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山皇陵距離祁國京城臨安約數百里,來去往返需七八日之久,祁帝病重,祁皇后心中不愿遠離臨安。
司禮監因祁舜有言在先,宛轉提醒祁皇后不如派遣一位公主代為祭陵,并且暗示云蘿即將遠嫁燕國,不如趁此機會由她代替皇后前往,以示拜別祁國祖先之意,祁皇后并無異議,隨即下詔命云蘿隨祁舜同去東陵。
云蘿久未出宮,突然接到旨意被皇后派遣前去祭陵,并沒有想到竟是祁舜從中叮囑過。
春光明媚、暖風拂面,臨安郊外四野碧草青青。
祁舜帶著云蘿和數名皇宮侍衛和宮人組成的車馬隊列一路前往東山皇陵,他自行騎乘了一匹高大駿馬,頭戴一頂純金龍冠,身著淡青色錦衣,腰間系著玉帶,肩披一襲嵌繡金線的純黑色羽緞披風,佩戴著一柄祁國御賜黃金劍,越發顯得風姿俊朗、瀟灑出塵。
云蘿與小雨一起端坐在華麗的輦車內,輕輕掀開馬車帷幕一角觀望沿途風景,只覺民間的自然風光與臨安宮禁的繁花似錦大不相同,原本煩悶的心情一掃而空,向小雨說道:“東山的風景真好,不比京城遜色。”
小雨點點頭,說道:“奴婢小時候在江南家鄉時,常常和哥哥姐姐們一起在陌上采桑葉桑葚,站在田野間看遠處風景,都像畫兒一樣,公主若是見到那樣的景致,一定更加喜歡。”她心情愉悅,隨口哼唱家鄉的歌謠給云蘿聽:“青青草,草青青,陌上采桑來,男女耕織忙……”
云蘿倚著馬車壁,柔聲道:“我小時候的事情……如今一件都不記得了,不知道我的家鄉是南是北,只隱約記得漫山遍野種植著杏花,花開時節山間紅得耀眼,遇見下雨時,那花瓣就落了滿山。”
小雨頑皮問道:“公主家鄉既然有杏花,想必有許多杏子吃吧?”
云蘿忍不住微微一笑,說道:“我明明說的是花兒,你偏偏要說到果子上去,西苑可從來沒斷過新鮮的蔬果,你哪里就饞成這樣?”
小雨本意是要逗云蘿開心,見她展顏歡笑,心中高興不已,故意道:“開花結果本是人之常情,奴婢可沒有公主那般才情詠嘆憐惜花蕊,還是關心果子比較實際一些!”
祁舜領著幾名護衛策馬走在云蘿的車駕前不遠之處,那晚他無意間路過西苑時聽見的幽咽琴曲后,隱隱覺得云蘿與風菲、月芷、甚至其他宮廷貴族少女并不相同,此時聽見輦車內云蘿與小雨的低聲笑語,不禁回頭淡淡一瞥。
云蘿帶著開心笑意探身向馬車外觀看風景,抬頭之際恰好撞見祁舜深邃的眼神,一時來不及收斂笑容。
祁舜見云蘿睜大一雙明眸凝望著他,心頭不覺輕輕震動,她柔嫩白皙的肌膚、憂郁迷蒙的大眼睛、清澈、純凈的眼神,此時看起來別有一種楚楚可憐的動人韻致,讓人不忍移開目光。
云蘿見祁舜表情嚴肅,以為他暗責自己失儀,急忙將身子縮回馬車內,以眼神示意小雨噤聲。
小雨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忙問道:“公主,怎么了?”
云蘿微笑著輕聲道:“三哥在外面回頭看我們,想必是我們剛才說笑聲太大,讓他聽見了。”
小雨在宮中聽說過祁舜性情冷靜、不茍言笑的傳聞,立刻吐了吐舌頭,作出一個驚恐的表情,說道:“奴婢明白!雖然現在是宮外,還是不可以大聲喧嘩,否則秦王殿下會不高興責怪公主的,對嗎?”
云蘿點了點頭,二人說話聲音更低了下來。
天色漸漸暗沉,春雨淅淅瀝瀝飄落,距離東山皇陵尚有數里之遙時,祁舜見狀下令車隊在驛館提前歇息,驛館主事早已聞訊皇子公主前來祭陵,將下榻之處、膳食安排得妥妥當當。
驛館軒窗微啟,偏廳內早已設好一桌上好的酒水膳食,廳中陳設簡潔精致,四面燭火通明,眾宮人侍衛皆整整齊齊在一旁侍候,眾侍女簇擁著云蘿下馬車,跟隨祁舜一起進入驛館內。
祁舜坦然落座后,云蘿遲疑猶豫著移步走近桌案,坐在距離祁舜較遠的一側,她進宮十載從來沒有與祁舜單獨相處過,兩人之間關系原本生疏,廳內過于寧靜的氣氛,更讓她覺得十分局促、忐忑不安。
祁舜凝視著她略帶羞澀的表情和純真的眼神,突然住箸抬頭,問道:“你一向很少出門,今日一路覺得辛苦嗎?”
云蘿正低頭啜飲玉碗中的蓮子羹,見祁舜會主動關懷問候自己,隨即輕輕放下玉碗,回答說:“我一直在車中歇息,并沒有親自趕路,不覺得辛苦。”
她說話之時,一陣晚風吹過,將她鬢旁一縷秀發撩起,柔光映照之下的燭火映襯著她的側影,猶如一朵被朦朧煙雨籠罩的初綻杏花,神態溫柔純真、楚楚動人。
祁舜見云蘿玉碗中的蓮子羹即將告罄,眼神略加示意。
他身旁的小內侍急忙趨近云蘿,奉上另一盞新鮮香濃的冰糖燕窩紅棗羹,小聲說道:“公主喜歡甜羹,不妨試著用些燕窩羹,這是此地驛館御廚最拿手的甜品。”
云蘿嘗過一口燕窩羹,點了點頭說:“真的很好。”
祁舜住箸站起,說道:“東陵臨近我國與衣國邊界,衣國最近內亂迭起,局勢有些亂,你代母后前來祭陵責任重大,切記不要離開驛館四處走動,我會多派人手保護你。”
云蘿迅速抬頭看向他,隨即又低下頭,柔聲道:“謝謝三哥。”
祁舜離開偏廳后,小雨等侍女才敢邁步走近桌案侍候云蘿,偏廳內一時又恢復了輕松笑語。
春寒料峭,云蘿晚間在驛館內睡下不久,只覺得身體一陣陣發冷,她原本不以為然,打算強撐著繼續安睡下去,不料到半夜時突然發起高熱來,唇舌干燥、頭疼欲裂。
她勉強支持了半晌,無奈病勢沉重,于是輕聲呼喚小雨取水。
小雨急忙掌燈來看,見她滿面緋紅、額頭溫度高得燙手,頓時嚇得六神無主、不知所措,匆匆派人通報祁舜。
云蘿昏昏沉沉之際,聽見紗帳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含糊著問道:“是醫官來診脈嗎?”
祁舜走進房間內,問小雨道:“三公主怎樣了?”
云蘿頭腦昏沉,隱約聽見有人問候,勉強打起精神應道:“我……不要緊。”
祁舜舉手掀開紗帳,見她一頭烏黑如瀑的長發隨意拖曳在枕畔,白潤的肌膚因熱度而泛紅,身體卻因冰涼畏冷而蜷縮彎曲,立刻伸手輕輕試探她額頭溫度,問道:“頭疼嗎?”
云蘿被高燒所困意識昏沉,并沒有睜開眼睛,她以為是小雨或其他身邊侍女近前,斷斷續續說:“不要擔心我……沒什么……”
祁舜察覺她額頭發燙、面色潮紅,側身轉向身邊內侍,淡淡說道:“速傳醫官來開方配藥,務必在三日內讓公主痊愈。”
內侍不敢怠慢,應命匆匆而去,醫官趕來替云蘿診過脈象,隨后便將煎熬好的湯藥呈進來。
祁舜站立一旁,看著小雨用銀色羹匙將藥汁一勺一勺細心喂給云蘿,深邃的黑眸猶如潭水般沉靜。
云蘿勉強服下半碗湯藥后,搖了搖頭說:“不要喝了……”風寒草藥原本都是性澀之物,那醫官見祁舜有旨限日治好她的病,于是將各種草藥劑量加大了一倍調配,自然更加難以下咽。
祁舜見狀,聲音微冷說道:“后日祭陵大典,她必須安然無恙出席,設法讓她喝下去。”
小雨等侍女柔聲相勸,說道:“公主,喝了藥病才會好,再喝一點好不好?”
云蘿仍是堅決搖頭,不肯張口,且發出一聲微弱的低喚道:“爹爹……”這聲低喚,雖然喚的是她的父親,所指卻顯然不是祁帝,十有八九是源于她幼年流落在外的記憶。
祁舜劍眉一動,沉聲命小雨道:“都退下,將湯藥交給我。”
小雨不敢違逆他的旨意,只得將藥碗交與祁舜后退出紗帳外,隔著薄薄的淡藍色紗帳,隱約可見祁舜一手托起云蘿的肩頸,讓她的頭微微上仰,另一手迅疾無比地將整整半碗湯藥倒入她的咽喉。
云蘿猝不及防之下,一口飲下藥汁,只覺苦澀溢滿喉間,幾顆珠淚不由溢出眼眶,掙扎著說:“好苦……”
祁舜將她的身子緩緩放入錦被內,隨手接過內侍早已備好的冰糖,湊近她的櫻唇讓她舔舐,以紓解湯藥的苦澀滋味。
小雨側身站立在紗帳外,目睹祁舜對云蘿的細心關注,心中暗暗稱奇道:“宮中都傳說秦王殿下為人冷酷高傲,向來不對女子假以辭色,他為什么會這樣特別關照三公主?難道是因為公主與燕國太子已有婚約,將來會是地位尊貴的燕國王后,秦王才會有意對她示好?”
祁舜靜候著云蘿合眸睡去才離開,回到自己居所時,已至四更時分。
次日清晨,祁舜按照往日的習慣在驛館小院中練劍,他身穿一襲黑色短裝,手持一柄黃金鍛造的長劍,身形矯捷、劍勢凌厲,宛如飛燕驚鴻一般,一陣陣劍氣將院內種植的梧桐樹葉摧落而下。
小內侍候著他收勢,近前稟報說:“回殿下,顯慶將軍求見。”
祁舜凝視著劍刃,淡然道:“宣。”
一名二十開外、濃眉大眼的年輕將軍應聲而入,他雖然不及祁舜風姿瀟灑,亦是齊整少年,在一身侍衛戎裝的襯托之下顯得神采奕奕,正是祁國武丞相之子、威遠將軍顯慶。
顯慶自幼入皇宮為皇子侍讀,行事為人謹慎,深受祁舜信任,相當于他的左膀右臂,近前叩拜之后說道:“屬下奉殿下旨意前往衣國拜見劍湖宮主,冷公子聽說殿下近日身在東陵,邀約殿下前往劍湖宮一敘,請殿下酌情定奪。”
祁舜聞訊,淡淡道:“劍湖離東陵不遠,你告訴冷千葉,待我祭陵大典完成之后就可以赴約。”
顯慶答應著,似乎想起一事,遲疑片刻才繼續說道:“據屬下所知,衣國公主此時正在劍湖宮內小住……”
祁舜俊顏微沉,反問道:“她在不在劍湖,與我們的行程有關系嗎?”
顯慶畢竟跟隨他多年,十分了解他的心意,只是說:“衣帝年前曾修書給皇上,有意促成兩國姻緣,冷公子與衣國皇族關系向來親近,屬下擔心的是殿下與他們見面尷尬。”
祁舜將黃金劍交給內侍,說道:“我了解冷千葉為人,你不必顧慮。”
顯慶急忙應“是”,暗想道:“衣國公主是劍湖宮主冷千葉的表妹,自去年在劍湖宮見過秦王殿下之后便對他芳心暗許,倘若殿下前往衣國求親,衣帝自然求之不得。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殿下心如明鏡卻故作不知,枉費衣國公主一番心意。”
云蘿清晨聽見遠處雞鳴之聲醒來,緩緩睜開眼睛,見床榻旁燭火依舊,小雨趴在房間內桌案上小憩,忙喚醒了她。
小雨揉揉惺忪的睡眼,發覺云蘿面上緋紅已退,心頭如釋重負,忙說道:“醫官的湯藥真見效,公主的臉色好轉,還覺得頭疼嗎?”
云蘿微笑著說:“不疼,昨天晚上你守護了我一夜,回房間去歇歇吧。”
小雨一邊侍候她盥洗梳妝,一邊笑道:“奴婢不累,昨夜公主突然發起高燒來,奴婢嚇得不知該怎么辦才好,幸虧秦王殿下過來,叮囑醫官立刻開藥方熬藥給公主服下,后來公主一直喊冷,殿下一直在房間里守著公主……奴婢后來竟然糊涂睡著了,都不知道殿下是什么時候離開的。”
云蘿隱約記得,昨夜糊里糊涂間似乎一直有人守護在側,卻沒有想到竟是祁舜,雖然二人有兄妹情誼,畢竟還是不妥,她想起靜妃昔日諄諄教導的公主禮儀,芳心好一陣慚愧,不等小雨說完,早已紅暈雙頰,急道:“怎么是他守護我?你為什么不阻止他?”
小雨擔心云蘿生氣,忙說:“都怨奴婢沒用,奴婢以為殿下親自替公主喂藥之后就會離開,誰知道他……”
云蘿更加著急,抓著小雨的衣袖問:“你說什么?他親自給我喂藥?”
小雨心直口快,點頭說:“公主覺得藥汁太苦,奴婢又喂得太慢,殿下才幫忙扶著喂公主服藥啊!”
云蘿左思右想當時的情形,不由粉面潮紅,說道:“都怪我自己不好,不留神生了這場病,你切記不可以讓母妃知道這件事,否則母妃一定會覺得我沒有聽她的話。”
小雨不以為然,直言說:“公主當時病得那么重,娘娘怎么會怪公主?要怪也只能怪殿下!雖說男女授受不親,但殿下和公主本是兄妹,偶爾親近一下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小時候我哥哥還經常背我上山采蘑菇呢。”
云蘿忍不住搖頭,說道:“越說越不像話了,你明明知道我并不是他的親妹妹,也不是祁國真正的公主,況且他心里并不喜歡我們,無論如何總該避些嫌疑才好。”
小雨略帶不滿,噘著嘴說:“在奴婢心目中,您就是真正的公主,怎么可以這樣妄自菲薄?”
云蘿見她認真生氣,不禁嫣然一笑,哄著她說:“好,我以后不說就是了。”心中卻暗忖道:“即使如此,我又怎么會不明白自己的實際身份?母妃常常對我說,祁帝對我們恩寵有加,假如能有機會報答他的養育之恩,于情于理我都應該順從他的旨意。”
第一次見到祁帝和祁皇后的情形,云蘿至今記憶猶新。
十年前,那個下著茫茫大雪的寒冷冬日,祁王將風菲、月芷和她一起帶回祁王府,命人用心照料她們數日,教導她們皇宮內的各種禮儀規矩,直至年后,才將她們三人送入皇宮。
皇宮的金鑾殿,一片金碧輝煌,御花園中處處花紅柳綠,宮娥們翠袖招搖、一陣陣香風拂面而來,金殿御座上端坐著一位身穿明黃色龍袍的中年男子,身邊侍立著幾位頭戴鳳冠、氣度雍容的美婦,云蘿聽祁王稱呼,知道他們是祁帝和祁皇后及二位皇貴妃永妃和靜妃。
云蘿被靜妃選中后,曾與風菲、月芷等人一起在御花園中遇見過祁帝的大皇子祁輟、二皇子祁瀛和三皇子祁舜,她按照乳母的教導向他們叩拜呼喚“哥哥”,當皇子們身邊的內侍們笑容滿面提醒他們向“妹妹”們問好時,那些幼童們的反映和表情卻很讓人意外。
祁輟傲然掃視了她一眼,對身后的內侍說道:“她不是本王的妹妹,本王只有兩個弟弟,沒有妹妹!”祁瀛更加直白,附和著哥哥的話說:“對,她們不是父皇母后的孩子,是宮外撿來的野孩子!”年紀最為幼小的祁舜雖然沒有說話,但是他高傲的神情同樣昭示著他對這些“妹妹”的忽視和漠然。
從那一刻起,云蘿幼小的心靈就已經明白,這些血統高貴的皇子們才是錦苑中的孔雀,自己只不過一株從宮外撿來的野草,能夠不受饑寒之苦已是萬幸,祁國“三公主”的頭銜,只是一頂看似榮耀實則毫無意義的空殼。
她在寂寞的西苑、失寵的靜妃身旁長大,沒有風菲那樣努力學習各種技能以獲得皇后和皇子們欣賞關注的上進心思;也沒有月芷深諳宮廷世故、察言觀色以博取祁皇后和永妃歡心疼愛的縝密心機,她早已習慣了被忽視、被冷落,就像生長在宮墻角下的野花,雖然不被人關注,卻活得單純而快樂。
正因如此,她才會擁有那一雙令秦王祁舜驚怔的清澈雙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