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期就在這兩日了。”
新安巷伯府中,御醫診脈完畢,面色凝重的道。
但旋即他就覺得自己的態度怕是會影響到孕婦的心情,增加難產的可能,便勉強擠出笑意,“不過縣主身子骨強健,定然母子平安。”
李恬點頭,“辛苦了。”
“應當的。”御醫出去,仰天苦笑,“老夫行醫半生,就數這陣子最爲煎熬。明明就是個生產,弄不好卻會掉腦袋……虧得當初老夫還託人情搶到了這件差事。本以爲是美差……哎!”
能看護長威伯孃子生產,蔣慶之的人情到手。其次在嘉靖帝那裡也會有賞賜,一箭雙鵰啊!
但機遇往往伴隨著危機,道爺放話,母子平安,你就平安。母子出事兒,你沒事兒……自行了斷吧!
李恬坐在椅子上,身體習慣性的後仰,以維繫平衡。
黃煙兒送上茶水……不,是清水。
按照蔣慶之的吩咐,在懷孕後,李恬就斷了茶水。
此刻的人,但凡不是窮的離譜,哪怕是粗茶也不會斷。這纔有,那句俗話:粗茶淡飯。
喝茶早已成了帝王將相和販夫走卒的生活中的一部分,就如同後世喝慣了咖啡,每日不來幾杯就覺得精神萎靡的那等咖啡星人一樣,不喝茶對於李恬來說就是酷刑。
蔣慶之振振有詞的說:茶水能令人精神抖擻,是因裡面有刺激人腦子的東西。這個東西大人可以享用,而孩子……特別是母胎中的孩子身子和腦子沒發育全,被這玩意兒每日刺激……
——娘子,你就不擔心咱們的孩子出來就是個傻子?
李恬悚然而驚,馬上令黃煙兒把茶葉盡數鎖起來,並告誡黃煙兒:你要學錚臣,若是哪日我忍不住嚴令你拿出茶葉,切莫答應。
此刻李恬就想喝一杯茶水,提振一下精神。
“娘子,管家來了。”
富城進來,行禮後先看了一眼李恬的臉色,見還好,這才說道:“宮中來人,說是大戰這幾日將起,伯爺上了奏疏,說此戰必勝。宮中說了,此戰有大同堅城在手,加之伯爺用兵如神,定然能讓俺答無功而返。”
“那就好。”李恬微笑道。
“對了,此事是永壽宮那邊來人告知。”富城說道。
人情這個玩意兒看似不打緊,每年都要往來幾次,乃至於多次。可越是這等習以爲常的事兒越要慎重。
別人給的是情義,你忘掉了便是無情。
臉面是別人給的,也是自己丟的。
所以,必須要記牢這些情義,適時做出迴應……哪怕是親人之間也該如此。
不可能別人愛你,你老是用了冷屁股迴應不是。天長日久,再多的情義都會化爲責任,最終化爲泡影。
“陛下厚恩。”李恬是待產孕婦,只需欠身就好。此刻她更是點了個頭,便表示了謝恩之意。
“娘子,這是不是……”富城暗示李恬,該回應一番。
“夫君去之前帶走了不少臘肉,不過卻留了不少醃菜。這秋季容易上火,沒胃口,送些進宮去,給陛下和盧靖妃開個胃。”
“是。”
這便是對道爺情義的迴應。
“恬兒。”
常氏人未至,聲先來。
隨著生產的日子越來越近,常氏來新安巷的頻率也越來越高,近幾日更是早來晚歸,把李煥丟在家中。
幸而兒媳婦接手了家事,這纔不至於讓執掌太常寺的李寺丞吸風飲露。
“娘!”李恬懶洋洋的不動。
“越發憊懶了,今日如何?”常氏問道。
“這孩子好像沒什麼動靜。”李恬大大咧咧的道。
“胡說。”常氏嗔道:“這是要出來見爹孃了,不忍心折騰你罷了。是個乖巧的。”
“嗯!”李恬靠在椅背上,聽著母親說著外面的熱鬧和八卦,思緒早已飛到了邊關……
大戰將啓,道爺令人來說這番話是想安她的心,這一點李恬一清二楚。
“都說俺答來了二十萬大軍,你爹說了,這是徹頭徹尾的謠言。我便問他爲何,你爹說就俺答那點家底,若是真敢出動二十萬大軍,半道糧草就吃沒了。
我一想可不是這個理……當初那些草原商人進了京城,就如同土包子般的,進了酒肆吃飯,吃的如同快餓死的流民……
哎喲喲!就這等家底,哪敢出動什麼大軍。女婿這般厲害,定然能讓俺答無功而返。”
“嗯!”李恬瞇著眼,輕聲道:“爹說的對,不過……”
“不過什麼?”常氏笑道:“難道我閨女還懂兵法不成?”
“我不懂兵法。”李恬搖頭,聲音越發低微,用只有自己才能聽清的聲音說道:“可我知曉,我的夫君,定然會讓俺答……大敗!”
……
京師,沈煉家。
心學的幾個同道正在攻訐唐順之。
“……我心學雖說另闢蹊徑,可依舊是儒學分支。儒墨不相容,道不同,不相爲謀。”
“荊川先生,你與那蔣慶之走得太近了。”
“先生當年也曾領軍平定寧王之亂,可也未曾如蔣慶之這般廝殺。前次他築京觀也就罷了,此次竟然再度出手……你可知南方如何說他?人屠!”
“人屠啊!殺氣騰騰,令人膽寒。當年墨家也是如此,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一旦結仇,便不死不休。”
唐順之坐在側面,斜對打開的房門,定定的看著外面的秋色,“你等說來說去,不外乎便是門戶之見。先生當年在時,可曾有門戶之見?”
“先生在時並無墨家!”
“儒墨不相容!”
“墨家做了什麼大奸大惡之事,以至於你等無法相容?”唐順之溫潤問道。
“別用什麼人屠,什麼築京觀來說事。那是異族,準備衝進大明燒殺搶掠,殺人放火的強盜,面對此輩,你等難道也能生出慈悲心?”
唐順之難得譏諷的道:“我曾數度遊歷北方,在北方。但凡提及草原異族,人人喊打。南方稱長威伯爲人屠,罪名是在大同外殺俘築京觀,我且問,長威伯也曾在東南斬殺倭寇俘虜,並築京觀,爲何無人討伐!?”
衆人默然。
“不外乎南方被倭寇肆虐,損傷了南方人的利益罷了。而北方……關我屁事,可對?”唐順之嘆道:“長慶伯爲國征戰,爲東南掃除了禍害,卻被人詬病爲嗜殺。人不能這般不要臉吧?”
唐順之看著這幾人,突然想到了徐階。
他突然明悟了,“如今天下士林皆把徐階視爲儒家在朝中的代表,徐階乃是我心學中人,你等……”
沈煉嘆道:“徐階和我等許久未曾聯絡了。”
作爲心學的頭面人物,徐階代表著許多心學中人的夢想。
學以致用,知行合一……進入朝中輔佐帝王一展所學,成就不朽之名。
“都想如先生般的青史留名是吧?”唐順之神色依舊溫和,“徐階若是願意拉你等一把,想來你等的宦途會順暢許多。可他卻對心學不聞不問,你等便慌了?”
那幾個男子面色微紅,有人說:“如今儒家當道,我心學乃儒學分支,卻被暗中打壓。墨家興起,與儒家爭鬥,這是我心學順勢崛起的大好時機。荊川先生,可好時機也得有人幫襯不是。徐閣老那裡……”
“徐階可是有話?”唐順之知曉這些人來者不善,必然是從徐階那裡知曉了些什麼。
“徐閣老說,心學如今與蔣慶之走的太近。而蔣慶之與嚴嵩近乎於同盟。嚴嵩乃佞臣……我心學衆人皆欲除之而後快。”
沈煉苦笑,“徐閣老的意思大概說的便是你。”
“我時常出入新安巷,這我認。與長威伯交好,我認。”唐順之微笑起身,“告知心學諸人,告知徐階。”
衆人知曉他要做出決斷了,紛紛起身。
唐順之緩緩看著衆人,“我從不覺著一個人能朋友遍天下,若是如此,那所謂的朋友,必然是酒肉朋友居多。知己若有兩三人便是幸運。我一直未曾尋到知己,直至進京……終於遇到了一位。”
唐順之微微一笑,“那便是慶之!”
……
徐階回到了值房。
就在先前,嘉靖帝令錦衣衛南下清查糧食一案,隨後令人南下呵斥南京小朝廷,更是讓御史隨行,蒐羅關於此事的消息。
一旦被查到,徐階覺得那些人難逃流放的命運。
南方啊!
那是儒家的根基所在,也是他徐階的根基所在。
徐階低聲道:“那些蠢貨,做什麼不好,偏生在糧食上做文章。”
這消息一旦放出去,多少人會衝著南京咬牙切齒。
徐階想到了心學。
心學這些年發展的其實不慢,在南方士林中,在官場中都有不少人。
若是把這股力量聯合起來,拉過來,便是極大的助力。
但當下士林卻對心學頗有些不滿,特別是心學巨擘唐順之和蔣慶之交好後,更是引發了羣嘲。
唐順之!
徐階拿起筆寫下了這三個字。
“閣老。”
外面隨從稟告有人請見。
來人便是先前攻訐唐順之的心學中人。
“今日我等規勸唐順之……”
“如何?”徐階問道:“唐荊川若是願意復出,老夫這裡爲他準備了幾個職位,任由他選。”
這是何等的優渥和看重!
來人擡頭,苦笑道:“唐順之說,人生難得一知己,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我自然選知己而棄功名利祿!”
嘉靖三十年秋!
北方大戰之前。
唐順之反出心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