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去找夏吾的路上,他看見好幾個孩子圍著一個像是機器恐龍的玩具。那是夏吾用報廢的圣逐零件拼成的。他能夠降低金屬的屈服應力,粗加工金屬對他來說很簡單。而他對“結構”又有著天生的敏銳。他可以將一大堆零件,拼成一個可以簡單活動的結構。
神父甚至能夠還原出過程。夏吾不大想和這些六七歲的小孩子玩,所以花了一刻鐘的時間,給小孩子們造了個玩具,然后告訴這些小孩子,在他看書的時候不要打攪他。
當然,小孩子的保證嘛,其實沒那么嚴格與可信。
比如說,就有兩個孩子,全身趴在神父辦公室的房門上。
夏吾大概是能夠感覺得到?不過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書上了。
神父蹲下來,叫住了兩個小孩子:“你們在干什么呢?”
“啊!是神父!”
“神父!”
“他會告訴夏吾的!”
“糟了!”
兩個小孩子的思路很跳躍。神父不得不停住他們的對話,然后問道:“你們在干什么?”
“夏吾說他暫時不能和我們一起玩,要看書。”一個小孩子露出狡黠的笑容:“我們在想,我們蹲在這里,那么他看完書之后,就得在第一時間和我們一起玩了。”
事實證明,小孩子最喜歡的人,永遠是會造玩具的人。通常情況下,收費造玩具的人也很喜歡小孩子,但免費造玩具的就不一定了。
神父露出了抱歉的笑容:“不好意思了孩子們,我有些話想要和你們的夏吾談一談。你們可不要偷聽。”
“好——”兩個孩子拉長音,蹬蹬蹬的跑開了。
神父在門口站了一會,確定沒有人靠近之后,才推門進去。
夏吾恰好抬起頭:“神父,聽說您有話要對我說?”
“是有些……想說的。”神父勉強點了點頭,然后看了看夏吾的書:“你在看……約魯巴神話?”
夏吾點了點頭:“沒錯。這個城市存在很多個或然神,有一有二,就有可能還有更多。這是目前唯一能夠抓住的線索,我得做更多的了解。”
神父笑了笑,指著書問道:“你覺得看書很有意思嗎?”
夏吾又點了點頭:“我認為我的神經回路被設計成了‘渴求外界信息’的模式。我閱讀信息量很大的書籍,大腦就會釋放多巴胺,還有其他什么神經遞質。當然,也有可能是我這具肉身在被改造之前就養成了閱讀的良好習慣——不過這也沒什么不好。我覺得看書是一個相當不錯的愛好。”
神父眉毛動了動:“你是覺得……奧爾格·劉讓你的大腦這樣想,還是你本人這樣想?”
夏吾聳聳肩:“這個問題我確實無法回答您,神父。‘閱讀’確實是一個良好的習慣。我不能因為自己的仇人也喜歡這件事,就覺得這件應該是好事的事不好。”
“從客觀上來講,是這樣沒錯。”神父站在夏吾身后:“但我問的是你的主觀想法。你本人是如何看待這種趣味性的?你為什么覺得這件事有趣呢?”
夏吾想了想:“那神父您為什么會收藏這種書呢?您身為一個基督徒,研究異教的神靈,是出于興趣?”
“不,出于實際需求。”神父聳了聳肩:“你想要和我交換嗎?一個問題換一個問題?”
夏吾笑了:“蠻公平的。”
“作為宗教信徒,我們總是不大能接受‘信仰衰落’這一現實。‘魔法’這種技術誕生的時候,我們當中的一部分覺得,這可能是個機會。我們可以讓主的榮光落于大地之上——就像近千年前艾薩克爵士循著自然的軌跡證明主的存在一樣,我們循著人心之中的愛、循著愛聯系起來的家庭、社會……”
夏吾舉手打斷:“等一下,這和我在歷史書里了解的亞伯拉罕一神教是不是不大一樣啊?”
“各種教派,總歸是存在的。”神父沒有解釋太多。
“也就是說,你們是想要讓萬軍之主出現在人世?”
“不,很遺憾,這也是不可能的。”神父搖了搖頭:“神是全知全能的,但這是違背了人世常理的。比如說,祂不應該造出一個自己也舉不起來的石頭,現實的邏輯無法容納這種行為,之類的。如果按照今天的……你們更熟悉的魔法理論來說,祂處在最深的‘不可能’之中。當年的我們堅信,是‘愛’的力量維系著神與人世的力量,讓祂可以在不破壞祂賜予人類的邏輯的前提下,顯現出有限的奇跡——但神全知全能,是阿爾法,是歐米茄,是無限。”
夏吾聳聳肩膀,嘟囔道:“神父,您最好不要問我對這個觀點的看法,說實話,挺不禮貌的。”
他總覺得這些宗教徒的認知存在某種精神分裂般的征兆。他真的覺得神父描述的思路有很多前后矛盾的地方——或許在某種話語體系當中,這里面的邏輯非常自洽。但他可不想選擇那種邏輯。
神父只是撇撇嘴,不怎么在意。如果是在幾百年前,他還聽不得這說法。但漫長的生命讓他看到了更多的東西。他繼續說道:“所以,我們的目標,放在了神的力量上。我們不求呼喚神,甚至不奢求呼喚彌賽亞。我們只想憑借奇跡,呼喚火之子的力量。我們堅信,如果我們能夠成功,那么那技術就是神所允許的。”
火之子,即為天使。
夏吾真的有種“槽多無口”的感覺。
“順帶一提,你也應該知道的吧?異教的神,很多都被基督教收編為魔鬼或者天使甚至圣徒。就好像所羅門王用智慧束縛七十二魔鬼一樣,約魯巴神話中的半神、精靈,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被傳教士解釋為‘天使’。這也是當年我們研究的對象。只不過我并不負責神話學這一塊的研究。”
夏吾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神父笑了:“很久沒有談論過去了……好了夏吾,到你了。你可以告訴我,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嗎?”
夏吾沉思片刻:“看書……很開心?”
“那么,你為什么會因為閱讀而開心呢?是因為知道了什么嗎?是因為……”
“神父,我一直覺得,‘因為什么事情而喜悅’是一個很個人的事情。”夏吾沉吟:“你硬要我說個子丑寅卯出來,我怎么跟你形容呢……”
神父搖了搖頭:“我只是嘗試挖掘一下你的愛好。夏吾。”
“嗯……為什么?”
神父猶豫了一下:“有些話,我之前覺得沒必要跟你說,我覺得你慢慢會理解的。時間可以撫平一切。但是,最近幾天發生的事情讓我覺得……這些話我必須對你說了。不然,我可能因為放縱而害了你。”
“神父?”夏吾微微偏過腦袋。
“你在這些日子里,沒有表現出作為一個人應有的愛憎。”神父如此說道。夏吾很少見到神父的這種表情。神父在大多數時候都帶著一種小學生才會有的表情,樂呵呵的,就算是嚴肅的時候也只有孩子一般的狡黠。盡管在萬不得已的時候,他確實也會用一些嚴厲的手段管教孩子,但他本人真的很少露出嚴肅的表情。
尤其是這么重的語氣,夏吾真的是第一次聽到。
夏吾合上書本:“我覺得我這樣基本還是符合您的道德標準的。不暴怒,不貪婪,不嫉妒,不暴食,無色欲……”
“你最大的問題是,沒有愛憎。”神父打斷了夏吾的話:“你不憤怒,是因為你還覺得這個世界沒多少東西值得你憤怒。你不貪婪,是因為你覺得這個世界沒有多少東西值得你去追求。你不嫉妒,是因為你也不覺得某人有資格讓你嫉妒……你說你遠離原罪,也不是因為與之相反的美德,而是因為你沒有愛憎。”
“我覺得……這種狀態還好?”
“一點也不好,夏吾。一點也不好。”神父按住夏吾的肩膀:“知道嗎?上帝又被稱作‘忌邪的神’。對于以漢語為母語的人來說,他們應該很容易就將‘忌邪的神’理解為‘忌諱邪惡的神’。但若是追溯到希伯來文,現在常被翻譯成‘忌邪之心’或‘熱心’的詞匯,實際上與七原罪之中的‘嫉妒’,有著相同的詞源。耶和華是‘嫉妒邪惡的神’。”
夏吾想了想,將“只許州官放火”一類的詞語吞回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夏吾。我可以理解你不愿意相信這一套說辭,但我期望你能夠理解其中的邏輯。”神父神色嚴肅:“神之所以‘嫉妒邪惡’,是因為邪惡之物——魔鬼與偶像,會奪走塵世的人對他的愛。他愛著所有人,這種愛具有排他性,就好像傳統家庭之中的夫妻一樣——因為愛,所以生出嫉妒。同樣的道理,圣保羅也曾描述過‘神那樣的憤恨’——因為愛而生出的憤怒。”
“你目前遠離原罪,并不是因為美德讓你遠離原罪,而是因為你沒有愛也沒有憎恨。你沒有激情。這個時候就不要說什么‘我是主角’了!沒有明顯愛憎、沒有激情的角色?會是一個好的主角嗎?”
夏吾瞠目結舌。他本想說“這樣看,萬軍之主還是最大的后宮主、舔狗和綠帽黨”之類的爛話,但看著神父那帶著憤怒的表情,他還是無法說出口。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恨鐵不成鋼”吧——一種由愛而生的憤怒。
“您覺得……這很重要?”
“我原本以為你以后能夠交到很多朋友,有自己想做的事情,然后就會慢慢明白。但是有些意外確實來的太快……‘主角屬性’對你來說是力量,但也伴隨著風險。你還沒有明白過來,夏吾。”神父語調稍微柔和了一點點:“我記得,有一段時期,通俗文學主角的優點,就包括了‘愛憎分明’。一個主角,可以全程都蒙在鼓里,可以被人耍得團團轉,可以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他必須得知道,自己行動的基點是什么——自己是為什么而行動的。生存嗎?自由嗎?公義嗎?哪怕是欲望也好。他們要么很快就意識到了,要么就是在‘意識到’的路上。他們甚至可以對觀眾隱藏自己的真心,只要做出一種‘有目的’的表現就可以了——但你都不是。”
“如果說這部作品是電影,那么,現在在和我說話的人,并不是‘名叫夏吾的角色’,而是‘飾演夏吾這個角色的演員’——這位演員先生知道自己不管怎么表演,劇情都不會超出原定的計劃,所以他連臺詞都不背,臺本都不看,就在這里等待其他人給他講戲。這位‘演員先生’從來不揣摩角色,更不會進入角色。如果這種演員真的存在于這個世界上,那我只能懷疑,他到底是靠什么進劇組的?而這種演員所出演的劇目,毫無疑問是垃圾。”
神父的兩只手搭在夏吾的肩膀上:“我以為你會進入角色的,你會成為‘夏吾’,然后為這個世界而喜悅或悲傷的,‘演員先生’。我沒有讓你去做心理治療,是因為我認定,世界觀有問題,是不需要被關進瘋人院的。你會體會到這個世界的冷暖,哪怕他們在你眼中,只是故事,你也能夠從‘故事’當中汲取力量——你是獨一無二的主角啊,夏吾。你的故事注定會精彩的。但是,你怎么能沒有愛憎呢?”
“再這樣下去,你的小說會滯銷,你的電影會被撤檔啊。”
“我覺得,我的問題很重要。仔細想一想,你自己有什么愛好?這是為了什么?哪怕是憎恨這個世界的什么東西也好……做點‘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說完這句話之后,神父轉身離開,順便帶上了書房的大門。
在門口,神父在自己的胸口劃了一個十字架。
他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是否稱得上“正確”。他毫無疑問是在將夏吾往一條道路上引導。他一個有活力的主角能夠開開心心的完成異常傳統的冒險——哪怕這冒險很俗套。他希望“主角”能夠安安穩穩的解決一切災難。
沒人理解“主角屬性”這個魔法到底是怎么運作的。但在很多猜測之中,有一條還是很讓人在意的。這一條認定,如果“讀者之靈”對夏吾的“人氣”消散了,導致夏吾所在的“作品”被腰斬了,那么他就會失去主角的力量。
這對夏吾來說,是一件好事也說不定?
但喬爾喬內選擇了另一條路。他需要一個主角的力量來拯救這座城市。
與此同時,夏吾沉思片刻,然后用拳頭猛擊掌心:“哎喲!我就說嘛,最近的劇情簡直就好像是垃圾時間。赫胥黎出現之后,我沒有堅定的懟他,沒有表現出對斗犬的仇恨,失敗。赫胥黎失蹤之后也沒有為了表現博愛、大度而著急的去救,失敗中的失敗——我還真不像個主角啊?”
“親愛的作者朋友啊,這就是你水平不行了吧?你是因為讀者流失進入迷惘期了還是怎么的?雖然赫胥黎來了之后,第一天和我敵對,第二天調查我過去,然后再過一天就失蹤了,但是這劇情,啊,這劇情,沒有任何爆點啊!”
少年站了起來,將書放回原位,然后深呼吸:“看起來,要拯救這部作品,還真的就非我不可了。確實,我太惰怠了。”
沒有一個值得他去花心思打倒的敵人!劇情沒有一點張力!
這怎么行?
“所以,現在去尋找那些令人作嘔的邪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