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2章 送客
對於一個失去丈夫的女人來說,最大的難處就是上有老來下有小。
楊召殉國,錦衣衛指揮使陸炳親自送來撫卹,甚至親自開口,爲楊勝安排前程。但最終楊勝還是選擇了從軍。
“從軍難。”
婆婆陳氏本就身子骨不好,得知兒子楊召殉國後,一下就垮了。幸而楊勝在武學讀書,衣食住行都無需張氏照顧,讓她得以專心照料婆婆。
陳氏的眼眶看著越發深了,張氏見了心中酸楚,“娘,從軍艱難且還兇險。可兒大不由娘,大郎是個有主意的……再有,夫君在天之靈,定然會護佑著他。”
“我兒的魂魄……”陳氏突然看向門外。
“祖母,娘!”
揹著包袱的楊勝走進來,他穿著軍服,腰間有長刀,腰背挺直,看著格外精神。
“大郎回來了。”張氏見兒子回來,歡喜的道:“這不是沒到休沐的時候嗎,怎地回來了?”
“武學停課了,讓學員各自回去。什麼時候開學等吩咐。”楊勝把包袱解下來,走到牀邊,“祖母身子如何?”
“好,好得很。”看到大孫子,陳氏的精神好了許多,問了不少在武學的事兒。
張氏嘴角含笑,悄然去廚房做飯。
“夫君,大郎越發魁梧了,看著也越發穩重了。”
張氏衝著虛空說。
“有人在家嗎?”
外面有人問。
張氏探頭出去,“誰呀?”
“找楊勝的。”
張氏開門,見外面是個不認識的男子,便下意識的退後一步,瞥了門後的木棍一眼,往木棍那邊靠了靠。
男子行禮,“在下孫不同,乃是長威伯府上的護衛,奉命前來。敢問楊勝可在?”
楊勝從屋裡出來,他記憶力好,記得孫不同,“是孫大哥啊!”
“快屋裡坐。”張氏這才笑吟吟的道。
“不必了。”孫不同說道:“伯爺吩咐,讓楊勝在家歇息兩日,隨後進虎賁左衛。”
“什麼?”張氏愣住了。
可楊勝卻歡喜不已,“還請孫大哥回稟伯爺,我定然不會給他丟臉。”
孫不同何等眼力見,看出張氏的惶然,便說道:“伯爺的臉不是誰都能丟的。進了虎賁左衛,操練這一關若是過不了,哪來哪去。”
孫不同走了,張氏關上門,回身問:“你才十四歲,哪能進衛所?”
楊勝說道:“俺答那邊磨刀霍霍,娘,這是我好不容易纔求來的機會。”
張氏落淚,只說這刀兵一起,不知要死多少人。家中就他一根獨苗,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讓她怎麼活。
楊勝以前被這般嘮叨定然會不耐煩,此刻卻耐心的勸著母親。
“要不……就裝作力不從心,哪來哪去!”張氏抓著兒子的手,覺得這是個好辦法。可看著兒子那平靜的模樣,她不禁蹲下來,雙手捂臉哽咽。
“媳婦!”
陳氏在屋裡喊,張氏起身,抹了淚,擠出些笑意才進去。
“我聽到了。”陳氏看著她,“你不懂,軍中規矩大,既然說了讓孩子進去,就老老實實地進去。莫要心存僥倖,否則會害了大郎。大郎,來。”
楊勝走到牀邊,“祖母。”
陳氏抓著他的手腕,眼中恍若有一團火在燃燒,“你爹殉國了,他們說你爹死在了草原上。想來便是俺答那邊吧!”
“是。”這事兒楊勝分析過多次,得出的結論是自家父親死在了俺答部。
“他們說人死在外面,魂魄便會飄蕩無依。我的兒不知在草原上飄蕩了多久。去!”
陳氏握緊孫兒的手,目光炯炯的看著他,嘶聲道:“去把他的魂魄帶回來!”
前世蔣慶之壓根就不信什麼魂魄,他覺得人死了就是死了。而且他還年輕,從未認真想過生死這道人生考題。
所以當看著老紈絝在前面背誦著祭文,臣子們撅著屁股跪在前方,一臉虔誠時,難免有些覺得好笑。
這是祭祀。
嘉靖帝崇道,也崇敬天地,隔三差五便要祭祀天地神靈。而他隱於西苑不方便,便讓近臣代替。次數最多的便是朱希忠。
天壇始建於永樂年間。而地壇卻是嘉靖帝的手筆。
此刻他們就在天壇,蔣慶之聽到禮部官員在嘀咕,說什麼當初天地一起祭祀,如今陛下卻改了,把天地分開,也不知老天爺會不會不滿。
朱希忠唸完祭文,羣臣行禮。
蔣慶之跪在後面,覺得膝蓋痛的厲害。
左邊是個老文官,跪在那裡看著老神在在。見蔣慶之不斷磨蹭,活動著膝蓋,便嘆道:“年輕人還得歷練。”
“啥意思?”蔣慶之見他跪了許久依舊不動聲色,不禁暗自讚歎,“還請指點一二。”
老文官指指膝蓋,蔣慶之仔細看去,膝蓋竟然比周邊都厚實一些。
“這是……”
“墊子。”
臥槽!
我咋就沒想到呢?
“都說祭祀要虔誠,可老夫敢打賭,此刻百官都神遊於外,對神靈壓根沒有半分敬意。長威伯覺著神靈可會責罰?”
蔣慶之搖搖頭,“不會。”
老文官笑了笑,“神靈啊!它忙著呢!”
“是這個理。”蔣慶之點頭,“我有些好奇,您這……和我親近,就不怕被人攻訐?”
朝臣中除去少數公開支持墨家和蔣慶之的之外,大部分對他敬而遠之。哪怕是中立派,也擔心被儒家攻訐,故而不敢和蔣慶之親近。
“老夫老了,離致仕歸家不遠。”老文官衝著前方回頭的一個官員咧嘴笑了笑,“上進無望,要說晚節不保……老夫一生爲官平庸,可也有個好處,那便是別人尋不到老夫的把柄。”
蔣慶之覺得老頭兒很有趣。
“前陣子老家來信,族裡去歲增收一成多,說是沼氣池的功勞。”老文官看著蔣慶之,“僅此一項,就功德無量。”
那個文官衝著老頭兒瞪眼,老頭兒衝著他擠眉弄眼。“儒家勢大,墨家要想取而代之就不能急切。慢慢來,就如同春雨,悄無聲息的……等發現時,枝頭早已生機盎然。”
蔣慶之點頭,“這話在理。”
“長威伯定然疑惑老夫爲何與你親近。”老頭兒輕聲道:“除去那等書呆子之外,所謂儒家子弟,大多是靠著儒學得了好處,這纔對墨家喊打喊殺……
什麼道,那都是糊弄人,不,是糊弄鬼的東西。都是爲了好處,爲了利益。”
“老夫家族便靠著墨家,靠著長威伯弄出來的沼氣池得了好處,老夫自然對長威伯和墨家有好感,願意和長威伯親近。”老頭兒見蔣慶之愕然,得意的道:“倒過來想想,若是儒家和儒學無法帶給那些人好處,會如何?”
會如何?
蔣慶之想到了後世。
當國門被堅船利炮打開後,隨之而來的是各種思想觀念,以及科技文化的衝擊。
無數人開始反思儒學,反思這個籠罩了中原大地多年的學說,爲何在西方科技和思想之前被打的滿地找牙。
其實答案很簡單,只是許多人不願承認罷了。
文科和理科。
西方重理科,但也沒撂下文科。
而彼時的中原,多年來只重文科,理科生(工匠)竟然是賤役。
兩邊的側重點不同,帶來的結果自然不同。
文科生絞盡腦汁在千年前的聖賢書中尋找升官發財的機會,而西方的理科生卻在不斷改進著自己的兵器……隨後用這些兵器來吊打文科生。
儒學不能帶給這個老大帝國半分好處,反而帶來了亡國之禍。
於是儒學成了過街老鼠,一時間西學成了香餑餑。
用不著去強行壓制儒學,只需讓天下人看到儒學的短處,看到墨家的長處即可。
用利益,而不是用刀槍來解決儒家!
蔣慶之豁然開朗,剛想感謝老頭兒,卻發現老頭兒早就走了。
“慶之。”老紈絝正在喝茶,難爲他念了那麼久的祭文,此刻口乾舌燥,但依舊保持著儒雅的姿態。
“大郎那邊的婚事就定在後日。”朱希忠說道。
“有數了。”蔣慶之告誡道:“少年戒之在色,莫要讓大郎重蹈你的覆轍。”
“大郎不小了。”朱希忠說道,“我在他這個歲數的時候,早已那個啥……”
“所以你就一個兒子。”蔣慶之毫不客氣的道。
滿意的看到朱希忠鬱悶不已,蔣慶之大笑而去。
朱時泰的婚禮很盛大。
哪怕是倉促,國公府依舊展示了自己的實力。
這一日高朋滿座,連道爺都令人送來了自己寫的一幅字,蔣慶之沒去湊熱鬧,聽聞好像是百年好合四個字。
這一日,勳戚雲集。
蔣慶之看到了不少老邁的傢伙,這些老傢伙平日裡就在自家蹲著等死,此刻出來,引得許多人紛紛上前行禮。
“聽聞女方是長威伯選中了?”一個老傢伙問道。
蔣慶之點頭。
老傢伙看看其他人,笑道:“老夫這兩年時常聽聞京師多了個年輕人,說什麼大明第一名將。特孃的,這名將難道爛大街了?見面不如聞名……今日一見,也不就是這樣?哈哈哈哈!”
幾個老傢伙也跟著狂笑起來。
朱希忠在那邊聽到僕役稟告,急匆匆趕過來。
“大郎,當年老國公去時,可是叮囑過你要謹慎。莫要走錯了道。”老傢伙看來不簡單,竟然對朱希忠宛若子侄。
“您說這話……”朱希忠賠笑道:“今日大喜之日,改日再說可好?”
老傢伙搖頭,指指蔣慶之,“這是倖臣。其興也勃,其亡也忽焉。聽老夫的話,從此離此人遠些。如此,他倒黴時你也不至於殃及池魚。”
朱希忠看了蔣慶之一眼。
蔣慶之懶洋洋的擺擺手,“老而不死是爲賊,我懶得和這等冢中枯骨計較。”
蔣慶之正在等著新郎官回來。
“您要不……先進去歇著?”朱希忠笑著對老傢伙說道。
人老了會格外執拗,老傢伙搖頭,“今日當著衆人的面,你若是不肯疏離此等倖臣,從此這國公府的大門老夫再也不踏入一步。”
這是逼宮啊!
蔣慶之看到不少勳戚都在得意,就知曉老頭的發飆,多半有此輩的功勞。背地裡這些人不知說了自己多少壞話。
比如說斷掉了勳戚們的富貴之路,這可是大仇。
再有當街毆打勳戚。
故而纔有了今日的逼宮。
國公府歷來都以交遊廣闊,不得罪人而著稱。
衆目睽睽之下,朱希忠撓撓頭。
笑了笑。
看著蔣慶之,挑眉。
那些得意的目光頓時多了冷意。
來了!
朱希忠衝著老傢伙拱拱手,“來人!”
“國公!”兩個僕役進來。
朱希忠指著老傢伙,“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