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釗深深的吸口氣, 轉身回到洗手間,打開熱水好好洗過了毛巾,又格外調高了溫度, 把毛巾浸得稍稍有些熱意, 纔回轉身, 若無其事的繼續幫顧熙琳擦臉。
毫不意外地, 顧熙琳枕邊已經有了明顯的水漬。
仔仔細細的擦過臉, 宋釗折了下毛巾,繼續擦顧熙琳的脖子,一邊擦一邊說:“知道你脖子不能碰, 如果你覺得癢就告訴我。”
顧熙琳不說話,只是淚水源源不斷的從眼角滾落, 越來越急, 越來越密。
宋釗咬牙, 當作沒看見,仔仔細細的擦過了顧熙琳的脖子——根本沒什麼可擦的。他這個時候一絲絲的綺念都生不出來, 自然也沒往領口裡面伸手,只是捧起了她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擦過。
才擦了三根手指,顧熙琳就按耐不住,抓起毛巾, 也不在意那一面是不是乾淨, 整個的捂在了眼睛上。
宋釗從來沒看到過這樣的顧熙琳。
不是沒見過她落淚, 卻從沒像這一刻這樣, 從她微微有些顫抖的手和輕輕聳動的鼻尖處看到深重的難過——是的, 是難過,不是傷心不是悲痛, 就是難過,那種身上疼心裡苦的難過,沒辦法界定,沒辦法分說,就是讓人無力承受的難過。
宋釗想說“對不起”,卻覺得實在太過於輕飄飄了,自己都說不出口,想說“你別哭了”,卻覺得顧熙琳已經壓抑得太久,如果連哭都不能盡興,未必太過殘忍不公。
他什麼都說不出來,緊緊握起的拳頭上青筋畢現,喉結動了又動,才鬆開拳頭,去拿那覆在顧熙琳眼睛上把她的大半張臉都遮住了的毛巾,努力擠出點兒笑意來,讓聲音輕快些:“我給你洗洗去。”
顧熙琳不放手,把毛巾都攥得變了形,死死的按在眼睛上。
“阿琳乖,毛巾都不乾淨了,剛纔你吃了飯,手上有油呢。”宋釗只當看不到顧熙琳在哭,微微彎下腰,輕聲哄著她。
顧熙琳的手鬆了鬆。
宋釗就抽出了毛巾,不敢去看她含淚的眼睛,連忙轉身,去把毛巾洗乾淨。嘩啦啦的水聲蓋過了顧熙琳的抽泣聲,讓他有種她也許已經不再哭泣了的錯覺。
再回到牀前的時候,顧熙琳果然還在哭。
這樣看著,她哭得很不好看,眼淚流了滿臉,鼻涕也出來了,因爲沒有化妝,本來就稍微有些眉目黯淡,這樣一來,就越發顯得有了幾分邋遢。
宋釗卻覺得格外難過,就好像這樣的情緒會傳染一樣,從顧熙琳的身上傳到他身上。其實這樣說並不對,他原本就難過,卻絕對不能流露出來罷了。
他把顧熙琳的手擡起來,有幾分固執的說:“手還沒擦完呢,擦完再擦眼淚。”到底還是沒繃住,聲音裡的顫抖和暗啞流瀉出來。
“還說我強迫癥呢。”顧熙琳抽搭著鼻子,卻沒再去抓毛巾,乖順的讓他把手擦乾淨。
肯說話了,宋釗都不敢笑——她若一味哭泣,總能把心裡的苦楚宣泄出來,可偏偏哭了個開頭又能理智的說話了。
“我知道你跟那個女秘書沒什麼,就算不信我們的感情,我也不相信你會對你父親的女人有興趣,你沒那麼下作。”顧熙琳聲音有些弱,是中汽不足的感覺,而且帶著濃重的鼻音。
宋釗的動作頓了頓,沒說話。
“可是看著那個場景,我心裡膈應。”
“我知道你媽是個沒有城府甚至沒有多少眼力見兒的人,說話只憑一時痛快,未必有惡意。”
“可是她的話太傷人了,我沒法當作沒聽見。”
“我知道你媽說的話跟你沒關係。”
“可那是你的母親。”
“我知道你爲了我,沒有記恨我的父母。”
“可是我受不了他們那樣詆譭你。”
“我知道你最近很辛苦,壓力很大,爲的是我們這個家,爲的是你的母親,你不容易。”
“可是我也一樣很累。”
“我知道你也不知道我有了孩子。”
“可是我的孩子沒有了。”
她每說一句,就要抽一下鼻子,宋釗便扯了紙巾給她。她隨意的擦過,一邊接著說,一邊接著流淚。
每一句話都紮在宋釗的心上,不亞於一把把刀片,扎得他心口痛成一團,鮮血淋漓。然後,他就聽見了後面的話,再次紮上了更深更重的口子。
“我什麼都清楚,所以努力不記恨不遷怒,能忍的不能忍的我都在忍。可是其實,我一點兒也不開心啊,如果我能任性一點,把所有的火氣都發泄到你身上,或者糊塗一點,像花癡一樣,只看著你就能把什麼都忘了,你說我是不是會好過一點?”
“可是我做不到啊。所有的一切,我不能當沒發生過啊。我就這麼清醒的矯情的過著日子,把日子過得這麼亂七八糟,換來了,嗯……”
“我是真的很難過很難過,氣過惱過累過,現在躺在這裡,只剩下難過了。”
“我該恨你怨你,因爲這個永遠都不能挽回的孩子和我受過的委屈,徹底離開你,至少,我不會再受到來自你的傷害。”
“可是一想到離開你,我就難過得更厲害了。”
“我只能問你,如今這時光,如果沒有了我,你會不會輕鬆一點?”
不等宋釗回答,她又嘆息:“如果我們沒有在這個塵世醒來,是不是會好一點?”做一對普普通通的世俗男女,原來也這樣難。
“不會!不會!”宋釗終於忍不住,紅著眼睛抓住她的手,放在脣邊,“沒有了你,我不會輕鬆的!沒有在這個塵世重生,我永遠都是個一無所有的可憐蟲!你不能離開我!不能!”
顧熙琳問:“那你說,我該怎麼辦呢?宋釗?”
第一次,他的名字從她嘴裡吐出來,帶著難以說盡的傷痛和眷戀——不是他們情意纏綿時候的溫柔繾綣,而是臨別時的雖有不捨卻依然義無反顧。
宋釗的膝蓋落在地上,從蹲在牀邊變成了單膝跪在她牀邊——這個動作,是前世他在她面前常做的,而今世,卻還幾乎不曾有過。
“阿琳,阿琳,阿琳……”宋釗什麼都說不出來,只不停的叫著顧熙琳的名字,臉頰貼在她的手背上,閉上了眼睛。
顧熙琳顯然也沒打算真的能從宋釗這裡得到一個答案,已經沒什麼要說的話了,她便沉默下來。
是護士的敲門聲打破了房中的傷痛。
“感覺好點兒了嗎?出血不多吧?”進來的是之前那個中年護士,瞧著房中兩人的神情,有些見怪不怪,例行公事的詢問顧熙琳的情況。
顧熙琳吸吸鼻子,應了一聲,便又下意識的動了動,卻有些皺眉。
護士見了,就問:“我幫你看看吧?”
雖然在護士這裡,她只是個病人,可是顧熙琳還是覺得有些尷尬,搖頭要坐起來:“我覺得是有一些,不知道算不算多。”
護士掀開了被子,看到牀上乾淨,便鬆口氣:“你去洗手間看看,然後告訴我一聲,我在這裡等,如果比較嚴重的話,我就去找大夫過來。”
她說著,就去扶顧熙琳起身。
宋釗早就站了起來,見狀連忙伸手去抱她。
顧熙琳低了頭。
護士看著,眼角的笑紋就深了些:“不要著急,我等你。”看得出來,這是感情不錯的小夫妻,爲著這意外都在難過,手術他看不見,之後讓他看見妻子的血,總會記得深刻一些,日後也會對妻子多一些體諒。
終究還是沒有當著護士的面拒絕他,宋釗心頭安慰。
顧熙琳等進了洗手間,才說:“你背過去吧。”
“阿琳,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是爲了你的身體。”宋釗不動。
顧熙琳轉過身去,卻沒動作。
宋釗嘆口氣,一手抹抹眼睛,一手搭在她肩頭,輕聲說:“阿琳,我們是夫妻啊。”
等兩個人出來的時候,依然是宋釗抱著顧熙琳,可是護士卻覺得,房中的氣氛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顧熙琳坐在牀上,對護士說:“多謝您,應該是好多了。”
護士點頭,準備在當班的本子上做記錄,可是宋釗明顯不贊成,他一邊小心的扶著顧熙琳躺下,一邊說:“怎麼叫好很多呢?明明有那麼多血。”
護士皺眉,不知該怎麼寫。
顧熙琳有些蒼白的臉上綻開個淺笑:“他不懂,您就這麼記錄就行,我不會拿自己身體開玩笑的。”
護士點頭,一邊記錄一邊說:“小夥子沒見過血吧,生孩子都是女人拿血拿命在熬,以後知道了,多疼媳婦一點兒。”
宋釗唯有點頭。
關上門,宋釗快步走到牀邊,彎下腰去,一把撈起顧熙琳,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去抱她。
是比在這個世界上重新相聚的時候更用力的擁抱。
哪怕已經弄疼了她,他也捨不得放手,心中越發懊惱心疼,她什麼時候瘦成了這個樣子……
顧熙琳一開始有些意外,只是滿心的疲憊難過因爲護士過來這一打岔已經散去了幾分,倒也有了些心情去感受宋釗此時說不出口卻又無比濃烈的感情,便沒有掙扎。
她已經說不清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了,便索性什麼都不去想,等著宋釗平復心情。他現在必然是又痛又悔的,剛纔一看到那血跡,他的臉色就難看得讓人心驚,這會兒行爲有些衝動,倒也不算奇怪。
然而這樣的姿勢究竟是很不舒服的,顧熙琳等了好一會兒,才推推他:“你這樣勒著我很難受。”
這話說得不清不楚的,可以說是他難受,也可以說是她難受。
兩個人都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