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和親, 君命難違
久遭排擠,漸生反心
貞觀十六年十二月廿四,驪山湯泉宮內, 李恪與李泰正并排坐在一處偏殿廊下。
李泰較之四五年前, 腰圍又大了兩圈, 此刻他正端著茶碗, 漫不經心地淺抿著茶, “三哥,你說李欣這小子怎么就突然想要玩蹴鞠,更奇怪的是父皇居然為他改了回宮的時辰, 陪他一起玩,讓我們在這兒干等。對了, 三哥這回來湯泉宮怎么不帶上李仁, 記得他們哥倆小時候常一起玩鬧。”
“他這些日子一直住在雷霄那里, 跟李繼在一起,人也像是開朗了許多。”
李泰放下了茶碗, “李繼那小子真是不簡單,就連我府里的侍衛他都能一一道出名字,我看整個長安城就沒有他不認識的人。”
“這不奇怪,他的母親亦不是尋常女子。”
李泰緩緩點頭,“三哥此話有理, 對了, 契苾何力的事后來怎么樣了?”
“父皇暫時還未答應夷男, 他已遣使前往薛延陀談判, 希望能以其他方式換回何力。若是讓何力知道蓮華為了救他而下嫁夷男, 不知他會做出什么事來。”
李泰嘆了口氣,“我看此事最終仍會以和親收場, 父皇常說,他作為大唐子民的父母,如果對江山社稷有利,犧牲一個女兒又何妨,何況這次還能救一個將軍,他更是義無反顧。”
李恪一陣沉默,自己的父親他當然很了解,若這和親之人不是蕭蓮華,他亦會贊成父皇的做法。
李泰又湊近了他,“三哥,你知不知道這次來驪山,為何太子沒跟來么。”
李恪話聲平靜,“不是因為足疾復發么。”
“父皇不在宮里,他正好能與那幾個宦官樂童尋歡作樂,” 李泰端起茶碗哼笑了兩聲,“沒想到我大唐的皇太子居然會有龍陽之癖,據說他與他們換穿衣服,讓那個叫稱心的樂童穿著他的朝服自由出入東宮內苑,包括太子妃的寢殿,真是苦了咱們的太子妃。”
他低頭看著已經涼透的茶水,“咱們大唐的內廷啊,就像這碗里的茶水,隨意一攪便是一碗渾水。”
李恪遙望著遠處的蹴鞠場,“四弟,這些你都是哪里聽說的。”
李泰微一挑眉,“太子詹事張亮原是我魏王府的長史,他東宮就沒有我不知道的事,不過最近他被任命為洛州都督,往后就沒那么方便了。”
“四弟,這些話可不能亂說。”
“這種事他都能做的出來,我為什么不能說,你別看他現在一副禮賢下士的樣子,真讓他登基了,你我絕對不會有好下場。我就是不服氣,憑什么他生下來就是皇太子,要說文治武功,三哥不知比他強多少倍。”
李恪話聲平靜,“古來立儲,嫡長有序。”
李泰呲之以鼻,“還不是魏征他們幾個士大夫,整日在父皇面前禮制啊,規矩啊,他們像是都忘了父皇當年是怎么坐上太極殿的。年初父皇讓我移居武德殿,那個魏征便一日三勸,最后居然拿巢刺王李元吉出來說事,父皇當時別提有多尷尬了。其實我根本不在乎住不住武德殿,只是覺得父皇對他們太寬容,都快爬到我們頭上來了。不過他最近臥病在家,看樣子沒幾日好活了,往后這宮里定會清靜不少。”
一個內侍快步走近打斷了兩人的談話,“吳王,魏王,陛下讓兩位即刻過去,起駕回宮。”
廊下兩人對望一眼,快步跟上那人,“知道是什么事么?”
內侍腳步未停,“去薛延陀的使者回來了。”
李恪心中一凜,父皇那么急著回宮看來事情并未談妥。
蕭蓮華這些日子都獨自待在屋里,她與夷男只見過一次面,就已明白他不是那種容易放手的人,她知道圣上尚未答應夷男的要求,但她很清楚這是遲早的事。
她并不是對長安有多留戀,若是能救何力,她愿意離開這里回到大漠,只是從今往后她就再也見不到那個人了。
房門輕輕一開,襄城公主走進了屋子,她雙眼通紅,眼角仍有淚痕。
蕭蓮華凄然一笑,“母親,圣旨到了么。”
李麗慧上前擁住了她,“蓮華,娘真舍不得你啊……”
蕭蓮華輕撫著她顫抖的背脊,“母親,下嫁藩王和親是蓮華的榮耀,只是往后蓮華不能再陪母親說話,不能再和母親一起做針繡了。”
蕭銳已來到屋門口,也是一臉不舍,蕭蓮華抬頭問道,“父親,日子定了么。”
“日子尚未定下,原本只需圣上下旨賜婚,明年春天完婚,便能換回契苾何力,但是那個夷男稱一定要你親自去送詔書,他才會放了何力,所以……兩日后就得啟程。”
李麗慧緊緊抱著蓮華,“為什么會這樣,他連這點時間都不給我們母女么!不行!我要去見父皇,那些蠻夷欺人太甚!”
說罷她起身往屋外走去,卻被蕭銳一把攔住,“你不要沖動,父皇若不是無可奈何,怎么會答應對方,既然如此,你去了又有何用處,而且圣上已經讓吳王護送蓮華前往,吳王也答應一定會帶蓮華回來,等明年春天再完婚。”
李麗慧仍沒放棄,她推開蕭銳的手臂,“到了人家的地盤還由得了你么!你們男人心里想什么我最清楚,若是用一個女子就能息事寧人,你們絕對不會有半點猶豫!”
“母親!”蕭蓮華站起身慢慢走到屋門口,“蓮華愿去送詔書!”
李麗慧含淚望著她,“可是……”
屋外傳來一個聲音,“皇姐,沒有可是,我定會將蓮華帶回來。”李恪正站在院子里看著屋門口的三個人,他堅定的目光,讓李麗慧平靜了下來,更讓蕭蓮華感到一陣暖意。
二日之后,李恪與蕭蓮華帶著隨行侍衛數百人離開長安,一路北上前往薛延陀王庭。考慮到契苾何力的安危,蕭蓮華堅持改坐車為騎馬,一行人穿過沙漠凍土,終于在五日后的早晨到達了王庭外圍。
李恪見時間尚早,便下令原地休息調整儀容,一個時辰之后入王庭。
蕭蓮華換了身衣衫下了馬車,李恪正昂首屹立在不遠處的沙丘之上,遙望著王庭大帳。她向他慢慢走了過去,只覺得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
她一直覺得這次能與他一起來送詔書,是上天的恩賜,讓她能了卻自己的心愿。可是經過這短短幾日的朝夕相處,她卻發現自己心中對他的牽掛越來越強烈。
李恪并未察覺到她臉上細微的變化,“蓮華,這些天連日趕路真是辛苦你了。”
“多謝殿下關心,比起何力受的苦,蓮華這些根本不算什么。”
“一會兒到了王庭一切都按我說的行事,還有,若是見到何力不要主動提起和親的事。”
“殿下放心,何力的脾氣蓮華很清楚。”
李恪贊許地點了點頭,“我就是怕他知道了和親的事后,難免會一沖動擾了我的計劃,這回先過了這一關,等回到長安我會再想辦法。”
蕭蓮華的臉色黯淡下來,她知道他會想辦法救自己,只是為了契苾何力,“殿下,蓮華知道和親之事一旦決定,還從未有過中途改變的先例,蓮華已經認命了。”
李恪沉默不語,她說的都是事實。
他只得說了一句“你先別想那么多”而后獨自走下沙丘。
蕭蓮華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突然有了勇氣,她快步跑下沙丘,“殿下!”
李恪停下腳步回過頭,“有什么事?”
蕭蓮華站在他面前,只覺得自己臉頰發燙,雙手不由自主地緊握在一起,她鼓起勇氣抬起頭,“殿下,其實我一直……”
突然傳來了禮炮的轟鳴聲將蕭蓮華的話聲淹沒,李恪警覺地轉過頭,那聲音來自王庭方向,“蓮華,看來夷男已經知道你來了。”
他快步走向馬隊,侍衛們都已整裝待發。
蕭蓮華松了口氣卻又覺得心中一陣失落,她移步跟在他身后,兩人分別上了馬,往王庭方向行去。
十二月的長安城很是熱鬧,出門在外的人都會回家過年,外放的官員會在此時回京,皇帝也會趁著這時候讓官員們挪挪窩。
升官的那些逃不了要擺宴請客,外放的那些則是喝踐行酒,侯君集身為吏部尚書,自然是大小官員輪番邀請的重要對象,請帖如雪花般飛入侯府,他便像走馬燈似的到處赴宴。
不知為何,只有宴會上喧囂的人群,才能讓他心中平靜。
四年前的那件事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他刺殺吳王并未成功,副將武威仍不知所蹤,對方也沒告發他,不知是因為壓根沒遇上,還是因為那些刺客在出發前被他下了毒,那邊沒留下活口為證。
照理說現在這個局面并不算壞,只是這一切太過平靜,反而讓他時常覺得膽顫心驚。
侯君集拿起酒杯放到嘴邊,仍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張亮拿著酒壺走到他身邊,瞥了一眼他手里的空酒杯,“尚書大人,坐在一旁喝悶酒可不像您的作風。”
侯君集終于回過神來,今日他會來張亮的宅邸是為東宮幾個外放的官員踐行,他的女婿賀蘭楚石乃是東宮千牛,他平日里便和這些東宮屬官走的比較近。
“這踐行酒喝完便是分道揚鑣,怎么可能喝出甜味。”
張亮早已習慣他的話中帶刺,“既然如此,不如去我的書房小坐品茶,我府里的術士能掐會算,可知未來,正好能給尚書大人解解悶。”
侯君集一聲輕笑,“也罷,不如過去瞧瞧。”
兩人來到書房,張亮為他倒上茶后便讓術士給他看相。那術士繞了半天圈子,說了一堆廢話,侯君集唯一能聽明白的便是那句,“使君處事需小心謹慎。”
侯君集真是哭笑不得,“這若算是知未來,我也能做閻王,勾生死簿了。”
張亮端起茶,叩了一口,“既然是天機,自然不是那么容易明白的。”
侯君集輕哼了一聲,“張大人若是能知未來怎么會被排擠出長安。”
張亮緩緩轉頭,“尚書大人此話怎講。”
“張大人原為太子詹事,正三品官職,此次出任洛州都督,品階雖然上升了,卻要遠離中央朝廷,不是受到排擠怎會如此。”
張亮話聲平靜,“這么說來,侯大人的正三品吏部尚書可是做了整整五年都沒拜相入樞機,不是更冤枉么。”
侯君集咬著牙,不平之心溢于言表,“我出生入死為他平定高昌,回來之后卻被他下獄論罪,”說罷他捋起袖子,“不是我想反,是他在逼我反!張大人,您若是造反,君集定會與你一起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