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父受過平風波
欲言而止涉險境
懷州北依太行,南眺黃河,縣城西北的神農山山勢陡峻,草木茂盛,相傳是炎帝神農遍嘗百草、登壇祭天的圣地。隆冬時節,山上更是積雪掩綠,云霧迷蒙,恍若人間仙境。
神農山山腳下是李世民的御帳大營,御帳外的空地上燃起了堆堆篝火,日間獵獲的梅花鹿已被剝皮洗凈置于架子上,幾個侍衛邊轉動著架子,邊把鹽和蒜抹擦在鹿肉上,沒過多久,鹿肉已是咝咝作響,整個大營皆是肉香撲鼻。
一個侍衛尋著前肘割下幾塊,端著盤子呈到李世民桌前,又有侍從手捧酒樽為他倒酒。
李世民眼帶笑意拿起酒碗喝了一口,“還是露營野炊好啊,讓朕又找回了當年那些逍遙自在的日子。”
侯君集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又拿著盤中鹿腿直接撕咬起來,“記得當年在這懷州虎牢關攻打竇建德那會兒,臣與尉遲恭將軍陪同圣上出營探其虛實,在里敵營三里處遭遇竇軍游騎,圣上突然大喝一聲‘吾秦王也!’,接著一箭射穿了敵將的咽喉,竇建德派數千騎追趕,我們幾個都慌了神,又是圣上親自殿后,把他們引入伏擊處,而后我們調轉馬頭大破敵軍,那日真是殺得痛快。”
“呵呵,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你倒是記得清楚,當時朕二十出頭,你才十四五吧,咱們都是年輕氣盛,現在想想還是太過孟浪。”
侯君集正要接話,一個侍衛走上前來對著李世民一揖后說道,“稟圣上,吳王已經到了懷州縣城,等候召見。”
李世民擺了擺手,那侍衛退了下去,他嘆了口氣,“還是那時候好啊,當了皇帝反而沒了自由,朕就狩獵這么個愛好,那些個御史整日揪著這個不放,朕不搭理他們,他們就調轉矛頭彈劾朕的兒子。”
侯君集為李世民倒上酒,“有人彈劾吳王狩獵?”
李世民點了點頭,“那個叫柳范的御史,回京途中還不忘去安州轉了一圈,吳王向來好狩獵,這次正好被他抓個正著,就一本參上來,說他狩獵擾民。”
侯君集一臉不屑,“這些御史也真夠閑的,看來是圣上平時太放任他們了,當年葬身唐軍刀下之人何止百萬,現在圣上多殺幾只鹿他們都要管。”
李世民笑著搖搖頭,“君集啊,這怎么能相提并論呢。”
“那圣上打算治吳王的罪?這吳王何罪之有啊。”
“朕也是沒有辦法,總得想法子堵了他們的口吧。”
“圣上,您處罰了吳王,不就是承認您自己有錯么,您該讓他們知道到底誰是皇帝,”侯君集又干了碗中之酒,“上次比試箭術,吳王居然中途退出了,我雖得了第一,未能與他一較高下仍是心中遺憾,這回他來了懷州,正好是個機會。”
李世民笑的開懷,“這個主意好,明日我就召他前來,朕要跟你們一起比一比。”
夜半時分,侯君集出了御帳大營往自己的帳篷走去,一旁的武威跟了上來,“將軍,武威不明白,剛才您為何要為吳王說情?”
侯君集臉上難掩得意之色,“不懂了吧,是國舅爺回京城前授我的良策,那些御史難纏起來我侯君集最有感觸,圣上確實不想懲罰吳王,那他就得找個替罪羊頂他的過錯,此人必定是吳王的左膀右臂。”
武威恍然大悟,“國舅爺這一招的確高明,借圣上之手除了敵軍大將。”
“那當然,否則能當國舅么,明日咱們就等著看好戲吧。”
次日一大早李恪就去了御帳面圣,照兮則在驛站等他,沒想到一個時辰不到他就回來了。
照兮迎了上去,“恪,父皇怎么說?”
李恪笑著搖了搖頭,“沒事,父皇就革了我安州都督一職,讓我直接留在洛陽陪駕,明年春天再官復原職回安州。”
照兮汗顏,懲罰陪駕可是第一次聽說,“沒事就好,這下我終于能放心了。”
“都說讓你別擔心,”李恪一把抱住了她,“父皇讓我下午就去御帳,隨他一起上神農山狩獵。”
照兮靠在他懷里心想這件事既已平安過去,孩子的事也是時候讓他知道,她摟上了他的脖子,滿臉嬌羞,“恪,我有話對你說……”
李恪環上了她的腰,“什么事?”
照兮剛想開口,一個侍衛走了進來,“殿下,御史柳范求見,說有要事。”
“柳范是誰?”
“就是那個彈劾我的御史,兮兒,你想說什么?”
“沒什么,”照兮紅著臉推開他,“你先處理了正事,等會兒說再說吧。”
說罷她走進內屋合上了房門。
不一會兒,一個瘦削的中年男子三步并兩步沖進了屋子,他面色泛青,抱著門柱直喘氣。
李恪使了個眼色,展了展袍子正色坐在椅子上,一旁的侍衛忙走過去把他扶了進來。
“不知柳御史有何要事?”
面對被自己彈劾的皇子,柳范原本心中有所顧忌,只是現在人命關天,他也顧不了那么多了,“吳王,您快去御帳吧,圣上要下旨殺權萬紀!”
李恪陡然站起,“你說什么!?”
“圣上說權萬紀身為吳王府長史不能匡正……您的錯誤,論罪當誅,臣覺得現在在懷州,能阻止圣上的也只有吳王您了。”
李恪雙手置于身后,背對著他站了一會兒,轉身說道,“事不宜遲,我現在就與你同去御帳大營!”
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照兮打開了房門,李恪正站在廊下等侍衛牽馬過來。
“恪,父皇怎么會這么做!?”
李恪皺著眉頭,“父皇不想嚴懲我,又想讓御史們就此罷手,唯有將過錯轉加他人,我剛才怎么就沒想到呢!”
“那現在怎么辦!?”
他撫上她的肩頭,“你放心,我會處理的,你留在這兒等我,別胡思亂想。”
目送他上馬離去,照兮回到驛站廂房仍是心中不安,倒了杯水坐在榻上,只覺得腰酸背痛,她不自覺地捏著腰,定是這幾日長途跋涉給累的,閉上眼趴在案上,她在心中祈禱這件事能平安過去。
李恪在大營門口下了馬,和柳范兩人往御帳走去。
“柳御史,我交代的你可都記住了。”
“柳范記住了,只是這樣說……會不會太過分?”
李恪冷哼一聲,“柳御史,本王欣賞你的剛正不阿、盡忠直言,你可別讓本王失望了。”
柳范咬了咬牙,“柳范明白。”
兩人入了御帳,李世民正在翻閱奏折,一旁的房玄齡則在奮筆疾書。
李世民抬頭一笑,“恪兒回來的很快啊,離出發上山還有一個時辰……原來柳御史也來了,此次又是所為何事?”
柳范上前就是一揖,“圣上,臣此次前來還是為了吳王狩獵擾民一事。”
李世民低頭繼續翻著折子,“那件事不是已有定論了么,你有異議!?”
“臣確有異議。圣上要處死權萬紀是因為他事奉吳王卻不能勸誡其主,那房玄齡常年事奉圣上,亦沒能阻止圣上頻繁狩獵,若是權萬紀難逃死罪,房玄齡論罪更應當誅!”
啪的一聲巨響,李世民手中的折子砸在御案上,他氣得臉色發白,“你!”
房玄齡亦是跪倒在地,口中喃喃說道,“圣上,柳御史言之有理,臣身居要職卻不能盡忠,臣愿辭去尚書左仆射一職,懇請圣上免去權萬紀死罪。”
帳內安靜了下來,只聽得見李世民的喘氣聲。
李恪也對著御座跪了下來,“父皇,此事確是兒子的過錯,權長史在安州時曾多次勸我少游獵,是我未能采納他的善言相諫,父皇要罰應該罰我,怎能縱容我繼續犯錯,記得父皇說過,當權者應設身處地為臣下考慮,腦袋砍下來就長不回去了。”
說罷他并未叩首,而是直直望著李世民。
李世民站了起來走到他面前,他的一聲輕嘆只有李恪聽得見。
“吳王李恪多次出外游獵擾民,使安州百姓多有怨言,又因其身為皇子卻不能善守其行,著革去李恪安州都督一職,削其封戶三百,命其即刻回京,在王府閉門思過。”
李恪還未來得及磕頭謝恩,他已經拂袖走出帳外。
朦朧間,照兮忽聞有人在喊她,她抬起頭,原來是秦鳴鶴正蹙著眉頭看著她。
“秦先生,什么事?殿下回來了?”
“王妃你就別擔心殿下了,還是管管你自己吧。”秦鳴鶴邊搖頭邊坐在榻邊給照兮診脈。
隨著他的表情越來越凝重,照兮也慌了神,“秦先生,怎么樣……”
“現在知道擔心了?”秦鳴鶴瞥了她一眼,“我不想瞞王妃,脈象不穩,實非好事。”
“那可怎么辦!?”
“我先給王妃施針,從今日開始王妃必須靜養安胎,不能再來回奔波了,還有,王妃若是不說,我便直接告訴殿下。”
照兮臉一紅,“秦先生……這種事你還是讓我自己說吧。”
秦鳴鶴沒再堅持,走出了屋子去取針灸。
馬蹄聲越來越近,李恪沖進屋子,直接入了廂房,照兮立即跟了進去,“恪,怎么樣了!?”
李恪正俯在桌前寫著什么,“權先生沒事。”
照兮長舒一口氣,“那就好。”
“不過父皇讓我即刻回京,在王府閉門思過,所以我們現在就走。”說罷,他拿著書信走出廂房交代侍衛去了。
照兮嘆了口氣,邊揉著腰邊整理起行李。
秦鳴鶴提著箱子站在廂房門外,“王妃,你不打算告訴殿下么……”
照兮回頭一笑,“再忍忍,為了這事讓他抗旨不值得,回京不過兩三天路程,等到了京城再說吧。”
秦鳴鶴默不作聲,搖著頭走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