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公執意離去,奴婢苦勸無果……”
嘉靖帝靜靜的聽著。
夏言當年也曾是他和臣子之間的隔離牆,但夏言孤傲,不肯結黨,故而這堵牆的作用不大,反而不如當下的嚴嵩一黨。
且夏言對他這位帝王也不肯俯首帖耳,時常被忤逆他。
這和把自己的話當做是無上旨意的嚴嵩截然不同。
但當真到了夏言要走的一日,嘉靖帝卻莫名生出了不捨之意。
那個倨傲的老東西,雖然不肯對自己低頭,但卻也不肯敷衍自己。君臣相處,更多時候像是一對不合拍的朋友。
特別是在最近兩年,夏言無官一身輕,更是灑脫不羈。君臣相處時,他說話更爲直接,令嘉靖帝莫名想到了前唐時的魏徵。
這個老東西?。?
嘉靖帝心中嘆息。
“後來長威伯來了。”內侍繼續說道:“長威伯問夏公可是服老了,夏公……”
那小子也不捨夏言嗎?
是了,家中有夏言這等老人坐鎮,蔣慶之出門都能放心些。
嘉靖帝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老了,竟然生出了這等感慨來。
他不禁莞爾。
朕還不老!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煌煌大明,當讓世間俯首!”
內侍情不自禁的提高了嗓門,哪怕聲音尖銳,但那股豪邁之意卻令黃錦都爲之動容。
內侍目光炯炯,“夏公說你既然有此豪氣,那老夫便陪你走一遭又如何!”
黃錦手握拂塵,輕聲道:“讓戰船鋪滿海面,風帆遮天蔽日,讓大明勇士的足跡遍及這個天下……”
他只覺得胸口那裡有些東西在涌動著。
“煌煌大明,當讓世間俯首!”嘉靖帝放下玉錐,起身走出殿外。
陽光正在不斷的消磨著霧氣,光柱或明或暗,讓整個西苑看著金碧輝煌……
“煌煌大明!”嘉靖帝瞇著眼,“朕老了嗎?黃伴。”
“陛下不老。”黃錦跟在他的身後。
“年輕小子都有如此豪情,朕卻發出了可曾老矣的感慨,朕……真是畫地爲牢太久,忘卻了當年登基時的豪情壯志。”
“陛下。”看著目光炯炯的嘉靖帝,黃錦一個恍惚,“奴婢……恍惚看到了當年的陛下?!?
他真的彷彿看到了當年那個雄姿英發,雄心勃勃的少年。那時的嘉靖帝滿腔熱情,只想把這個大明從下滑的頹勢中拉回來。
若非張太后和楊廷和,這個大明會如何?
這個念頭在黃錦腦海中閃過。
“要想重振大明聲威,必先整肅大明軍隊。重建京衛正當其時?!奔尉傅圬撌挚粗h方,“俺答不會消停,朕也需時日來重建京衛。當年成祖皇帝北征草原,令蒙元餘孽膽寒。朕不才,亦有遠征之心?!?
黃錦只覺得熱血沸騰,“奴婢願爲陛下麾下一小卒,爲大明廝殺!”
張同被氣氛激發了熱血,“陛下,奴婢也算一個?!?
嘉靖帝負手回身,看著這些朝夕相處的人,“不怕成爲王振第二?”
黃錦心中一怔,“奴婢不敢幹政?!?
嘉靖帝淡淡的道:“土木堡之敗被全數推給王振是對是錯,朕不得而知??蓮拇酸岽竺鞔筌娫傥丛鋈麚艉灾领栋炒疬@等跳樑小醜也能橫行一時。朕在等著,等著京衛重建?!?
等到了那一日……
嘉靖帝眸色凌厲,“當讓世人看看,這個大明並未垂暮,朕,亦雄心勃勃!”
……
夏言的到來讓李恬歡喜不已,親自出迎。
“那院子是夫人去佈置的?!秉S煙兒不失時機的說道。
“老夫就一人,哪裡犯得著這般麻煩?!崩项^兒嘴裡說沒必要麻煩,可當看到自己的小院佈置時,那嘴角卻不知不覺的翹了起來。
“誰說您是一人?”李恬說道:“這家中每個人都是您的親人。”
夏言看了她一眼,“慶之娶了個賢妻。”
“您過獎了?!崩钐窨戳耸Y慶之一眼,微微挑眉,表示自己很得意。
蔣慶之撇撇嘴,暗示你就作吧!
當日蔣慶之在家設宴歡迎夏言。
老頭兒被蔣慶之請坐上首,他堅定拒絕,坐在了蔣慶之的下首第一位。他目光轉動,看著肖卓等人,撫須道:“老夫既然進了伯府,那此後便以伯府爲家。以墨家爲家?!?
老頭兒的表態讓肖卓等人大喜。
正如同後世的新興事物在剛面世時無人問津一樣,墨學此刻就像是個小透明,儒家打壓,百姓不懂……
但若是有個權威在媒體上爲這個新興事物唱讚歌,流量拉一波,這個新興事物的知名度隨即就來了。
墨家雖然漸漸有些名氣,但卻少了權威背書。
而夏言這位前首輔突然跳出來說,老夫便是墨家人,墨家如何如何……
這比蔣慶之等人自吹自擂一萬句都管用。
夏言緩緩說道:“儒家走不出治亂循環,大明當下的國勢……你等看過史書,當知曉這太平下面的暗流涌動。儒家不成,那就該讓位,讓我墨家來!”
老頭兒目光轉動,“陛下有心重整大明,這便是我墨家的良機。傾盡全力成就盛世,盛世成,儒家……滾!這一杯,爲盛世!”
衆人舉杯。
轟然道:“爲盛世!”
宮中,嘉靖帝也擺下了家宴,不同的是,他和長樂在一起,而兩個皇子用屏風隔著。
這也算是掩耳盜鈴了。
“爹,你吃這個?!遍L樂給道爺佈菜。
“嗯!”嘉靖帝點頭,問道:“你二人此次也算是經歷了些事,可有所獲?”
裕王在屏風另一邊放下筷子,“父皇,我本以爲官府出手,諸事都會順遂??蓻]想到賑災之事繁瑣,那些官員往往不如小吏……”
“官清似水,吏滑如油。官員寒窗十載,反而不如小吏做事之能,這聖賢書……”嘉靖帝低聲自語。
“老四。”嘉靖帝讓景王也說說自己的感想。
“父皇,那些百姓要的真不多,只求填飽肚子,有衣裳穿。我見了心酸。這些百姓勤勞,爲何一年到頭辛苦耕作卻養不活自己一家子呢?我最近在琢磨此事?!?
“那就作爲你二人的題目吧!”嘉靖帝舉杯,卻發現對面是女兒,不禁失笑,“這一杯酒,爲你二人的長進。”
“爹,我呢?”長樂問道。她杯子裡的是茶水,但卻想喝一杯?!澳??”嘉靖帝說道:“長樂也長進不少,這一杯酒,也爲你?!?
“爹,我說的是酒?!?
“朕說的也是酒?!?
“爹,你耍賴,說好今日我能喝一杯……”
張童站在殿外,看著滿天星辰,憧憬的道:“這日子真好?!?
……
朱時泰失蹤了。
“據說是私自跑去了懷柔,說什麼賑災。結果下落不明?!?
嚴家的酒樓中,嚴世蕃拿出了摺扇搖搖,看著坐在對面的陸炳說道:“朱希忠就這麼一個兒子,看似平靜,可我敢打賭,這廝快瘋了?!?
今日陸炳帶來了沈煉,沈煉在一旁自斟自飲,很快便微醺,他冷笑道:“小閣老這是希望成國公長子出事兒,沒了繼承人,成國公必然頹喪。此後少了一人監察,小閣老便可肆意而爲了?!?
嚴世蕃斜睨了他一眼,?!奥犅勌祈樦畞砹司煟看巳舜蟛?,問問他,可願爲我賓客!”
這是譏諷和挑撥,沈煉大笑,“哈哈哈哈!荊川先生之才何須小閣老肯定?當年荊川先生棄官而去,不爲五斗米折腰,令天下士林敬仰。不是我說,就憑小閣老的名頭,荊川先生定然會敬而遠之?!?
“指揮使?!敝旌苼砹耍戳藝朗擂谎?,陸炳點頭,他這才說道:“陛下令我錦衣衛去懷柔……尋成國公長子?!?
……
“真丟了?”蔣慶之正在享受著難得的假期,悠閒的一批。
“真丟了。”黃遼苦笑,“國公本以爲小國公折騰不出什麼事兒,誰知曉家中護衛失職,只是錯眼功夫,便跟丟了。隨後尋找許久也未曾找到。”
“這娃……”蔣慶之起身,“我這便去看看?!?
國公府,蔣慶之剛進去就聽到了哭聲。
國公夫人一改過去的雍容華貴,正一邊抹淚,一邊數落著老紈絝。
“……千不該萬不該,夫君就不該說什麼災情,說什麼我輩當如何如何,還說大郎少了磨礪……大郎性子本就衝動……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慶之。”老紈絝正在焦頭爛額,見到蔣慶之進來,苦笑道:“哥哥讓你看笑話了。”
“說情況吧!”蔣慶之坐下。
“大郎去了懷柔,他帶了幾錠銀子,大半換了糧食施捨給了災民……”
蔣慶之捂額,“財不露白,他一個少年,在這等時候亮出銀子,麻煩了?!?
“可不是。”朱希忠說道:“接著第二日,護衛就清理了一波想打大郎主意的賊人,可第四日,他們正和幾個賊人周旋時,大郎卻不見了……”
蔣慶之聽完,起身道:“可曾派人去尋了?”
“家中護衛去了大半?!敝煜V艺f道。
老紈絝也想去,可他是近臣,如今雖然雪停了,可各處賑災事兒繁瑣,他無法脫身。
“要不我去!”美婦人起身。
“嫂子,我去吧!”
蔣慶之覺得這事兒是被自己蝴蝶出來的。
蔣慶之走出國公府,孫不同說道:“外間許多人說小國公就是個廢物,讀書不成,練武不就。去賑個災也能把自己給賑沒了。成國公府靠他,怕是要沒落了?!?
……
此刻的懷柔城中,災民們正圍著幾個粥棚嗷嗷待哺。
幾個乞丐從小巷子裡鑽出來,年長的說道:“還沒開始?”
有人說道:“開始是開始了,可這粥……”
他把自己的碗放低,衆人看去,那粥稀的和水差不多。
老乞丐罵道:“狗曰的,不是說朝中運來了許多糧食嗎?喂狗了?”
身後的年輕乞丐說道:“怕是真喂狗了。不過那狗有個名?!?
“叫什麼?”
衆人問。
年輕乞丐說道:“叫做官紳!”
“你小子,這話被那些人聽見,能活活打死你。”老乞丐教導道:“咱們做乞丐的,第一不能惹的便是官紳,惹了他們……小子,在這等時節死幾個人,誰在意呢!”
“可那些錢糧不對路。”年輕乞丐說道:“那日我蹲在城門那裡數過進城的大車數目,又算了一番幾處施粥的用度,那糧食絕對被人貪墨了?!?
“那麼繁瑣之事,你如何算得出來?”
衆人驚訝。
年輕乞丐說道:“我二叔乃是巨……學究天人,我跟著他學了一陣子,便能輕鬆計算出這些。”
“孃的,那可是咱們的救命糧食啊!”衆人咒罵著。
年輕乞丐低聲道:“想不想查清此事?”
“嗯?”
衆人擡頭,“你有主意?”
年輕乞丐說道:“縣尊這幾日和本地豪紳打得火熱,縣衙中官吏大多出來了,裡面空虛……若是能找到賬冊……他們死定了?!?
衆人面面相覷。
“一旦找到證據,京師震怒之餘,咱們便是有功之臣?!蹦贻p乞丐在蠱惑著,“弄不好便能弄個小吏做做,再不濟也能有十貫八貫的賞錢。有這錢,咱們做什麼不行?”
一番蠱惑後,衆人轟然應諾。
“好!”
老乞丐問道:“小子,你這番話說的井井有條,學問也有,你究竟是何出身?”
“落魄了,還提這些作甚?!?
年輕乞丐的頭髮亂糟糟的,遮住了大半張臉,他隨手撩了一下。
若是朱希忠兩口子在,定然要驚呼一聲。
這不是我家大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