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芳懶懶坐在鏡臺前,將頭上男人戴的帽子摘了,散下滿頭青絲,用象牙梳子輕輕打理,抬頭看著鏡中的兄長,說道:“什么屈居為妾,我是不在乎的,能嫁給四王爺,莫說如今是皇帝封的側(cè)福晉,便是端茶送水的小妾,我也心甘情愿。”
年羹堯微微蹙眉,冷聲道:“我說湖廣總督府的千金不算什么,你就當(dāng)真了?我是要你明白,自己身為側(cè)福晉,你總是屈居嫡福晉之下,任何出身都改變不了什么。可你要知道,嫡福晉這一胎是個兒子也罷了,若是女兒,只怕往后她再沒那么好的運氣有身孕,四王爺膝下就沒有嫡子了。如今府里弘時阿哥的生母側(cè)福晉李氏,出身遠不如你,你在妾室中,就要擺起自己的尊貴,將來你生的兒子,便能子憑母貴。你可是封疆大吏的千金,哥哥此去四川任巡撫,來日步步高升,屆時你的父親和兄長都是一品大員,就是你在雍王府高人一等的資本。”
融芳皺眉頭,摔下手里的梳子道:“你都說得我糊涂了,一會兒說不要把自己出身當(dāng)回事,一會兒又要什么子憑母貴,哥哥我還沒進門呢,你們想得太遠了。我可不想聽了,往后的日子是我自己過的,我只想伺候好王爺,其他的事兒,別人的事兒,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年羹堯輕咳一聲:“也罷,和你一個女孩子家,哪里說得明白。”
此時門外下人來通報,說大老爺應(yīng)付不來客人了,請年羹堯一道去,年羹堯唯有拋下妹妹,臨走時又囑咐:“你可不許偷跑出去,你既然那么在乎四王爺,要知道你跑出去丟了臉,就是丟了四王爺?shù)哪槨!?
年融芳面色一緊,還真是被鎮(zhèn)住了。
深宮之中,幾位妃嬪來為四阿哥府里添新人道喜,因年家女兒曾在正月赴宴時艷驚四座,那一陣子都在傳說她會嫁入哪一府,后來漸漸淡去無人再提起,皇帝卻一道圣旨又將她推在世人眼前。而總督府的千金入府為妾,終究叫人有些可惜,論樣貌論出身,都有些委屈人家了。
妃嬪們散去,獨留下布貴人和嵐琪對坐,布貴人因說身上不自在,嵐琪讓環(huán)春請?zhí)t(yī),一會兒他們一道瞧瞧,布貴人便問:“她們都說總督府的千金如何了得,正月她們母女進宮,太后也是很客氣地款待,難道這年家的女人,出身比毓溪還好?”
嵐琪笑道:“倒也不能這么比,毓溪是我們滿人貴族出身,這年家的淵源在前明,如今也只是說得好聽罷了。至于他父親,的確是我朝九位最高權(quán)力的封疆大吏之一,他們家是湖廣總督,另有東三省、直隸、陜甘、兩江、四川、云貴、閩浙,并兩廣總督,如今她哥哥年羹堯要去四川了,眼下雖是巡撫,假以時日前途不可限量,若一家子出兩個總督,的確是難得。”
布貴人嘖嘖道:“怪不得如今都說,蒙滿舊貴的子弟吃老本日漸衰敗,這些漢臣子弟反而冒尖了。”想了想又說,“不知這小妮子會不會自視過高,進了門不服毓溪,到時候你這個婆婆又該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我一貫是偏向毓溪的,不能因為人家是總督千金就區(qū)別對待。”嵐琪笑道,“毓溪如今越發(fā)成穩(wěn)大氣,我信她。”
此時太醫(yī)院的人到了,分別為德妃娘娘和布貴人請平安脈,說起雍親王府為福晉備產(chǎn)的事,因毓溪年紀(jì)不小了,且身子從幼年時就柔弱,眼下臨近分娩,嵐琪少不得擔(dān)心,叮囑太醫(yī)院調(diào)配人手,到時候到雍親王府待命。
布貴人問年家的女兒幾時進門,嵐琪則道:“等毓溪臨盆后調(diào)養(yǎng)好,再進門不遲,我想毓溪也不愿形容憔悴的見新人,這點尊貴和面子,我要替她維護著。”
然而四月末,毓溪臨盆時,宮里產(chǎn)育上的太醫(yī)一個都找不到,永和宮的人去打聽后,才知道都被宜妃召去了翊坤宮,環(huán)春請嵐琪向皇帝求助,嵐琪卻冷聲說:“為了九阿哥此次冊封只得了一個貝子,她鬧了好久,皇上一直不理睬她,我何必去與她發(fā)生爭執(zhí)。她巴不得和我吵一架,我才不要讓她如愿。”
說著吩咐底下人準(zhǔn)備車馬,讓紫玉和綠珠分別去寧壽宮、儲秀宮稟告,環(huán)春則與自己都換出門的衣裳,一刻鐘后消息傳開,德妃娘娘為了四福晉產(chǎn)子,竟出宮去了。
梁總管把話送到乾清宮時,玄燁奇怪嵐琪為什么會這么沖動,才知道太醫(yī)都被宜妃圈走了,不禁冷笑:“她這樣鬧,兒子就能有出息么?”一面就吩咐梁總管,“你備下車馬,朕一會兒親自去接德妃回來。”
梁公公愣住,勸說這樣不妥當(dāng),玄燁笑道:“朕就快做五十年的皇帝了,去接自己的妻子回來,也要看人臉色?”
“是是是,奴才糊涂。”梁總管趕緊去準(zhǔn)備,這會兒聽說太醫(yī)都回到太醫(yī)院了,嘆笑,“宜妃娘娘真是白長那么多歲數(shù)了。”
雍親王府里,胤禛驚見母親到來,嚇得目瞪口呆,可額娘根本不理會他,徑直就進了產(chǎn)房。嵐琪知道,再好的大夫也不如有親人在身邊讓人安心,毓溪的額娘沒了,自己就要替覺羅氏照顧好她。
所幸產(chǎn)婦在孕中就被照顧得極周到仔細,府里原就有穩(wěn)婆大夫預(yù)備著,宮里沒人來,也一切井井有條,毓溪掙扎了兩個時辰后,順利產(chǎn)下女嬰,孩子嘹亮的哭聲振奮人心,她睜開眼時,見婆婆在床邊,正拿手巾擦拭自己臉上的汗水,她弱弱地喊了聲:“額娘。”
嵐琪眼中含淚,安撫道:“孩子抱出去給胤禛看了,是個漂亮的閨女,好孩子,你受苦了。”
毓溪淚如雨下,嵐琪俯身將她抱起來,勸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會可惜,額娘也可惜。可這樣也好,往后你沒有兒子卷入現(xiàn)在胤禛正經(jīng)歷的事中,你就可以全心全意不偏不倚地輔助胤禛。你信額娘的話,有兒有女又如何呢,能相伴過一輩子的,是你的丈夫。”
毓溪漸漸平靜,虛弱的人也沒有力氣再哭泣,躺下后便說:“額娘,我想看看孩子。”
嵐琪起身出來,見胤禛正小心翼翼地捧著襁褓里的小女兒,念佟在一邊搭把手,一直在埋怨:“阿瑪您小心點。”她讓乳母把小孫女抱進去給福晉看,剛想對兒子說說話,外頭來人緊張地稟告,說圣駕正朝雍親王府來,胤禛大驚,趕緊到門前去迎接,嵐琪反而無所謂,等下隨玄燁回去就是了。
她要回房內(nèi)去和毓溪說話,卻留心到屋里屋外的侍女家丁都井然有序,她從進門起,就不曾覺得府里有一絲慌亂,此刻再看,果然如此。嵐琪不由自主地走到門前,見外頭廊下站著年輕小婦人,一直有下人上前詢問,她一樣一樣交代安排,沒出一點亂子。經(jīng)身旁丫頭提醒,小婦人才發(fā)現(xiàn)娘娘出來了,趕緊上前來行禮。
“又有一陣子不見面,越發(fā)水靈了。”嵐琪溫和地笑著,“上回見你,還是側(cè)福晉帶你來謝恩。”
琳格格欠身應(yīng):“妾身雖不能時常進宮向娘娘請安,也是每日一炷香,求神佛保佑娘娘貴體安康。”
恭維的話,嵐琪早聽膩歪了,舉目將院落中的一切看了看,問道:“側(cè)福晉呢?”
琳格格忙答:“側(cè)福晉和宋格格帶人去刨喜坑了,娘娘若有吩咐,妾身這就去給您傳話。”
嵐琪擺手示意不必,又問:“府里的事,眼下都是你在管?你年紀(jì)小小,做事倒很利落。”
琳格格謙卑地說:“都是福晉教導(dǎo)有方,妾身只是搭把手,一切都是福晉安排的。”
嵐琪故意道:“新的側(cè)福晉就要入門,她住的地方,開始收拾了嗎?”
琳格格顯然面色一僵,不似方才對答如流,忍不住就把心里的失落露了出來,但是個懂規(guī)矩懂禮數(shù)的人,很快就應(yīng):“福晉說,王爺認為還早,不著急,不讓動。”
嵐琪慢慢走向她,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琳格格被看得很不好意思,腦袋垂得更低了,嵐琪卻道:“把頭抬起來。”
“娘娘?”琳格格噤若寒蟬,緩緩抬頭,但見漂亮的臉蛋憋得通紅。
“我聽說,王爺一直都不喜歡你?”嵐琪的話,像尖銳的刀子扎入了鈕祜祿氏的心。
琳格格身子微微打顫,眼底滿是不甘的委屈,貝齒輕輕咬了唇,又忍不住垂下了腦袋,囁嚅著:“王、王爺對妾身很好。”她記起娘娘要自己抬頭,忙又昂首,卻被德妃娘娘貴氣逼人,滿面不怒自威的氣勢嚇著了。
“宮里有很多你這樣的人,和我一般年紀(jì)的,或比我小的,妃嬪也好宮女也好,不計其數(shù)。”
嵐琪并不知自己無意中已透出懾人的氣勢,但她的確有意提醒鈕祜祿氏:“有些人到后來沒能繃得住,開始想要去爭奪那些自認為屬于自己的東西,可她們卻不記得,自己用原來的面目活了十幾年、幾十年,突然換一張臉,就處處容不得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