷毛恨不得翹上天去。
桌上兩人份的早飯還冒著熱氣。顧停云正坐在餐桌邊上,彎起眼睛對他笑。
喻宵無聲地打了個呵欠,“難得見你周末也起這么早。”
顧停云道:“最近精神特別好,睡不多,起來活動一下?!?
喻宵想了想,擠出兩個字,“厲害?!?
畢竟喻先生惜字如金。顧停云笑了笑,“洗漱去吧,等你一塊吃?!?
喻宵應了一聲后進了洗手間,沒過多久就回到了客廳,在顧停云對面坐下,一言不發(fā)地開始進食。
兩人不緊不慢地吃完了早飯。喻宵看看擺在自己面前的一杯蜂蜜水,又看看顧停云,欲言又止,似乎對他額外的關(guān)心感到疑惑。
“我那瓶蜂蜜下個月就過期了,我一個人喝不完,所以泡了兩杯。你喝不喝?不喝的話……”
顧停云還沒說完,喻宵就舉起杯子往嘴里灌了一口,喉結(jié)隨著滑下食道的蜂蜜水上下滾動了幾個來回。顧停云的視線再往下一些,看到他被衣物遮蓋住一半的鎖骨,若隱若現(xiàn),形狀好看得很。
他認識喻宵三年,但兩人幾乎只在家里有交流,出了家門就是各過各的日子,朋友圈子也沒有交集,所以雖然認識的時間不短,但都不怎么了解對方。
以前沒有仔細觀察過喻宵,現(xiàn)在多了個心,才發(fā)現(xiàn)他長得這么養(yǎng)眼,一舉一動都別有風致。
為什么以前沒好好打量過他?簡直暴殄天物。
越看,心里好像越不對勁。顧停云趕緊剎了車,眼觀鼻鼻觀心,端端正正地坐著,閉上眼睛,宛然一介得道高人,超塵脫俗,心外無物。
一杯水還沒喝完,喻宵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喂?”他握著仍有余溫的被子,眉頭微蹙,“好,我現(xiàn)在出門?!?
顧停云不用想就知道他又接到緊急任務了??蓱z的新聞工作者,日子過得一點也不比人民警察輕松。
喻宵掛了電話,向顧停云點了點頭,語帶歉意,“不好意思,我現(xiàn)在就得趕去單位,桌子要麻煩你收拾一下,今晚我來洗……”
“碗”字還沒出來,顧停云就搶過了話頭,“別在意,你趕緊去吧?!?
喻宵拿起手機往玄關(guān)走,系大衣紐扣的時候,聽到顧停云從廚房里喊了一聲:“等下順帶幫你把衣服洗了?不麻煩,也沒幾件,我會分開洗的?!?
他一直知道,顧停云雖然從不把關(guān)心放在嘴上,但永遠都在照顧他的各種毛病。潔癖、話廢、不喜歡打電話……
他心弦一動,回了一聲:“好,謝謝。”
收拾完碗筷后,顧停云把自己昨晚換下的衣服一股腦扔進了洗衣機,然后走進喻宵臥室去撈他的衣服。
黑色背心、白色襯衫和駝色圓領(lǐng)毛衣跟厚實的被子躺在一起,陽光從窗外打進來,灑下一片金色,讓這張雙人床看起來暖和得很,叫人不禁想要窩在上面不動彈,度過寒冷的深秋,一躺就是一整個冬天。
顧停云看著空氣里浮動的彩色塵埃,忽然生出一股困意來。
他懶洋洋地坐在喻宵床邊,聞著陽光的氣味和床單上殘留的洗衣液味,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已近晌午。洗完了兩人份的衣服,他打算出門去吃個午飯,再四處走走。
喻宵回到家的時候暮色正四合,顧停云還沒有回來。他走進自己的房間,看到自己昨晚換下的衣服全部疊得一絲不茍,整整齊齊地放在床上,眸光閃了閃。
顧停云是個溫和的人,但總帶著一股隱隱約約的疏離感。他不會打擾別人,也不會對別人有超出原有交情的關(guān)懷,跟他同處一室讓喻宵覺得自在。雖然現(xiàn)在顧停云對他的態(tài)度沒有太大改變,但喻宵總覺得最近的顧停云似乎不太對勁。
他無法把這些事情理解為顧停云想要拉近和他的距離的訊號。直覺告訴他,顧停云不是會主動去接近別人的人。
偏偏他自己也是這樣的人。越想靠近,反而離得越遠,永遠隔著不可填平的山海。
他沉思片刻后明白過來,一些事情顧停云不說,那便是他認為不必說,所以他也就不去問。既然對彼此的生活都沒有妨礙,那便繼續(xù)按各自喜歡的方式過,這樣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