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張頑童的挽留, 清遙破例在這個村兒里小住了一夜。第二日清晨,當他早早起了床,待整理好行囊推開門離去時, 彎月已經不聲不響地站在門口, 手里還托著一個油紙包。
“你要走了?”彎月見清遙出來, 留戀地問道。
清遙默然地點了點頭, 他看向彎月:“你特意在這里等我?”
彎月的面頰, 一陣緋紅。她伸出手,將油紙包塞到清遙的手里:“一大早起來,想必沒有吃飯吧。我做了幾塊米糕, 你拿著路上吃吧。”
清遙接過仍有熱度的油紙包,憾然地看著眼前人:“辛苦你了。”如果不是戰事在即, 他真想賴在這里, 好好守護心愛的姑娘。
彎月露出了一個靦腆的笑,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問道:“不去向張大夫拜別嗎?”
“我昨夜, 已經向他拜別了。師父他自然舍不得我,可是,戰事在即,我也沒有辦法?!奔抑??國重?當遇到外敵時,男兒自當棄筆從戎, 以自己的血肉之軀, 換得家鄉一片安寧。
誓掃匈奴不顧身, 五千貂錦喪胡塵??蓱z無定河邊骨, 猶是春閨夢里人。
春閨夢里人……
“如果三年后, 我沒有回來,那么, 別再等我,找個好點兒的男人,嫁了吧。”清遙黯然的背過頭,決絕的上了馬。他用力甩了甩鞭子,馬兒嘶鳴著跑向前去。
彎月看著清遙絕塵的背影,耳旁響著他剛才說的話,兩行清淚,從她的眼中無聲息的流出。她忽然追跑了上去,邊跑邊喊:“清遙,你……一定要活著……回來。不然……我就……不嫁了?!?
彎月的聲音回蕩在了山林之間,馬背上的清遙,身子似乎顫抖了一下,一陣猶豫后,他再次甩鞭,如星矢般消失在了煙塵里。
殊不知,山村一別,外面已經換了人間。
崇安八年,西南邊境烽煙愈演愈烈,大有蔓延不休之勢。開春,朝中糧草接應不上,軍心多有動搖,連戰失利。風皇見戰況不利,攜其第五子親自上前陣督戰以壯士氣,其第二子宇文漠然率軍留守京師,第四子宇文夙然代為處理朝中政事。
次月,就在邊境戰事吃緊之時,南詔軍隊節節敗退,逐步退出了其所侵的城池。還未及眾人歇口氣兒,柔然的軍隊,卻忽然出現在京城之外,并且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京城內殺出,猝不及防的□□軍隊奮力抵抗,卻仍未擋住柔然人的鐵蹄與屠刀。一時間,京城里血流成河,帝二子被擒,四子倉皇逃出,宮中的大部分宮娥及平民女子遭擄。在柔然人的□□下,京城無家不戴孝,無處不聞哭。一時間,繁華的京城猶如煉獄,百姓紛紛攜口逃離。這就是史書中所記載的“崇安之恥”。
京城淪陷的消息一經傳來,風皇氣的當即病倒,其五子宇文胤然開始接手事宜。尚未弱冠的他并未盲目的接受大臣們的提議,派兵奪回京師。相反,他密令慕懷忠之子慕若霖,率領一批精銳之士火燒了狂歡中的柔然人的大營,同時選調了一批死士,連夜奪取了連接柔然與□□的必經關卡,掐斷了柔然人的退路,形成了關門打狗之勢。對于處在觀望狀態中的南詔,年紀輕輕的宇文胤然獨自闖入敵營,軟硬兼施,迫使南王接受議和,并承諾一定時間內不再侵犯□□。
在平息了南詔后,宇文胤然又趁熱打鐵,火速派軍北上,收復被柔然人占領的失地。誰知屋漏偏逢雨,原豫州太守趙恒,在其亂黨的接應下逃出大牢,其亂黨迅速占領了豫州,而趙恒也在其亂黨的擁護下,自立為豫王。
此時,張頑童、彎月、若涵和幺一,仍待在遠離京城的小村里。小村地處偏僻,可村里的人,已經聞到了戰火的味道。不少從京城里逃出的百姓在路過時,都會談及現在京城的慘狀,一個個哀嚎連連。
柔然人在攻下京城后,絲毫沒有離去的跡象,相反,他們盤踞在城里,吃著囤積的糧草,擁著□□的女人,好不愜意。曾經盛極一時的慕將軍府及其他朝廷大員的府邸,在被洗劫一空后,被分給了柔然的大小將士,成了他們吃喝玩樂的場所。而原先在府里的大小女仆,更成了他們發泄的對象。
只是,數量龐大的柔然士兵,是如何進入到防守嚴密的皇城里,這至今仍是個謎。
夜里,幺一端著洗臉水,走入房間,看向處在冥思苦想中的彎月:“彎月妹妹,又在想清總管呢?”
彎月靦腆地說道:“也不全是啦,我這幾天,一直都做噩夢,夢到了很多血腥場面,嚇得我心驚膽顫。”
“哦,什么樣的噩夢?不介意說給我聽吧?”幺一的興趣來了,坐在彎月的身邊問道。
“我夢到了很多廝殺場面,血淋淋的。我還夢到,無數個黃衣的異族士兵從地里鉆了出來,見人就殺。幺一姐姐,素聞你精通周易玄理,能否幫我解夢?”彎月不安的問道。
幺一聞言,也沉默了。在踱步思慮一番后,她復坐在彎月的身旁,寬慰道:“好妹妹,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總是夢到這些場面,怕是與清總管也有些牽連。不過,你剛才說的夢,倒也提醒了我。京師防守嚴密,就算大半守城士兵被調出,可要攻破一座王城,絕非易事。除非,城里有接應,或是他們有能安全入城卻不易被人察覺的方法?!?
聽到這里,彎月忽然拍了拍桌子,恍然大悟道:“哎呀,我怎么沒有想到,他們完全可以走京師內的地道的。”
“京城地道?”幺一面上微露出驚訝的神色:“什么地道?”
彎月捋了捋劉海前的亂發,緩緩道出:“此事,實在是說來話長?!闭f完,她將自己在慕府地道內的奇遇娓娓道出,當然,其中省去了舒華劍與若愚的一段兒。
“哦,竟有這等事,慕府底下,還有地道?”幺一憂心忡忡地站了起來:“那幾頁紙張,妹妹可有帶著身上?”
彎月忙取出那幾張黃紙,遞給幺一。幺一細細翻閱了信的內容,說道:“這紙上有古怪,妹妹,可否取火燭過來?”
彎月忙取了屋里的火燭,移到幺一的面前。幺一將信紙在火焰上晃了一晃,不多時,黃色逐漸褪去,而清晰的筆墨,則出現在紙的背面。翻過來看,竟然是一張地圖。
“京城地防圖。”幺一輕輕念出了地圖上所標有的五個大字,眉頭緊蹙。
彎月湊過來,細細查看起圖上所示。只見偌大的京城下,密密麻麻地畫著無數條地道,每條地道的出入口都被明確的標明,這些地道,彎彎地通向京城郊區的山林,如若從那里進入京城,確實可以掩人耳目。
“有了這份京城地防圖,柔然人進入京城,的確不是難事。”幺一輕嘆一聲:“只是,京城近郊也屬重地。萬人隊伍,想不被察覺地進駐那里,若無人相助,也是不能成事的。”
“姐姐的意思,難道京城里有內賊?”彎月了悟:“那個內賊,能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瞞天過海,想必勢力不容小覷。哎呀,這樣說來,清遙他們不是很危險?”想到那個未浮出水面的內賊,現在說不定就在清遙他們的身邊埋伏著,伺機而動。
“妹妹,清總管吉人自有天相,你莫為他擔心?!辩垡幻裎康?。
“可是,我的心里還是七上八下的?!睆澰聯鷳n的說道。
“傻妹妹呀,你的心里,還是在意清總管的,對不?”幺一輕輕地摟住彎月,寬解道:“生死由命成敗在天,相信老天會有公斷的?!?
彎月依偎在幺一的懷里,淚水不知不覺間,已經流滿面。
在哄下彎月后,幺一和衣躺在了彎月的身旁。夜里,她輾轉反側多次,幾次欲言又止。
此時,月亮已上樹梢,清冷的月光也灑在了死寂的宮城里。原本傳言被擒獲的二皇子宇文漠然,此時正與一個女子在寢宮內翻云覆雨,女子不時吃痛的喊道:“二殿下,你輕點兒,輕點兒嗎,都快弄死奴婢了?!?
“賤婢,你叫朕什么?!庇钗哪伙柡瓪獬庳熤硐碌呐?,動作更加粗暴起來。
“陛下……”女子機靈地換了一個稱謂,可面上的表情卻因劇痛而扭曲。
在盡情發泄了一番后,宇文漠然起了身,穿上了衣服,對著外面的人不滿地說道:“你看夠了?”
黑暗中,現出了一身黃色的軍服,一直在側觀看的柔然的士兵走了進來,不卑不亢地說道:“我們的王請二殿下過去一趟?!?
“大半夜的,有事嗎?”宇文漠然瞇了瞇眼,眼中的寒意令人不寒而栗。
“這,王沒說?!笔勘拖骂^,不愿去看宇文漠然無血性的雙眼。
“好吧,朕就過去一趟。這個女人,就交給你處置了,我不想再看到她出現在我的眼前。”
宇文漠然毫無憐惜地走了出去,留下了躲在被子里的女人和那個柔然士兵。
女子的眼睛,打量著來人,她佯裝驚恐地說道:“爺,您饒了奴婢吧?!?
“如果不饒,該如何是好呢?”士兵發出一聲低笑,緩緩走了過來,捏著女子的下頜說道:“看來你的主子,并不喜歡你呢,蕓娘?!?
蕓娘,曾經艷冠群芳獨領風騷的雁城蕓娘,此時亦褪去了楚楚可憐的樣子,她露出一個媚笑:“原來是陳二公子,您大老遠的進京,可是為了蕓娘?”
捏著蕓娘下頜的手,更加用力:“俗話說,自作孽不可活。蕓娘,枉我曾經寬厚待你,你卻串通二皇子,算計了我們。如此倒也罷了,可你不該變本加厲,指使二皇子將京中的紅館姑娘們抓去給柔然人享用?!?
“原來公子,是跟蕓娘算賬來了。”蕓娘露出一番苦笑,笑容中卻藏著無盡的輕佻:“公子如此心疼你的手下,卻可有半分心疼過蕓娘?當初蕓娘倚門賣笑的時候,公子不也欺負過蕓娘嗎?當蕓娘被姐妹們趕出去的時候,公子可有為蕓娘說過半句公道話?”
“你以為,演了幾出苦肉計,就可以讓我們相信于你?原來的花魁素淡,并無得罪你之處,卻被你設計害死。你這種蛇蝎女人,真以為一切都天衣無縫無人看穿嗎?”他的手,已經移到了蕓娘的喉管間,只聽輕微的“咔嚓”聲,蕓娘軟軟的身子滑落了下去,眼珠子慘白地瞪起。
眼見此人已死,陳二公子悄悄站起身,輕快地掠了出去。
夜,正濃,當宇文漠然覺察到不對勁帶人趕回來時,床上那具可憎的尸體,登時令他沒了捉賊的興致。
“來人,把這賤貨扔出去?!彼鹊?。
后面的人忙抬起蕓娘的尸身,將她裹在被子里抬了出去。
“二殿下,出了什么事?”聞訊趕來的柔然王赫圖,沉步走了進來。
原本混亂的寢宮,登時人人都噤了聲。柔然這個民族,遍布大漠南北,他們逐水草而居,靠放牧為生,是個典型的馬背上的民族。而成長于馬背上的柔然王赫圖,則是一副塞外男子中的典范。他的身材魁梧高大,下巴間擠滿了濃密的胡須,以至于模糊了他本來的相貌。據傳這個柔然王,十歲時就已經習得武藝,并且徒手摔死過群狼。他十三歲那年,曾單槍匹馬闖入到叛變首領的營地里,當著眾人的面兒,取下了首領的腦袋,成功平息了叛亂。
如果說宇文漠然是一只獨狼的話,那么赫圖,就是一只隱于草原的猛虎?;⑴c狼,孰輕孰重,各人的心里已有分曉。
“王還沒有休息?”宇文漠然大踏步走了過來,面上多有不善。這個好管閑事的王,來他這里做什么。
柔然王揮手屏退四周,他坐在椅子上,操著流利的漢語說道:“你有一個深不可測的好弟弟。”
“你說的是老四?”宇文漠然皺了皺眉頭:“那小子挨了幾刀,能僥幸活下去算他運氣,不過,有他娘親在我手上,有他家的產業在我手上,他已不足為懼。”
“本王說的,并非你的四弟?!焙請D精湛的雙眼掃過宇文漠然,心里暗自鄙夷,這個大老粗,有勇無謀,竟然連自己的弟弟都看不透。
“哦?”宇文漠然挑了挑眉毛,不是老四,那么是誰,兄弟們還有誰能讓他刮目相看?
“那個人,是你的五弟?!焙請D收起不屑的目光:“因為他,南詔人撕毀了協議,單方面與□□停戰了?!?
他的五弟……宇文漠然的頭上,如同被人砸了一個大榴蓮,刺痛的很。那個出身卑賤的小子,仗著有一個狐貍娘親,得盡了父皇的寵愛。偏偏那個小白臉極會低調,從來不搶其他人的風頭,因此更得父皇及朝中一眾大臣的偏心。
“那個小白臉,他弄不起什么風浪,成天只會子曰子曰,是個典型的書呆子,放心?!庇钗哪粵]好氣的說道。
“放心?”赫圖挑了挑眉頭:“一個尚未弱冠的小子,能差遣人馬封我要塞斷我盟友,你卻要本王放心?”怒火已然在眼中燒起。
宇文漠然雖然勇猛,可也是個明白人,他心里深諳,自己的好弟弟,已然形成了不小的威脅?!按笸跚心獞n心,我在軍里有親信,十日內,他必會為我們,除去這個心頭大患。”
赫圖面色不善,他站起身來,冷然說道:“那好,十日后,敬候佳音?!闭f完大踏步的走了出去,一雙大腳跺的地板聲聲作響。望著赫圖不屑的背影,宇文漠然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怒意,右手緊緊地握住了手中的長劍。一旦自己登上大寶,有朝一日,他定要除去這群對自己不敬的人。
第二日,當彎月和幺一起床時,二人皆吃驚的看向對方。昨夜,不僅幺一輾轉反側沒有睡好,就連彎月,也未曾真正入睡,兩人現在,皆一副熊貓眼之象,唬的路過的若涵大驚小怪,以為家里來了什么妖怪。
在一番上妝后,幺一終于掩住了自己的熊貓眼,同時也為彎月擋住了她的黑眼圈。兩人手挽手的走出屋去,而清醒過來的若涵,正捂住嘴偷笑。
“小霸王,你笑什么?!睆澰聸]好氣的問道。
“我笑,誰說我笑了,我只看到一只黑花母豬在叫?!比艉掌鹆诵θ?,理直氣壯的答道。
黑花母豬,這個小壞蛋,竟然說自己是一只黑花母豬。彎月登時一頭黑線,生氣道:“好女不跟□□斗。幺一姐,走啦?!?
幺一將若涵與彎月的洗具,盡看在眼里。她付以淺淺一笑,衣袖飄忽間,已然消失在轉彎處。
“彎月丫頭,你來的正好?!睆埓蠓蛘谑帐靶醒b,見到彎月她們進來了,笑道。
“大夫,你怎么收拾行李,難道要離開這里嗎?”彎月問道。
張大夫搖了搖頭:“也不盡然。我有一個朋友,現在在江州城里做事。他以前是城里的大夫,后來,隨著難民的增多,他就去了江州的收留所,專給難民們看病。然而,他一個人做著有些太吃力,于是就寄信給我,希望我能去幫他。怎樣,你們去不去???”
江州?幺一杏目圓瞪,那里離京城,可不是一般的近呢,兩者間的距離,乃非常非常近也。也因如此,江州那里,不禁屯了大批的官兵,也聚集了無數的流民。
“若能幫上那些流民,自然要去啦。”彎月當即表態道。幺一也隨之點了點頭。而倚在門口的若涵,眼見二人都同意了,自然也乖乖的同意了。
就這樣,四人很快收拾完了行裝,張大夫和若涵駕著初來時的那輛馬車,朝著江州的方向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