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
以前,遍讀經書,覺得聖人的話,冷漠而在理,有垂眼人間,俯視蒼生之感。當權治國,必然要有所權衡與犧牲,干戈征伐,又豈不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哪朝哪代的輝煌史書不是由血寫就的?
然而此刻,在這堆積如山的殘肢斷臂,慘不忍睹的數萬屍首面前,方纔覺得,天地聖人,太殘酷。帝王之慾,將相之爲,卻讓這些命如螻蟻的普通兵士,頃刻間埋骨斷魂,永無歸日,然而,他們何罪之有?
夜雲熙站在谷邊的高處,看著眼前這副讓她終身難忘的景象,強忍著扭開頭去的衝動,還有胃裡不停地翻攪想要嘔吐的反應,強迫自己睜大了雙眼,直直地看。那雙看慣了繁花似錦,溫柔富貴的眼睛,被刺得發酸,發疼,發脹。
不覺用淺淺的淚水潤溼了那極度不適的雙眼,一邊吩咐巴勒:
“不管花多長的時間,用多少的人,清理所有的遺體,記下他們的姓名與番屬,將他們就地火葬。撿點他們兵器與遺物,有家人的,儘量送還家人,並撫卹。沒有家人的,留王庭保管,用作紀念。”
草原人不重生,卻重死。生時,可以爲許多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拋頭顱灑熱血,再所不惜。死時,魂歸何處,是否能見到長生天,卻是至關重要的執念。所以,她未能做到對西凌王的承諾,未能守住草原的平靜和安寧,讓這些鐵騎軍士們,枉送了性命。那麼,就儘量做到,讓他們在死後,魂有所依,更有尊嚴。
巴勒是個利索的人,對她的話,絲毫不打折扣地開始執行。三千王庭鐵衛,清理搬擡遺體的,負責堆柴點火的,檢點兵器遺物的,識別登記的,回王庭找增援的,快速分工完畢,即可分頭行事。
夜雲熙就站在谷邊高處,看著那一具具從屍山上搬擡下來的兵士遺體。尚還看得清楚面容的,她便仔細察看面容;那些面目全非,或是殘缺不齊的,就極力去辨認服色。
初春草原,積雪未融,氣溫尚低,倒是沒有太多的異味,但是,那些堆積了四五日的屍體,有本就血肉模糊的,有開始腐爛的,有遭野狼啃噬的……一張張扭曲的面孔,一具具殘破的身體,從她眼前,依次地過。每看一次,心中的弦就緊繃一次,待認清楚面容與服色,又鬆懈一次;每一次,看清楚一個陌生的兵士,會有一種怪異的失望,卻又害怕,下一個會是一張熟悉的臉。
到得後來,她已看得麻木。自己都不知,在看什麼,亦或想看到什麼。漸漸眼前發花,身子打晃,有些站不住。
紫衣在一邊扶住她,想讓她到一邊休息休息。她揮手拒絕了,強制定睛凝神,穩住身形,依舊木然地盯著那忙碌的場面??柿?,就喝口水,腳痠了,就讓紫衣扶著靠一會兒,餓,卻是被遺忘的感覺。於是,從清晨時分,趕至這山谷,即可開始清點戰場遺體起,至日落之時,王庭鐵衛們,悶聲利索地忙了一天,她就站在那谷邊高處,看了一天。
這才被紫衣扶到邊上臨時搭起的行軍帳篷裡,又被強迫著坐一坐,吃點東西。
那觸目驚心的小山,被搬擡開一個小角,積雪祛除開來,血腥漸濃烈,夜幕籠罩下面,陰影更恐怖。遠處有狼嚎四起,似乎是被這濃濃血腥深深地吸引。
鐵衛們稍事休息後,開始點起火把,準備輪班地連夜清理——在日漸回暖的草原天氣下,多一日,多一夜,清理與辨認的難度,就多一分。
夜雲熙也就跟著掙扎爬起來,繼續去看。她也不知自己哪來的精神與毅力,能夠連日來不眠不休。昨天與昨夜,就在寒風碎雪裡,快馬兼程跑了幾近一天一夜,今日白天,又在風口處站了一日,而今夜,竟然也絲毫不覺困頓。火光跳躍裡,她亦目光如炬,緊緊地盯著那一個個早已脫離軀體的忠魂與英靈。
一來,她覺得愧疚,有愧於西凌王的囑託,故而每一個擡出來的兵士,她都投以目送;二來,她害怕錯過,錯過今生今世最後的一次見面——當然,這是一個被她極力地壓在心底深處,不願去觸及的最恐怖想法。
就這樣,從日夜到子時,又從子夜至天曉,清理的鐵衛換了幾班,可是,像監工一樣守著的王太后,卻又是一動不動看了整整一夜。
紫衣知道她的執拗,也不再勸說,只咬緊牙關陪了她一夜,多數時間裡,拿自己的身體給她靠著,熬至黎明時分,幾乎是將她攙抱在身上。夜雲熙亦覺得,也許下一刻,就是自己體力與精神的極限。
可待得東邊天光一躍,一絲光亮跳出起伏的山坡線之時,她腦中突然亦有一縷靈光,如那天邊光線,漸漸升騰起來——一天一夜,成千上萬的兵士遺體,流水般從她眼前過。她發現,那裡面,有西凌鐵騎,亦有北辰士兵,卻沒有一個曦朝騎兵的身影!
西凌鐵騎與曦朝騎兵,甚至西凌各部族的鐵騎之間,在行軍之時,皆要保持完整的隊形與一定的區隔,這是自然。但是,如果如那個前來報訊的兵士所言,迷魂谷一戰,先是兩軍膠著混戰,再被步兵重圍,不斷縮小包圍圈,谷中軍士多被緊密擠壓而踩踏窒息而亡。那麼,在最後的時刻,生死掙扎之際,不可能還能保持著完整的隊形與區隔。
也就是說,既然在一天一夜裡的清理中,都沒有發現一個曦朝兵士,那麼,興許那八千騎兵,根本就沒有在裡面!
天光漸起,她心中的希望也跟著漸起。一陣心思閃念間,她一把推開紫衣的攙扶,往山谷邊上的坡頂跑去,她要尋個最高處去看一看,看一看這個迷魂谷的內外地形,有何玄機?
乍看,是一盆狀山谷,四周坡形隆起,中間爲一方圓好幾裡的開闊平坦谷底,未有出奇之處。仔細再看,尋著地形特徵與當時的天氣變化,幾乎可以推演出當日的戰事情況:
首先,這四周的盆邊,東西兩面高聳,南北邊則趨於平緩。也就是說,如果西凌鐵騎與曦朝騎兵,一路從南邊追趕北辰軍至此,很容易沿著南面緩坡,直直衝下谷底來,卻看不見東西兩面高坡後面的埋伏。在谷底突起大霧之時,藏在兩邊坡後的弓箭手與步兵,便迅速朝南北向的緩坡擴散移動,遂成四面包圍之勢,再居高臨下,從上往下,弓弩與長槍,皆可輕易地將谷底的人至於死地。
其次,這谷底形狀,其實並不是方圓,而是東西走向寬闊,南北走向狹窄的橢圓。也就是說,如果說北辰騎兵進谷,是有意誘敵入包圍,那麼,在谷底大霧升起,而四周包圍尚未形成之時,他們就應該衝向北面緩坡,火速撤退出來。
而這時,如果曦朝的八千騎兵,剛好處在谷底的靠北邊,咬在撤退的北辰軍後面的話——她的鸞衛騎兵,向來都跑得最快,在衝入谷底之時,很有可能是衝在最前面的一支。那麼,也就很有可能,八千曦朝騎兵,緊追著向北撤退的北辰軍,一口氣跟著翻過了北面緩坡,衝出了包圍圈。
而此時,谷底瀰漫起來的大霧,會最先沿著南北面的緩坡擴散,翻過北坡的八千曦朝騎兵,前面是眼看就要撤退的北辰軍,身後是追趕過來的一片大霧,當然會本能地選擇,一路向北,繼續追擊。
如果上面的這些推演都正確的,鳳玄墨帶著八千曦朝騎兵,應該是逃脫了重圍絞殺。然而,思及於此,夜雲熙心中的石頭非但沒有卸下,反倒又重壓了一層——八千曦朝騎兵在追出幾十裡之後,如果發現西凌鐵騎並沒有跟上來,爲何不調頭回來?
一日不返,情有可原。孤軍深入,至今已有五日,尚無音訊與人馬返回,那麼,受阻被圍的可能性,極大——對於北辰軍來說,既然,五萬西凌鐵騎,都可以一日殲滅殆盡,那麼漏網的八千騎兵,應該也不在話下。
一時間,將將才升起的一線希冀,又被自己扼殺在搖籃裡。彷彿,一個使力,以爲可以將自己從泥潭裡拔起來,一個受挫,才發現,縱然有西楚霸王的力拔山兮氣蓋世,也沒有自己能將自己拔起來的道理。
紫衣跟上來時,她已經是處於崩潰的極限。那種強忍著心中恐懼,不讓自己崩塌,用過度消耗體力與精神的方式,讓自己逃離絕望,等體力與精神耗至極點之時,才發現,根本找不到能夠繼續支撐下去的力量。
“紫衣……”夜雲熙決定,她不想撐了,只想炸成一鍋粥,爛成一灘泥,身心皆是。一邊喚她的侍女,一邊想朝她身上倒去。
“公主,快看,北面……”紫衣兩步搶上來,扶住她,也扶起了她那搖搖欲墜的爛泥心境。只見那丫頭興奮地擡手,幾近喊叫,喊她看北邊草原上出現的情景。
她朝著紫衣所指,擡眼看去,那北面遠處,一陣漸響的隆隆鐵蹄聲,漸漸放大的密麻黑點,朝著山谷處端直行來。
再近些,就看清楚,那滾滾馬蹄,黑馬黑衣,行得崢嶸鏗鏘,不是她那鸞衛營出身的八千騎兵,還能是誰?
再近些,就看清楚,那爲首的騎士,沐著朝陽光輝,散著天地凌冽,不是那個讓她幾近肝腸寸斷的人兒,還能是誰?
老天開眼,讓她在一個清晨送別,又在另一個清晨,將他完好無損地送回來了。
夜雲熙終於眼前一黑,放心地棄了知覺與意識,她要好好地在這草地上,昏睡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