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煖那個混蛋真的做了如此令人髮指的事。
我想過我手下會有人殺人不眨眼,比如廉頗。會有人滅人滿門雞犬不留,比如許歷。會有人明火執仗走私越貨,比如小翼。會有人殺妻求將,比如甘慄……但從未想到龐煖,這個我視作親弟弟的人,竟然會帶著三個孩子出城,走了幾天之後覺得孩子們拖累了他的速度,就自顧自走了……這天下還有更加人神共憤的事麼!
“你太寵溺他們了。”龐煖不以爲然道,“你忘記了師父把我們留在虎爪下的事麼?”
呃,是有這麼一回事。那時候的確嚇得我不輕,不過……“不過那時候師父在旁邊看著啊!”我衝龐煖吼道。
“噢?師父這麼跟你說的麼?”龐煖驚訝地看著我,“他跟大哥說,那頭老虎是他養熟的,不會咬人。他跟我說的是……自己解決,他要回去休息。你覺得哪句話是真的?”
我狠狠地抓了抓頭皮:“不管師父怎麼對我們,你也不能把這些孩子扔在曠野裡啊!”
“哪是什麼曠野!”龐煖也叫了起來,“他們再走兩天就能到高唐了!”
沒錯,如果跟山裡那種走個十天半個月見不到出路的地方比起來,走兩天就能到高唐,還真算是煙柳繁華之地啊!
“你去給我把人給我找回來!”我下了最後通牒。
龐煖大概從沒見我這麼強勢過,有些退縮,到底我對他有年齡上的優勢。他道:“找就找,不過你怎麼跟他們說你的身份?”
小孩子的嘴巴是鎖不住的。趙括可以扔給龐煖不相見——其實趙括也未必想見我,不過另外兩個可是“狐嬰”的親人,黏得厲害。跟他們直說的話,萬一哪天不小心泄露出去,我就前功盡棄了。
“你快去給我找人!”我怒道。
龐煖一溜煙跑了。
真跑了!
你丫好歹把現在手頭的事交代一下啊!
好在劍術課程已經走上了正軌,龐煖的突然離去並沒有太大的影響。我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身份了。不論好壞,狐嬰已經在列國間有了點名氣,如果突然出現在臨菑,肯定會被朱氏的人盯上。
或者找個人假扮我?這個主意倒是不錯,問題就在於一時半會找不到那麼可靠的人,而且我牙尖嘴利已經被人傳開了,扮演難度太高。
就在我一籌不展的時候,有個貌似很轟動的消息在墨者大營裡傳開。聽到這個消息的人都像是染上了某種疾病一樣,變得心不在焉,渾渾噩噩。我感受到了這種詭譎的氣氛,叫來了南郭淇。
“夫子不知道麼!”南郭淇瞪大了眼睛,“是越女社到了臨菑!”
從未聽說過……什麼越女社?我茫然問道。
“十年前,越國不是被楚國滅了麼?”南郭淇激動不已,好像被滅了的越國全都封給他了一樣。不過在他指手畫腳唾沫橫飛的介紹之下,我也知道了這個越女社的來歷。
越國滅亡之後,有一位傳說是末代越王無強的女兒的女士,收攏宮中的侍女、優伶、百戲之人,組建了一個叫做越女社的女性爲主表演團隊。這個表演社團成立五年來,越來越受到了楚國權貴的喜愛,尤其是現在楚王熊槐的支持,使得這個社團規模擴張得極快。這次她們來齊國,正是受到了孟嘗君的邀請。
提到了孟嘗君,我內心中自然就響起了警報。這人簡直就是戰國攪屎棒,哪裡都要參和,動不動還要挑起戰爭。而且他背後還有一股可以和陶朱氏對抗的隱蔽勢力,不能不謹慎對待。
而且把死士混在女樂之中這種事,又不是沒發生過——雖然沒成功。
“你們這麼激動幹嘛?”我淡淡道,“難道你們還想去孟嘗君家觀賞百戲不成?”
“越女社的人在街頭搖鈴傳告,要在五日後在大社廟搭臺出演,誰都能去看。”南郭淇道。
我點了點頭,心中不由好奇。這個時代就是個壟斷的時代,非但知識和生產資料自然資源被貴族們壟斷,就是娛樂也都是貴族的特權。我也算走了不短的路,從未見過有街頭藝人之類的自由職業者。這種人往往是被豢養的奴隸,託庇於大家豪族,代代相傳。想開時代風氣之先的人,必然有自己的目的,單純想做先驅的往往會成爲先烈。
而且這麼一支受羣衆喜愛的社團,居然沒有被楚國的貴族們瓜分吞嚥,本身就很可疑。
再說,齊國百姓是怎麼知道她們的?爲什麼這麼期待?
“這幾日就暫時休學吧,”我道,“反正大家心思都不在這上面。”
南郭淇面露糾結,道:“夫子,這……”
“兩利相權取其大,”我笑道,“傳下去吧,我一時死不了,那個越女社可是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走。”
“多謝夫子!”南郭淇興奮道。
“真不明白你們,”我嘆了口氣,“期望越高,失望也就越大。”
“不會的,夫子。”南郭淇咧嘴笑道,露出一口黃牙,“真的不會。”
很快我就知道了南郭淇爲何能夠如此肯定大家都不會失望。臨菑的大街小巷裡,都在傳說這個社團的各種故事。我走在臨菑街上,人羣中時不時會冒出一個侏儒,蹦蹦跳跳地唱著越國的歌謠,開著略顯低俗的玩笑,最後不忘告訴圍觀的路人,某日某時在大社廟有越女社出演。
我對於侏儒不感興趣,尤其厭惡那些人拿侏儒的殘疾取樂。即便沒有停過一次腳步,我還是很快聽完了整則廣告,因爲密度實在太大了。
除了侏儒之外,更令人震撼的是身穿吳服的越地美女立街獻唱。吳服看似和神衣相類,其用料更輕薄,或是濃豔,或是素雅,衣領寬鬆略略高出,好露出女子雪白的脖頸。她們三三五五聚在一處,柔媚的女聲合唱令齊國男子神魂顛倒。我原本不想駐足的,但還是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聽完了一曲。
這種大規模的市場飢渴度培養實在很高明,我總算明白了爲什麼那些人會如此激動。尋常人家上哪裡去享受這樣的娛樂活動?如果說現在是個娛樂饑荒的時代,那麼越女社就是在賑濟災民。
三天後我也想去看看了。
當天我從臨淄城回到宿處,覺得輕鬆了許多。雖然逛街沒能解決我身份的問題,但是總算舒緩了近日來的疲憊。剛進門就看到灤平在等我,身邊放著一柄木刀。這些天他們都必須補習劍術,除了南郭淇,各個都累得夠嗆。
“夫子,”灤平一絲不茍地行禮,“適才孟嘗君遣人來送了邀函,三日後過午在府中設宴,誠請夫子赴席。”
“孟嘗君回來了啊?”不知道那個攪屎棒又去攪合什麼事了,我道,“明天找人去說一聲,就說我會去的。”
上次見田地並沒有看到孟嘗君,這種事我也不能多問。後來跟蘇秦聊了才知道孟嘗君當日還在薛城,不日便回臨菑。這個“不日”,大約是十來天。雖然有薛城的不悅經歷,但是我對於中午赴宴並沒有牴觸。幹嘛要牴觸呢?有吃有喝,還能瞭解一下他那個悲催的小政變進度如何。
齊國在威王時代確定了黃老學派的官學地位,君人者主動增強了相權,放棄了小部分君權。這是東西方的意識形態差別,此時的秦國正努力加強君權,建立封建中央集權。相比之下,齊國的相邦孟嘗君田文就要比秦國的樓緩要強勢得多。
田文也毫不介意地展現自己的強勢一面,絲毫沒有收斂的跡象。他在府中擺下了三百席,讓自己的門客與諸貴分庭抗禮。在他豪宅的庭院裡,已經搭好了演出用的木臺。今天的筵會更像是越女社的首映禮。
我作爲學者,跟稷下學宮的一些夫子門坐在一起。裡面就有鄒衍和浩生不害。浩生不害沒見過我,不過鄒衍卻是去聽過我講學的,還差點成功地爲難了我,便與身邊的浩生不害對我指指點點,交頭接耳。我朝他們微微欠了欠身,他們也長揖回禮。
越女社的演出很快就開始了。上來先是歌舞,並沒有出奇的地方,也的確只能說是東南蠻國的王家水準。孟嘗君高坐主座,面無表情。等歌舞過後,上來幾個侏儒,在臺上擺出種種惹人發笑的姿態,說些奉承的吉利話,倒也惹得下面鬨然大笑。我很難理解這樣毫無內涵的笑話爲什麼會有人喜歡,純粹是在殘疾人身上找優越,太可悲了。
在侏儒的串場之後,越女社的壓軸好戲開始了。我在趙國身居高位,遊走女閭,自以爲見識的東西已經不少,到此刻方纔知道自己果然是井底之蛙,原來雜技早在此時就已經有了雛形。看著年輕的女子將身體扭曲得如同麻花一般,我的嗓子就像是被勒住了一樣。繼而又有人上來表演吞劍、履火,侏儒們再次上臺繞著表演者跑跑跳跳,與其說是熱鬧,不如說是混亂。
原本還挺期待的演出讓我頭皮發麻,已經失去了繼續看下去的興致。正好有幾個儒家的夫子退席告辭,我也想混雜其中一起走,只見空中飛出一條繩索,兩個壯漢攀梯而上,將繩索固定在高柱兩端。幾個女子身材輕盈地踏上繩索表演高絙,在數指寬的繩索上行走坐臥,偶爾還要翻個跟頭。
我被這個節目吸引,不由又看了一會兒。很快就出來一個頭頂長長竹竿的男子,著上身,屈膝扎馬,幾個小女孩踩在他的大腿上一蹬而上,順著竹竿往上爬去。這個節目叫《尋撞》,也是整場的最。前後有五個女孩攀上了竹竿,只用一手一腳將自己固定在竹竿上,做著各種動作。
整場雜技就像一個大菜場,看完了尋撞我就藉口更衣,順勢告辭而出。在走出孟嘗君府宅之後,我突然想到了陶朱公給我的名冊,裡面貌似有一家髢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