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白茫茫的虛無當中，劉紫以為已經不在了的莫曉彤正在其中，她的右手緊緊握著一把窄窄的短刀，手背上微微迸起的血管暴露了她的緊張。

在莫曉彤面前，隔著三步遠的距離，站著一個模樣老態龍鐘精神卻甚好的老婦人，她杵著一根青竹杖，滿頭的白發和滿臉的皺紋顯示她蒼老的年紀，而她看上去比莫曉彤安然許多。

老婦人看著莫曉彤，莫曉彤也在看著她，兩人已經相互看了很久了，但是誰也沒有開口。

仿佛在進行一場的無聲角力，誰也不肯先開口，只是靜靜的看著對方，而輸的自然是一開始就露了情緒的莫曉彤，她終于受不了，這樣同自己曾經最親近的試探著對方，一步步角力不肯認輸。

莫曉彤伸出左手，攤開的手心里一搓白色的粉末靜靜的躺著：“為什么要給我吃這個？”一句話出口，老婦人的身份顯然易見，眼前這個人就是她的外婆，是已經去世多年的人，是她暮暮想念了許多年的人。

可是，為什么要給她吃這個？莫曉彤看著外婆的眼神里流露出了悲戚，她本來是記得劉紫在自己的身體里的，可是有一次她閑得無聊就把以前從沈希玲那里順來的藥吃了下去，然后她就不記得了！

直到被小白帶到了三年前，她才恍然發現，三年前的她其實是知道劉紫去了哪里的，可是三年后的她卻絲毫都不記得。

沈希玲給她吃的藥，是讓她失憶的藥！

外婆只看了一眼她手上的粉末，佝僂著身子越發的佝僂，她發出一聲希望落空之后落寞無奈的嘆息，緊接著說出來的話讓莫曉彤大驚失色。

“是你說要給你吃它。”

“什么？我說的！”莫曉彤難以置信的看著外婆，得到的卻是外婆確認的點頭。

“那我為什么要給我自己吃這個！”莫曉彤不相信的盯著外婆，她怎么會給自己吃這種會讓人失去記憶的東西？而且，除了這三年里她失去了一部分記憶，在進入死地前她根本就沒有失去過任何記憶！

外婆看著她，慢慢搖頭：“我不知道。”

“你怎么會不知道！”莫曉彤忍不住尖叫起來，外婆那么疼她，怎么可能會給她吃來路不明的東西，還是一吃就那么久，大學兩年加上高中三年，她整整吃了五年，不可能的！

“我的確不知道。”外婆輕聲嘆氣，昏花的眼神變得縹緲起來，想起了悠遠的往事，莫曉彤直覺外婆要說很重要的話，默默的禁了聲，只聽外婆說。

“二十三年前的夏天，你出現在我面前，你說……”外婆輕聲說道，卻在一開口就讓莫曉彤的臉上失去了血色，只剩下蒼白的麻木。

“阿瑛，只要你為我做一件事，我可以救她。”

那個她，是在母親肚子里被活活捂死的女嬰。

二十三年前的夏天，他們還住在鄉下，那個窮得只剩下土地可以依靠的鄉下。那年夏天，莫曉彤的母親在簡陋的產房里痛叫了一個日夜，村子里有經驗的老人說是難產。

那時候莫曉彤的父親沒有在家，外婆和村子里的人送母親去山那邊的鎮醫院，最后生下了莫曉彤。

她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些事情，有時候她也會不明白，那個一聲聲哀求救她孩子的女人，為什么會在后來不喜歡她，而她竟然在聽到這些時沒有半分的感動，不管她怎么的裝作在乎父母，她對他們的事情其實都是不關心的，她和他們之間沒有任何可以說道的感覺。

也許是因為小時候見得少，所以不親近吧。

莫曉彤總是用這個理由替自己解釋，于是心安理得的接受這種仿佛是陌生人的家庭，她住城東，父母住城西，如果哪天她住煩了，換了地方，父母也會換個地方。

他們總是很有錢，但是莫曉彤從來沒有想過，那些錢是從哪里來的，她的父母沒有所謂是事業，沒有中過大獎，什么都沒有，卻有那么多的錢。

偶爾，他們會趁她不在去她的房子，留下一些東西表示他們來過。

偶爾，她會悄悄溜進他們的房子，看著兩個人驚慌又欣喜的為她準備好多東西。

偶爾，她也會在他們的房子里看見……

一個模糊的人影從腦海里飄過，好像很熟悉的樣子，但是莫曉彤看不清她的模樣，只是直覺認為那是個女孩子。

“她，是誰？”下意識的，莫曉彤問道，被那個人影打斷了思緒，她突然發現面前這個人說的一切并不能影響到她的情緒。

她是孑然一身也好，是妖魔鬼怪也好，是被人喜歡也好被人憎恨也好，這些都無法影響到她的情緒，只有——

腦海里的人影變了個模樣，莫曉彤明悟似的嘆口氣，她揮了揮手，說：“阿瑛，我知道了，你走吧。”

她終于想起來自己是誰，卻不是因為眼前這個人的話，而是因為開啟了一段記憶，一段只會因為莫流蘇才開啟的記憶。

原來，她早有準備。

莫曉彤看著身影淡化的人，想說點兒什么卻不知道該怎么開口，直到現在她也不知道，二十三年前的夏天，獨自在暗林里守著兒媳尸體的阿瑛，答應幫她是因為她能救她的孫女，還是因為她曾經是她的主人。

莫曉彤想不明白，卻只覺得可笑，甩手灑落了掌中的粉末，這些藥其實是給她治傷的，會讓她失去記憶，只是因為她想忘記，她忍受了這么久，不能因為一個人就放棄了，所以她必須忘記。

二十三年前，她救了個人，那是個本來已經死掉了的人，所以她要付出代價，而這些藥只是在修補她付出的那部分空缺。

她一直都相信，起死回生是存在的，只是要付出的代價活人多半給不起，而她是極少數給得起代價的人。

莫曉彤搖搖頭，她想起來阿瑛是會相命的，可是阿瑛給鎮上的人相命，卻從來沒有提過她半個字，也從來不允許別人給她相命。她的命本來就已經死了，如果讓會相命的人看見了，她的秘密就不會保存到現在了吧。

很早以前阿瑛就說她會長命百歲，現在想來長命百歲這四個字未免太令人惡心了，有時候她寧愿死在五十年前，或者死在更早，死在娘胎里。

莫曉彤想著就越覺得自己可笑，但一抬頭就看見劉紫站在前面，她忍不住笑了，歪著腦袋定定的看著劉紫。

她說：“劉紫，我舍不得你怎么辦？”

舍不得？劉紫莫名其妙的看著莫曉彤，踟躕著走近了在莫曉彤眼前晃了晃手：“莫曉彤，你腦子跟門有仇嗎？”

“沒仇沒仇！”莫曉彤聽出來劉紫是在罵她，可是她不敢還嘴，急忙搖頭一疊聲兒的否認，然后疑惑的看著對方，“你怎么進來的？”

一聽莫曉彤問這個，劉紫就氣不打一處來，揪著莫曉彤的衣領生氣的說：“你還說！你沒事從身體里跑出來干什么，你忘了在這個鬼地方，即使你是管理者，只剩下魂魄的話也會被吞噬掉！”

沒有人知道劉紫看見停留在書桌上的莫曉彤時的心情，那種恐懼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來得兇猛慘烈，她知道死地的危險，即使跟死地有了契約，即使受到死地的保護，也不代表就不會死！

莫曉彤呵呵笑兩聲，掰開劉紫的手：“回去吧。”

死地的危險，她比劉紫知道得更多，當年，她利用了死地才存活下來，只是當她失去了那些記憶，偶爾想起來的模糊片段誤導了她，以為只有置之死地才能后生，卻不知道那正是死地的陷阱。

“莫曉彤，我問你件事。”劉紫卻不肯走，她知道自己還在那個身體里，現在她們只是意識鏈接在一起，這種狀況下一旦出事她也有把握及時將莫曉彤拉回去，所以她一點兒也不急，有些問題不問清楚，她一定會睡不著。

可是劉紫不急，莫曉彤卻急了，她看見劉紫的魂正在慢慢離開身體，如果不趕緊回去的話，劉紫的魂一定會離開那具身體的，該死的血月，認定了她是安全的！

“你……”

“滾回去！”莫曉彤懶得跟劉紫廢話，她一開口莫曉彤就把她踹了回去。

“你，現在是哪一個？”莫流蘇看著慢慢睜開眼的人，拿不定現在這個究竟是劉紫還是莫曉彤，然而對方沒有回答，只是定定的看著她。

是莫曉彤！

莫流蘇松了口氣，會這樣看著她的人必定是莫曉彤，莫曉彤看她的眼神，其他人是怎么學都學不來的。

“你來干什么？”莫曉彤終于開口了，說的話卻是不高興的責怪，她來這個鬼地方干什么，除了添亂還能有什么用。

“你好意思說，這么難搞定的事情你竟然不叫上我！”莫流蘇一屁股坐在床邊，擠開了小白更加不高興的瞪著莫曉彤說道，“你在門上留了張便利貼就跑了，說什么去辦很重要的事情，你當我是傻子，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能直說！”

莫曉彤瞪著她，突然有一種想要拍死她的沖動，然后她真的扯過被子把莫流蘇蒙頭打了一頓：“叫你丫的自作聰明，打不死你老娘今天就不姓莫了！老娘說了不準來，你把老娘的話當耳邊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