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骨擦拭完沾上血的肋骨,又去擦頭骨,不知從哪兒弄了一把椅子,翹著二郎腿一點點擦拭指骨,明明沒了皮肉,卻顯得優雅而閒適。
顧出白趁著白骨擦拭的功夫,將邊上的五間牢房一一查看了一番,裡面骯髒得很,除了偶爾出現的老鼠便再無一點活物,卻也沒有一點死物。
白骨擦完血將沾滿了血跡的衣衫隨手一扔,那衣衫跌落在地面上,恰恰覆住趙大官人的破開的肚子,要不是落在外面的腸子,看起來就是一具完整的屍體了。
白骨瞧見顧出白從一間牢房裡出來,出聲道:“你別看了,除了我可沒別人啦,早就被燒了做瓷器了。”
顧出白疑惑地問道:“你死了幾日了?你生前可是瓷城人?你是如何被帶到這裡的?”
“十日,第一日就被剝了皮取肉剔骨,不過我骨相長得好······”白骨呵呵地笑了兩聲,“買主還沒決定好,要拿我來做什麼器皿。”
見顧出白不出聲,白骨優雅地將手交疊在膝蓋,苦笑道:“我家中就是販賣瓷器爲業,家父聽聞瓷城的瓷器質地好,就讓我來看看,若是名副其實就買幾件回去。而後,我就來了瓷城,這兒的瓷器果真是外頭比不了的,我興奮極了,就找了個客棧投宿,打算多留幾日。等我醒過來,我就變成了這般模樣,再也回不了家了。我聽趙大官人講,我這幅骨架值五十兩,做成瓷器價值可翻數十倍······”
白骨說到這兒有些哽咽了,若是活人怕是早已留下淚來了罷。
緩了口氣,白骨繼續道:“於我而言五十兩,五十兩的數十倍都不是什麼大數目,生前我賞給花娘的也不止這個數目,沒想到我卻因爲這點小錢要客死異鄉,還死得如此悲慘。”
顧出白不知該如何安慰對方,嘆息了聲道:“我和公子住宿在客棧,而後被人在飯菜裡下了迷藥,再帶來這兒的,怕是之前枉死的過路人已有許多了罷。”
“不止,他們本地的人,只要是死了,也要被燒成瓷器的,若是親人下不了手,就會和別人交換。”白骨道,“只有一類人可以倖免,就是中了劇毒,骨頭變了顏色的。”
顧出白倒抽一口涼氣,他細細地回憶著,確實來瓷城的路上,一個墳冢也未見到過,當時卻未曾注意到這點不尋常。
忽地,不知怎地蠟燭竟然滅了,一切墮入黑暗中,而後,顧出白腳下的地面竟頃刻間裂了開來,他的身體從裂口直直地往下墜,他抽出身側的“清河”,揮動了幾下,卻怎麼也尋不到一處憑藉。
也不知多久之後,他終於跌落在了地面上,他忍著疼痛站起身來,此處燈火通明,正前方立著一尊神像,細細一看竟和瓷神廟的瓷神一般無二,眉目慈祥,寶相莊嚴,手中持一個瓷罐,區別在於這座瓷神毫無破敗之像,釉色簇新,面前也供奉著時令的瓜果和幾盤精緻的糕點。
慶幸的是,目前這座瓷神似乎只是座泥疙瘩,並無甦醒的跡象。
顧出白擡頭望去,頂部完好,若是這兒是地牢的正下方,他是因爲地牢地面裂開才落下來的,爲何此處一塊一齊落下的磚瓦也無?此處一定有什麼機關。
顧出白環顧四周,稍暗的角落裡躺著那具白骨,右手的骨頭已經斷作三截,右側的肋骨也斷了兩根,而斷骨安靜地躺著一堆腸子內臟上,沾上了血液。
白骨無奈地道:“擦了半天,這會兒又髒了,不過這回可以不用擦了。”
白骨的邊上是徐嬤嬤,腸子內臟的主人趙大官人卻不知去向。
顧出白走過去探了下徐嬤嬤的呼吸,又摸了摸她的胸口、腰側,徐嬤嬤還未死,口中冒著血沫子,卻依舊未醒。
顧出白唸了句口訣,徐嬤嬤終於轉醒,吐出了一大口血,卻又暈死過去。
白骨毫無感情地敘述道:“骨頭刺到內臟了,怕是沒幾個時辰可活了。”
顧出白憐憫地點點頭,將徐嬤嬤放平在地面上。
顧出白對白骨道:“這個地方應該是地牢的正下方,你能起來的話,可否幫忙一起查看下這地方的蹊蹺。”
“我死都死了,現下斷了幾根骨頭罷了,算不得什麼。”白骨站起身來。
顧出白負責南邊,白骨負責北邊。
顧出白往日都是和時絳在一處,若是遇見什麼難處都是時絳解決的,而今時絳卻不在他身邊,不知時絳安好否?
“咚咚咚”地擡手敲完磚塊,顧出白又轉到瓷神後面查看了一番。
“既然要供奉,必然是有出入口的。”白骨嘆氣道,“不過我這邊並沒有,小公子,你那邊如何?”
白骨話音落地,竟看見顧出白從角落提了個孩童出來。
孩童光頭,穿著僧袍,身量不高,只到顧出白的腰部,他在顧出白手中掙扎著,張著嘴叫嚷道:“你放開我,你放開我。”
顧出白如他所願,放開手,甚至還拍了拍他掙扎間不小心沾上的塵土,含笑地道:“小師傅可是侍奉瓷神的?”
小和尚十分警惕,瞪著顧出白,道:“幹你什麼事。”
顧出白笑盈盈地道:“那你可否告訴我,要如何才能回地面上去?”
小和尚不客氣地道:“我爲何要告訴你?”
“你不說呀······”顧出白沉吟了下,見小和尚嚇得渾身顫抖,滿意地道,“那就算了。”
顧出白說完,靠牆坐了下來,又從懷中摸出一個肉包,慢悠悠地吃了起來。
肉包經過一番折騰早已被壓扁了,肉汁也從破口溢了出來,顧出白咬了一口,細細地咀嚼了一會兒,纔對白骨道:“我吃個包子,這個小和尚就交給你了。”
白骨本來站在暗處,小和尚並沒有看到,乍見白骨從暗處走出來,他嚇得幾乎要昏過去了。
那具白骨步態優雅地朝小和尚一點點逼近,雪白的骨頭被燭光打著,不知怎地竟散發出詭異的美感。
小和尚嚇得面如白紙,顫聲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你己身死,莫要留戀陽間,速速去地府投胎罷。”
“可是我有心願未了,如何走得安心。”白骨柔聲道,“小師傅,你且幫我一幫罷。”
小和尚見白骨逼近,一下子竄到了供奉果物的紅木長桌下,縮著身子,連聲道:“你別過來,別過來······”
白骨並不理會,徑直往前走,離小和尚不過一步之遙的時候,一隻雪白的肉包擦過他的肋骨跌落在了地上,定睛一看那肉包上竟插著一支箭,若是他再往前走一步,現在估計脊柱已被射斷了罷。
肉包伏在地面上,肉汁自破口竄了出來,溼潤了地面,頓時滿室的肉香味。
白骨摸摸腹部,有趣地想雖然早已經沒了□□,聞到肉香,他竟然還會感到飢餓。
顧出白將最後一口肉包嚥下,掠到桌案前,蹲下身去,注視著小和尚的眉眼。
小和尚按著桌案的一處凸起,威脅道:“你要是再過來些,我就不客氣了。”
顧出白笑道:“你不需要客氣。”
小和尚起了殺心,還沒按下去,桌案卻被掀了起來,翻落在三尺之外,桌案上的果物落了一地。
“你這是褻瀆神明!”小和尚尖叫道。
“你在這供奉的桌案搞把戲就對得起神明瞭?”
顧出白怕小和尚在作怪,使了個定身咒,將他定在一邊。
白骨將小和尚抱到牆邊,惡作劇地擺出一個和瓷神一樣的動作。
顧出白將桌案檢查了一番,除了又“嗖嗖”地射出了兩枚箭之外,並沒有一點異狀,將瓷神又查看了一邊,也一無所獲,他頓時有些喪氣。
顧出白又摸出一個肉包子咬了一口,心中暗道:不知道公子有沒有發現他失蹤了,若是還沒有發現,該如何是好?憑他,怕是走不出這兒。
白骨溫柔地用指骨摸了摸小和尚的臉頰,柔聲道:“小師傅,可否告訴我你是從哪兒進來的?”
小和尚咬了咬嘴脣卻不出聲。
白骨看了眼不遠處的顧出白,見他滿臉愁緒地啃著包子,輕笑了一下,不再管小和尚,乾脆戳著那堆腸子內臟玩,雪白的指骨插進去,又收回來,反覆幾次,指骨上染了暗紅色,甚至還沾上了細小的肉塊。
小和尚見此情狀,仿若見到了地府的閻羅一般,哀聲道:“我說,我說。”
“哦?”白骨取了根腸子把玩著,不過片刻之後,腸子竟斷了,他笑道,“哎呀,不小心給弄斷了。”
小和尚嚇得幾乎要尿褲子了,眼神掃向瓷神手上的那個瓷罐,急切地道:“是那,把那個罐子往左邊轉一圈,再往右邊轉一圈,如此反覆三次即可。”
顧出白聞言一下子竄到瓷神面前,依言將瓷罐轉了三次。
三次之後,瓷罐子忽地碎了,落在地面上的一處凸起,而後,瓷神身後的牆竟向兩邊退去。
牆後是一條通道,擡眼望過去,只能瞧見牆壁上的燭火。
顧出白回過頭去看白骨,出言問道:“你覺得這條路真能通往地上麼?”
白骨一把拎起小和尚,笑道:“左右也無處可走,不如試試罷。”
顧出白點點頭,手一指解了小和尚的定身咒。
顧出白走在前頭,白骨拎著小和尚走在後頭。
顧出白手裡拿著“清河”面上不露表情,心裡卻有些驚慌,此處透著陰氣,這陰氣像是陰間纔有的,糾纏著滲進了骨頭裡,且越往裡走陰氣越盛。
白骨手中的小和尚被這陰氣弄得瑟瑟發抖,連帶白骨的指骨也“呲咔呲咔”地響著。
忽地,前面的路面倒映出一個人影,卻一點腳步聲也無。
顧出白驚得後退了幾步,衣袖一拂,餘下的三個肉包子箭一般朝通道頂部飛了出去,“咚、咚、咚”地嵌入頂部的磚塊,將一人釘在了上面。
白骨一看,那人穿著僧袍,面容慈善,連帶臉上的溝壑都是慈善的,白眉垂下,而眼神卻惡狠狠,像是要吃人一般,盯著顧出白。
顧出白手裡抓著“清河”,“清河”的劍鋒指著老僧的咽喉,問道:“你是何人?”
老僧居高臨下地道:“我是侍奉瓷神的,你還不快把我放下,莫要得罪瓷神他老人家。”
“瓷神廟的瓷神和這兒的瓷神有什麼干係?”顧出白再問。
老僧呵呵地笑了一聲:“那兒的不過是僞神,這兒的纔是真神。”
若此處的是真神,那應比那僞神要厲害許多,該如何逃脫?
顧出白小心地將老僧放下,賠禮道:“我是不小心落入此地,怕得很,見到師傅還以爲是怪物,得罪了。”
老僧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道:“既是如此,你且叫你的友人將我的徒弟放了罷。”
顧出白朝白骨使了個眼色,白骨松開手,那個小和尚便衝到老僧身側撒嬌道:“師傅,你可來救我了。”
老僧和善地看著顧出白和白骨,道:“隨我走罷,我送你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