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回宮,已近晌午。
鸞衛們護送著的車駕,肅然緊隨,青鸞與紫衣隨侍車旁,走得衣袂生風,只聽一路轱轆作響,徑直行至丹桂宮。
馬車里下來一個高高大大的玄衣兒郎,將公主裹在披風里,打橫抱了,一路進了擁樨殿,宮里專給公主診治的徐老太醫,稍后也一路小跑趕過來,進了桂宮,好半響不見出來。聽說后來拿至太醫院配藥的方子,盡是些舒筋壯骨,愈合傷口,補氣養血的名目。
稍后點兒,就是剛散了新年大朝會的皇帝,一身冕冠朝服都未來得及更換,趕至桂宮探望,皇后更是將午膳也搬了過來,在擁樨殿陪守了好幾個時辰。
還有柳家那位三公子,也不知是從哪里趕過來的,一路打馬飛奔至泰安宮門。嚇得泰安門的守門卒們以為他是這年節里頭,那些喝高了酒,跑來沖撞宮門撒野鬧事的,齊齊舉了槍,差點將那匹汗血寶馬的馬頭給刺成馬蜂窩。那柳三一個急剎跳下來,索性將馬扔給守門的士卒,亮了進宮腰牌,跟旋風似的,一路闖著,進了丹桂宮去。
這年的正月里,朝里坊間,便都傳開了,昭寧被北辰蕭皇后派來的刺客傷著了,至于傷勢如何,未能知曉,因為丹桂宮自初一未時起,便閉了宮門。不過,看這些重要人物的反應,好像……傷得還不輕。
雖說平日里,昭寧荒淫浪蕩,言官要上折子炮轟,坊間也要編段子戲謔,可畢竟是我朝金枝玉葉的公主,且又還是連攝政治國都拿得下來的女中豪杰,這廂為了收復燕山十六州失地,甘愿去國離鄉,去寒苦雍州做個勞什子北辰皇妃。聯姻之事都還在商榷籌備之中,就被這北辰皇帝的蕭氏妒婦,使陰招給刺傷了。這……當然是要激起民憤的。
一句話,我們的公主,我們說得,非我族類,卻傷她不得。這就是曦京人的邏輯,大曦朝的傲氣。
前來求親的北辰使者實在頂不住這朝野輿論壓力,備了厚禮,遞了幾次牌子,想在離京之前,來桂宮探望一番,都吃了閉門羹,只得低調返程。聽說離京那日,雖說已是萬分小心,蒙頭遮面,卻還是被眼尖的曦京人逮住了,用臭雞蛋和爛白菜葉子,一路砸,一路攆,灰溜溜地出的城門。
夜云熙靠坐在窗前軟榻上,聽青鸞繪聲繪色地講著北辰使者的狼狽遭遇,忍不住一陣笑,笑得花姿亂顫,清涼溫潤的聲音,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引得一邊矮幾后面,席坐地上,正給雪狐扎傷口的鳳玄墨,都不禁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夜云熙接著那木頭的視線,突然意識到,自己是不是開心得有些過頭了,便收了笑意,挑眉對她侍女說道:
“青鸞,沒想到吧,我一聲名狼藉的公主,竟還這么受坊間歡迎。”
“可不,聽說最近曦京的茶坊酒肆里,最受歡迎的說書橋段,就是說殿下的呢。”青鸞端了個矮凳,坐在軟榻邊,捧個金盞在懷,一邊替她剝松子,一邊與她閑話。
“是嗎,都說我些什么?”夜云熙聽得眼睛一亮,來了興致,直起身子來說話,“是不是說我深曉大義,去國和親,堪比文成金城?”
史書里,文成公主與金城公主先后嫁與吐蕃,既受禮遇寵愛,又真的有些兩國交好、定國安邦的作為,自古的和親公主里,算是厚福命好的了。閑來無事,她覺得自己嫁往北辰之事,充滿未知,卻無憧憬,多少有些憂傷,又不忍去多想,所以,寧愿故作天真罷了。
青鸞一聽,瞪了圓眼,像是也覺得她家主子太天真了,又拿眼神瞥了一眼旁邊的鳳玄墨,不知該如何接話。
夜云熙也就看明白了,嘴角一撇,身子一歪,又躺靠了下去,嘆氣說到:
“我就知道,無非就是,說我……面首三千吧。”頭剛沾了玉枕,就見著一邊風玄墨又在抬眼看她,倒是有些面首三千皆言指他的自覺。她還真來了些興致,想去聽聽,坊間是如何編排她與她的新晉侍衛……如何如何的。也不知怎的,瞧著眼前這木頭,就有些……惡趣味,遂一連身坐起來,說了自己心血來潮的主意:
“可是,青鸞……我想去聽聽……”
“今日才初七,殿下重傷,好歹也要休養個十天半月才能出門吧。”青鸞冷靜地撲滅了她的一頭發熱,將裝滿黃燦燦松子的金盤遞過來,讓她拈了吃,又想了個變通的法子,來安慰她:
“改日我去尋些編排殿下的傳奇本子回來,讓殿下看看,也是一樣的。”
“可是,我成日里歇著不動,骨頭癢。”她伸手去拉青鸞的袖子,求她侍女。
這幾日,她實在是有些無聊。眾人皆知,她閉宮休養,她自是不會到處去拋頭露面。徐老太醫說,雖說無傷要養,卻正好可以將前些日子損的元氣補回來,喝些滋補湯藥,多活動活動。于是,只能關起門來,在自家庭院里折騰。
蕩秋千吧,她嫌不夠高,站了上去搖蕩,把秋千給弄壞了;爬樹吧,本想攀到那棵大槐樹頂上去,看看宮里的風景,又把那根枝椏給折斷了;練舞吧,嫌紫衣的琴聲太慢,跟不上她的節奏,不練也罷;方才手癢,拿了劍逗弄雪狐玩兒,結果不小心,還將那萌寵給傷著了。
喊了風玄墨過來替它處理傷口,那人一臉疼惜的接過,跟疼什么稀世寶貝似的,在一邊細細包扎,金寶得很。
“殿下若是骨頭癢的話,就找人練練筋骨唄。”青鸞是個七竅玲瓏心子,眼神往地上那人一瞟,又給她支了一個妙招。
夜云熙見著青鸞那擠眉弄眼的神色,跟著也來了精神,暗道這丫頭真是合她心意。她便揮手,讓青鸞退了下去,自己下了軟榻來,往矮幾邊坐下,托了腮幫子,去看那專心包扎的人。
初一那天回宮來,眾人將她圍得殷勤,風玄墨就躲開了。說是殿前侍衛,其實在這深深內宮里,他也無事可做,無人與他分班輪值,他也無需隨侍扈從。她想不起來時,他亦不主動來見她。想著他身上有傷,那每天的滋補湯藥,她就讓紫衣盡數端去,進了他的肚腹。聽紫衣說,每次都是一個人在屋子里,安靜得很,在看書。
雪狐喜與他親近,常常鉆他屋子里,幾個時辰不出來。今日好不容易見著那白毛畜生來她身邊溜達,她正在執劍比劃,就伸了劍去逗弄,一個沒輕重,竟將那后腿上劃出一條血口子。第一反應,就是讓紫衣去將這雪狐的親爹喊過來,替它處理。
果然跟……親爹似的,他坐在地席上,將雪狐抱在懷里,清洗,上藥,包扎,做得輕柔細致,那垂眸間的閃爍眼神,竟是說不出的……溫柔。
夜云熙就看得有些癡了,每次與他靠近,都有些不太登對,不是將他逗得面紅耳赤,就是激得臉青面黑,頗有些八字相沖的意味。很少有像眼下的一刻,安靜平和地坐在她面前,眉目清秀舒展,神色溫暖自然,又對上他懷中雪狐那享受服帖的青瞳,她有些心神蕩漾,輕輕喚了一句:
“阿墨……”
“公主何事?”鳳玄墨抬了眼皮來,看了她一眼,復又垂眸,專心手上。
“你……”那眼如點漆,讓她有些失神,突然不知該說什么,頓了口氣,才胡亂尋了個由頭說下去,“你喝了我那么多養傷滋補的湯藥,身上的傷好得怎樣了?”
“幾近愈全了,謝公主關心。”那人答到,聲音放得輕輕柔柔。
“那……你想怎么謝我?”夜云熙聽著那好脾氣的聲音,就覺得心底有些東西,被勾得蠢蠢欲動,癢意難耐,原來,她不僅是骨頭癢,且是心也癢了。她總是忍不住,想要捉弄他。
“公主想要我怎么謝?”誰知那人輕笑著反問,又抬起頭來,深深看她,眼神輕柔,略染無奈笑意,卻是意味復雜。
“我沒有別的意思。”她瞬間有些羞赧,往日種種野蠻彪悍,諸如踢他抱他咬他撲他,在腦中閃現,生怕他往那些荒唐事上面想,趕緊解釋了,
“你教我劍術吧。”
“公主學劍做什么?”那人一邊問她,一邊將包扎好的雪狐放下地來。今日這木頭太怪,又溫和,又耐心,不似往日冰山冷臉,她莫不是沾了這四蹄畜生的光?
“以備防身。”她認真說來,六月嫁北辰,如入虎狼窩,第一要務,練好防身之術。
“公主不用學,有我護你,就行。”那人俯身下去,察看地上雪狐走路之姿,不經意地說道,有些輕描淡述。
夜云熙睜了鳳目,聽得詫異,這話……太受聽,聽得她心里一陣酸意上涌,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莫名憂傷,看著那人俯身下去的側臉,下意識地喃喃接了一句:
“那也護不了一輩子啊。”
誰知,那人接著輕輕回了她一句話,她以為是聽錯了,卻又清楚地知道,自己耳聰目明,她以為是恍惚夢境,卻又清楚地記得今日此時,這午后暖殿。如春風拂面,如暖流沁心,那淡淡柔柔,沉沉啞啞的聲音,說的是:
“公主說要一輩子,就是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