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不斷的樓臺殿角,重重疊疊的赭紅色宮墻之內,“綠楓苑”的墻角,在這春滿人間,鮮花盛開的時刻,凸顯出一片陰暗與死氣沉沉。
墻角一口水井旁,孤直的灰色背影,正在費力的旋轉著水井的轱轆,試圖從井中打上一桶水,清洗身旁堆成小山狀的衣物。
此人一身粗糙的灰色男式短衫,因為長時間從事粗重的工作,衣服被污染得骯臟邋遢,簡單的男式束發,幾縷發絲擺脫發髻的束縛,飄來蕩去,看上去有些凌亂。
轉過身來,她的臉上污跡斑斑,卻遮掩不了那一雙靈動的大眼,她明亮的眼睛,就像是晨間升起的第一縷朝陽,帶給人新的希望。
林琴菲將打好的水倒進大盆中,望著成堆的衣物,她微微蹙了眉頭:今天要清洗的衣物好像超乎尋常的多啊,毫無疑問,這又是顏烈在整她了。
自從一個月前,她被顏烈從東陽城逮回來,琴菲就開始了她的奴隸生涯。
沒收了身上的物品,男裝打扮的她,直接被推進仆人房,做了一名地位卑微的宮人。
而且,安排給她的,全都是男子做的,砍柴挑水之類粗重的活,這不是明擺著要折磨她嗎?
周圍的宮女太監見她面目清靈秀美,卻要來做這種最下等之事,想當然的猜測:她是顏烈流落在外的眾多男寵之一,因為得罪了主子,才被帶回來折磨的。
一個吃軟飯的“男人”,加上連主子都不恩寵,被打入“冷宮”的情況下,她的遭遇,可想而知了!
在顏烈這“綠楓苑”中,只要是個人,都能爬在琴菲的頭上拔須!宮女太監的冷言冷語,奚落嘲諷,簡直是家常便飯了!
琴菲知道,顏烈這樣對她,是在等:等著她去求他,求他收回成命。
只不過,顏烈這個如意算盤可是落了空,琴菲天生就是一副硬脾氣,她怎么可能會去求他,更何況她本來也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嬌小姐,粗活累活她倒不怕,冷言譏諷就更加懶得去計較了。
顏烈偶爾也會來奚落她幾句,大多時間都是不動聲色的為難她,派給她干不完的活,縮短她的睡眠時間,懲罰她不許吃飯等等。
不過,最近,他好像發現這些對琴菲起不了多大作用,也就沒什么興趣了。
因此,兩個人的冷戰,一直處在持續狀態中。
琴菲停下搓揉衣服的手,抬頭,默默凝視著宮墻未能遮蔽的那片天空:一個多月了,未曾聽到宮南遲和小小的消息,那他們應該已經安全地回到月挽國了吧!她總算可以安心了!接下來,她也應該計劃一下,該怎么逃出這片宮闈了。
收回目光時,不小心瞟到不遠處飛速閃過的一抹黑影。琴菲苦笑:看樣子,她可是這世上排場最大的奴仆了,連洗衣服的時候,顏烈都不忘派人監視她。
這時,一個宮女走過來,不耐煩的對琴菲說:“殿下叫你去前院呢!”
前院不是正在開顏烈的生辰宴會嗎?叫她去做什么?琴菲茫然,但還是抹干凈手,準備隨這宮女前去。
宮女見她走近,連忙捂住口鼻,一臉嫌惡地趕她:“去,去,臟死了,去把臉洗干凈,再換身衣服,你這副鬼樣子,是想去丟殿下的臉么!”
琴菲看她一眼,沒說話,徑直轉身,回屋整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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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楓樓邊,姹紫嫣紅的鮮花開得正艷,花叢邊早已擺開了十幾張案幾,桌旁坐滿了來賓,淡淡的花香中,數名美女或彈琵琶,或奏琴,或翩翩起舞,個個體態纖柔,風姿綽約,讓在座之人看得目眩神迷。
林琴菲漸漸走近,宴席上的琴曲正進入高潮時段,她站在一旁的角落里候著,瞟一眼在座的人。
在座之人有些是琴菲見過的,有些是素未謀面的,但看打扮,這些人顯然都是當朝權貴,還有幾個是皇子,當然,顏瑩和二皇子顏成碧也在內。
琴菲不明白的是,她現在的身份與在場之人格格不入,顏烈此時叫自己來,不知是何用意?
正想著,帶她來的那位宮女使勁推搡她:“走啊,愣著干什么?”
原來,琴曲已經結束了。
琴菲和那位宮女走至席中央的表演場地。
“殿下,人已經帶來了!”那位宮女躬身稟告。
“嗯!”顏烈吭了一聲。
宮女便恭敬退下。
琴菲感受到一道目光,便向左方看去。
煜夜站立在顏瑩身后,玉樹臨風,一襲寶藍色衣袍,配以一塊質地優良的美玉,銀冠束發,毫無瑕疵的面龐上,高挑的劍眉下,狹長深邃的鳳眼,正凝視著她,那眼光如一潭湖水,一閃一閃地泛著粼粼波光,幽深而迷人。
那雙狹長的鳳眼里,有訝異,有難以言喻的驚喜和不可置信!他已經認出男裝打扮的琴菲了!
久不見那樣邪魅飛揚的容顏,琴菲不禁看呆了。
想來,琴菲被抓回來的事情,煜夜并不知情,顏瑩肯定告訴他,琴菲已經離開炎國了,所以,他在這里看到琴菲,才會覺得不可思議。
顏烈輕咳了一聲,琴菲急忙拉回視線。
正面主位上,顏烈身著銀灰色錦袍,衣服邊緣均以淺藍色線條勾出,錦袍下擺繡有銀藍色飛龍,尤為引人注目。
顏烈粗獷性感的黑發散落在結實的肩膀周圍,臉部的線條優雅凌厲,帶有貴族氣息的五官透出他那唯我獨尊的霸氣。
顏烈的身邊坐著一位女子,身著式樣別致,手工精細的淡紫色錦袍,烏黑的頭發插滿珠翠,螓首娥眉,臉似桃花,只是那雙眼,稍顯銳利,此刻正防備地打量著琴菲。
這個女子,正是皇后斐氏的侄女斐云,顏烈所封的唯一側妃(其余的就不用說了,都是身份較低的男寵了)。
琴菲呆在“綠楓苑”這么久了,當然見過斐云,也聽說過她的事跡了。
話說斐云,因為是皇后的侄女,身份尊貴,所以顏烈被迫娶了她;又正因為斐云跟皇后的親戚關系,所以顏烈素來冷漠待之。
顏烈和皇后關系惡劣,皇后把斐云嫁給他,這不明擺著是在顏烈身旁安插一枚棋子么,且不論斐云是否真的對顏烈有情,但凡是誰處于顏烈這個位置,都不會輕易的去觸碰斐云這顆不□□。
一句話,斐云極不受寵。
琴菲可沒閑工夫去分析這二人之間的關系,她開口問道:“不知殿下找我來,有何事?”
顏烈親熱地摟了摟身旁的斐云,斐云明顯的身軀僵直,有些受寵若驚的意味。
在她面前演什么戲呢?琴菲看這兩人不合拍的表情,心下明了,顏烈是故意做給她看的,他在向她示威:我能寵的人多著呢,不差你一個。
琴菲面無表情的垂下眼瞼,重新問了一遍:“殿下找我來,到底有何吩咐?”
顏烈面上懶洋洋地笑著,狀似毫不在意琴菲的冷淡,他的眼神卻慢慢轉為陰郁:“是這樣的,我最近得到一件天下獨一無二的樂器,想讓人來幫我試彈下它!”
他的話像是對著琴菲說的,又像是對著在場的眾位賓客所說。
“哦,是什么樂器,讓皇弟如此看重?快快亮出來,讓大家聆聽一番吧!”坐在一旁的顏成碧微笑著接話,就像是一尊微笑的玉佛。
顏烈淡淡睇一眼“笑面虎”顏成碧,隨后,顏烈拍了兩下掌。
一個宮女應聲而來,懷里抱著一樣新奇的碧綠色樂器,正是琴菲的那把玉吉他。
那日琴菲決定封琴,她就再沒見過這把她用指甲所變的玉指甲。沒想到,這把吉他竟然落到了顏烈手中。
此刻,她終于明白,顏烈為什么要找她來了!
顏烈既然想方設法的得到了這把玉吉他,當然也知道,這世上,只有她,才會彈它!
只是,琴菲那日既已為煜夜封了琴,此時此刻,她是絕對不會再操起它。
“拿去,彈一曲來聽!”顏烈霸道地命令她。
“殿下,我的手指傷過經脈,已經不能彈琴了!”琴菲要是說她不會彈,顏烈當然不會信了,所以她只好這么說了。
顏烈靜靜地打量她,似乎聽出她是在敷衍他。他琥珀色的眸光變為冷鷙陰寒,吐出的話語更是像毒蛇般纏上她:“我最后問你一句,你是彈…還是不彈?”
林琴菲的眼光落在煜夜身上,想起當日她封琴時立下的誓言:她的歌,永遠…只屬于他!
她怎么會背棄她的誓言?她的歌,只為夜而奏。
琴菲對夜微微一笑。
她低垂螓首,放下眼簾,定定地答道:“對不起,殿下,小人真的…不能彈琴了!”
“好!”顏烈大喝一聲,怒極反笑,他褐色的瞳眸中,殺氣徒然熾烈起來:“既然…你的雙手已經不能彈琴了,那留著,還有何用?”
顏烈笑在唇邊,卻不及眼角,話語乃萬般輕巧:“來人啦,替我把她這雙手,給我削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