樽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陽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歐陽修《玉樓春》
玄天國的節日,和現世那些節日小有差別,每個節日都會在各地方有五花八門的傳統節目。
每逢三月初七是擷花節,最好的去處是林城近郊的百花田;六月二十八是紅娘節,最熱鬧的是天城的良緣燈會;七月二十七是清涼節,在稻城城西的尋燕坡會舉辦“尋燕坡詩會”;八月十五是中秋節,著名的是漁城當晚的“唱花燈”;當然還有十二月二十六日建國節和正月初一舉國上下都要過的新年。
說起尋燕坡詩會,規矩頗多,悠然想到若是不問清楚恐怕又要被耍得手忙腳亂,忽然覺得這并非玄煜熙的主意,八成又是那天煞的“某白臉門客”。
詩會上有個斗詩的游戲,是詩會的亮點。比賽的勝者,即得花最多者,可以把花送給場中任何一人,還可以索一物作為還禮。
經過一番打聽,往屆獲勝者無一例外地把花獻給了花魁,有的求詩一首,有的求和花魁琴曲合奏。除了那年系錦書贏的那次,花獻給了玄煜熙,卻非要一親蘢琴香澤,嚇得花魁也愣在當場,幸而后來玄煜熙調解,系錦書不知背地里拿了什么好處,才買了他的面子。
悠然不禁暗嘆,這男女通吃的妖人…
詩會規定奪冠者三年內不得再次參賽,于是,今年將是系錦書的第二次參賽。
二人暗自打定主意——做人要低調。
詩會當天,悠然和白鷺遠遞上蘢琴的帖子,順利進入那十里楊柳林。
這種華麗麗的場合下,想不低調都難,皇家主持的詩會果然氣勢不凡。
悠然看著三三兩兩錦衣華服的翩翩公子從眼前飄過,不禁皺眉,“這么多人,恐怕想找到阿珂都難啊?!?
正說著,前方一墨蘭錦袍的公子走來,正是“金筆書生”楊悅人。
他向悠然行了一禮,道,“天高飛新燕,地廣遇故人。人生何其好,隨風置煩悶。”
悠然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拼命從腦子里搜刮過去背過的詩詞,還好被她搜到一首篡改對象,于是慢慢吟道,“周家宅里尋常見,系府堂前幾度聞。 正是楊林好風景,碧綠時節又逢君?!?
楊悅人一臉驚喜地看著她,“妙哉!悠然弟真是文采風流,真不愧是子昕看中的人,楊某佩服?!?
“楊兄過謙了?!庇迫幻€禮,生怕他不依不饒繼續下去,“說了怕楊兄笑話,悠然怕出丑,提前做了功課?!?
“哈哈,即便是提前做好,悠然弟的文采仍是盡顯無遺啊?!睏類側艘娪迫蛔匀惶拐\,無意刁難。
介紹了白鷺遠,悠然笑著問道,“楊兄今日亦要參賽么?”
楊悅人搖搖頭,“楊某不才,前年小勝,今年還不能參賽。不過今日賽事有子昕,定叫你們不虛此行!”
“哦?四殿下要參賽?”
“是啊。自八年前問鼎,這還是子昕第一次要求參賽…”
悠然記起她們此行目的,忙問,“楊兄,可知何處拜會三公主?”
“三公主的帳子就在北邊,不過那帳子閑人不得靠近?!?
白鷺遠撓撓頭,問,“哦,那公主不參加斗詩大賽么?”
“公主自然要觀摩,但只是遠遠坐在場外的簾子后,其他大戶千金也陪坐在那邊。結束之后馬上又要回到帳子去?!?
悠然面露難色,拱手道,“悠然有個不情之請,望楊兄相助。”
楊悅人也是個明白人,會意道,“若你是想見三公主,有個人應該能幫忙?!?
他掃視帳子那邊,沖著一個粉色紗衣的小侍女招招手,“這是三公主身邊的上等宮女——閑意,二位可放心?!?
二人面露喜色,“多謝楊兄!”
楊悅人拱拱手道,“悠然,白公子,楊某有事先行一步,一會兒詩賽見?!?
“二位是公主的朋友么?”閑意眨眨眼睛笑道,“隨我來吧~”
可她并沒有帶他們進帳子,而是從旁邊繞進樹林。
“二位請稍等?!彼f完轉身回帳子去了,留下二人面面相覷。
“這小丫頭搞什么鬼…”白鷺遠正念叨著,忽然腳踝被一只手抓住,他不禁打了個激靈,猛地抬腳抓住那只手使勁兒一撈,一個盛裝佳人便從草棵里冒了出來。
“哎呦呦~疼,疼疼~快放手,白鷺遠!”銀鈴般清脆的聲音響起。
眼前的女孩兒一身淡紅的及胸長裙,層層疊疊的裙擺稍占了些泥土,外披一條深紅的紗衣,腰間束著寬寬的鑲滿珠寶的腰帶,頭上頂著高高的發髻。如果忽略那雙靈活多變的眼睛和此刻略帶頑皮的哀怨表情,卻是個美麗端莊的公主。
“看什么看,沒見過公主啊~”阿珂看二人呆在當場,有些埋怨地說。
“還真是沒見過你這樣的…公主,怎么從地里鉆出來啊?”白鷺遠一副“我服了你”的表情,伸手將她頭上一棵稻草拔掉。
“那還不是五哥,上次回宮在母妃面前參了我一本,結果四哥也幫不了我,除了斗詩哪都不讓我去,還好我有秘技——這條地道是兩年前挖的,一勞永逸~~”阿珂拍拍身上的泥土,一臉得意。
“虧你想得出,怎么比我還能折騰!”白鷺遠齜牙咧嘴地看著她,“不過引薦四殿下,還真多虧你了!”
白鷺遠哥們兒似的拍拍她的肩。
“白兄不必客氣,本公主答應的事兒言出必行~”
“其實我們還有件事想跟你打聽?!庇迫坏?。
“你們想問什么就問吧~”阿珂笑嘻嘻地看著二人。
悠然心里其實是很喜歡這個可愛坦率的女孩子的,她有著自己不曾有過的充滿活力的心,可是話到嘴邊卻不知如何開口。
“阿珂,你可知系家最近有沒有出現過一位美女?或者,宮里有哪位宮妃和悠然有些像?”還是白鷺遠替她問了。
只是這沒頭沒尾的兩個問題,根本毫無邏輯...悠然不禁搖頭,看來還得自己解釋。
阿珂看看悠然,眼珠轉了轉,皺著眉似乎在努力回憶,最后仍是搖搖頭,“沒有呢,若系家有美女我肯定知道的!而且,宮里也沒有像悠然這樣素凈的美女?!?
悠然微微有些吃驚,阿珂倒是異常準確地理解了白鷺遠。
“我們只是聽四皇子說我看著眼熟,大概是門客也說不定…”悠然看她愁眉苦臉的樣子,忍不住安慰道。線索本是從系錦漢的話里得出的,可她總不能說系家要活捉她吧。
“啊,對了,”阿珂忽然說,“我想起來了,從良緣燈會回來,四哥曾去過他母妃住過的院中,我偷偷跟著,看到他去找一幅畫?!?
“畫?什么畫?”白鷺遠不禁問。
“是…”阿珂有些猶豫,最后咬咬牙,叫他們湊近,壓低聲音道,“是婉妃的畫像?!?
白鷺遠和悠然對視一眼。
“據說四哥的母妃和婉妃關系甚篤,婉妃曾是父皇最寵愛的妃子。二十年前不知發生了什么事,致使婉妃喪命,父皇震怒,命人封了溫婉宮,還下令不準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四哥的母妃好像也因為那幅畫像…”阿珂認真努力地回憶,卻沒注意到悠然漸漸發白的臉。
這時,閑意急急忙忙地跑過來,“公主,四殿下派人來請了,您快回去吧!”
“知道了?!卑㈢嬗謱Π樳h說,“我先去斗詩會,結束了你們還來這里等我?!闭f完又從那洞跳了下去。
白鷺遠把手放在悠然肩頭安慰道,“等結束了再來問個清楚吧?!?
于是兩人回到斗詩場地。
這是一塊開闊的林間空地,斗詩比賽即將開始,侍女們把客人引領至各自的座位前。座位由一張張長形木桌排成半圓,共兩層,每個臺子可坐兩人,悠然和白鷺遠自然坐在外層。
“各位貴賓,小女子蘢琴有禮了?!碧d琴施施然走到場中央,她今天穿了件翠色綢衣,碧色長裙曳地,典雅別致,顯得肌膚如玉般白皙柔嫩。
娉婷身影一出現,場上立刻一片寂然,除了偶爾的贊嘆,大家都屏吸聽著這珠玉般的聲音。
“今天蘢琴有幸再次為大家主持斗詩比賽,斗詩規則與往年無異,就不在此贅述了。下面就進入第一場,作詩?!彼蛩闹軖咭暳艘幌?,嫣然一笑,鶯慚燕妒,“今年的題目是——落花。”
“哎,反正咱們繼續保持低調看熱鬧就對了,”白鷺遠意興闌珊地站起來,道,“我先去解決下個人問題~”
悠然看著坐上或咬筆凝思,或揮毫奇數的人,也裝模做樣地提起筆。
落花么?
她抬眼瞥見蘢琴心不在焉地望著場外,心道這花開得太艷太孤傲了,也難免枝頭寂寥。她微微惋惜,轟轟烈烈的感情總是糾結,她寧愿細水長流...
她邊想邊在紙上,一筆一劃地寫下自己喜歡的詩句──“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空云卷云舒。”
看著被自己糟蹋的白紙,再勉強也不算首詩吧,她笑嘆著把紙一握。
“丟了多可惜,我看這詩寫得不錯。”悠然猛然回頭看到一張笑臉,玄煜熙正搖著扇子站在她身后。
“玄公子…”她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你什么時候來的?”
玄煜熙笑意更深,沒想到她平日看起來冷靜聰明,一陷入沉思竟是這般單純可愛,連“四殿下”都忘了叫。
他剛才看到她一人坐在這邊發呆,便過來打招呼。那般無拘無束,卻又悲天憫人的矛盾,在她寧然自得的臉龐上顯露無遺,她隨意寫下的詩句,更是仿佛直接寫進他心里。
他似乎不能自禁地沉浸在她身邊平和淡然的氣息中。
玄煜熙忍不住多看了一會兒,直到看她要毀了那首特別的詩,才上前阻止。
“季公子既然不喜歡,這詩不如送給玄某吧。”他說完取下自己的玉扳指遞給她,笑道,“我拿這個跟你換。”
悠然這才反應過來,忙說,“不必了!四殿下若是喜歡,拿去就是。只是,在下并無意參賽…”
“這個自然,玄某不會給別人看的。”他笑瞇瞇地把握成一團的紙展平,疊好塞進懷里,“既然公子不肯要這東西,那玄某只好另擇他物作為還禮了?!?
這時蘢琴又走到場中,“根據各位交上的詩作,小女已選出十位參加下一場比賽的公子。”
“呵呵,看來我得先去對個對子?!毙衔鯎u著扇子向場中走去。
蘢琴清了清嗓子,將十首詩依次念了。
那個四殿下雪藏的人才——景默辰并沒出現。
悠然心想,或許是他身份特殊吧,要不玄煜熙也不會事隔三年才將他介紹給自己的至交好友。她暗自慶幸,若是那惡人在,恐怕又要生出許多麻煩。
白鷺遠回來時正趕上對聯比賽結束,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場中的兩個人身上——每人手中都是五朵花,其他人顆粒無收已準備下場。
“悠然,”白鷺遠小聲說,“我剛才好像看到系家三公子了,就是那個…”
他順著悠然看向場中的目光,猛地打了個哆嗦—— 場中颯然而立的,一個是通身玄色錦袍的玄煜熙,另一個著深淺不一的紅色長袍,粉嫩妖艷,不是那桃花妖是誰!
“能和子昕同臺競技,錦書我真是沒白來啊~”系錦書笑得像朵小桃花,“真期待今年的獎品呢~”
“談獎品還為時過早,不過我也很期待錦書的表現?!毙衔蹼S意笑道。
同樣是滿面笑容,同樣是折扇在手,同樣是花樣美男,怎么就差這么多呢?
悠然看著場上的兩人,忽然覺得很有趣,就像一正一邪,一陰一陽的對比,卻都讓人賞心悅目,人類的審美真是神奇。
“下面蘢琴將作詩一首,請四殿下和系三公子譜曲?!碧d琴挪步到旁邊已準備好的臺子前,提起筆,卻不是娟秀的小楷,而是飄逸的行書。
浣花女
天光露上漸傾欹,云淡蟬鳴映綠堤。
春風又過慰靈河,翠玉枝頭紅霞披。
遙寄當年花開時,瘦月清霜兩相知。
今昔誰憐雁寂寥,夜深無處覓相思。
這第三場比的是琴。系錦書號稱“天賦神曲”,這正是他的強項,況且他還有攝人心魄的本領,不僅讓人為四皇子捏把汗…
再看玄煜熙,仍是一副風流瀟灑的自如態度,一臉笑意地搖著折扇,似胸有成竹。
聽完花魁的詩,在一片贊嘆之聲中,場內場外如癡如醉的無數,直到一縷清揚的蕭聲劃破喧囂,沸騰的人群便迅速沉淀下來。
系錦書的蕭聲細膩婉轉,如他的人一樣嫵媚動人,令人聞之沉醉。
一曲下來,場上一片喝彩之聲,久久不息。
白鷺遠嘆道,“沒想到這妖人也真有兩把刷子~”
悠然暗道,這曲子并沒想像中那般撩人心神,看看周圍的人,雖然聽得如癡如醉,卻還目光清澈,看來是沒用靈術,沒想到這桃花妖卻有本事,不禁也有些佩服。
這時,玄煜熙已坐在琴邊,旋律又一次將人們吞沒。琴聲如故人的傾訴,茶香繚繞,往事浮沉,一言難盡。
時而有相見恨晚的述說,時而是伶俐跳躍的清新,時而有憐花惜玉的柔情,更多的卻是一種矛盾,一種思念,一種回味,讓人心生共鳴,不禁回想起自己心中最深的回憶。
一曲終了,竟無人從夢中醒來。
“哎呀,看來是我輸了,早知道就使點靈術了~是我太自信了,看來子昕你不僅技藝大漲,最近的經歷也很豐富呢~”系錦書忽而一臉哀怨地說,“哎,人家本來還想要你身邊那位景公子的墨寶當獎品呢~~他居然沒來,真可惜啊~”
“呵呵,錦書過謙了,只是墨寶的話我去幫你要來也無妨?!毙衔鯎u著扇子笑道,“只是,若是那人來參加,你我可能都進不了這第三輪了。”
聞此系錦書更是兩眼放光,“哦?果真如此厲害~子昕別忘了答應我的哦~”
這時蘢琴從侍女手中接過一捧鮮花,遞給玄煜熙,“四殿下既然勝了,就請收下鮮花吧?!?
然后不無期待地看著他。
她喜歡的是四殿下吧,雖然不能在一起,通過這種方式卻也可聊以安慰,悠然嘴角掛笑地想。
只見玄煜熙合了扇子將花捧在手里,向自己走來…
誒?這人走錯方向了吧?為什么會…?
悠然對上玄煜熙那雙帶笑的眼睛,猛然想起他剛才那句──“既然公子不肯要這東西,那玄某只好另擇他物作為還禮了?!?
她不覺心跳加速,渾身僵直。
他不會是要把這東西當回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