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文公的確不能見客。
明光宮正殿裡,文公靜靜地躺在榻上,兩眼緊閉,面色黃中泛白,全身一動不動,形如垂死之人。
姬雪守在榻前,輕聲哼起一曲燕地民歌: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歸。
這首燕人悼念徵人的民謠,是她不久前從一個老宮女口中學來的。此時姬雪不知想起什麼,信口哼唱起來。曲調原本哀傷,又經姬雪反覆吟唱,更見悲涼。文公聽有一陣,兩行濁淚從眼角里流出,伸出右手,一把捉住姬雪的纖手,緊緊捏住。文公用力太大,姬雪感到疼痛,強自忍住,任他捏一會兒,方纔柔聲道:“君上,您醒了。”
文公似也意識到什麼,將手鬆開,睜開眼睛,多少有些抱歉地望著她:“夫人,寡人捏疼你了。”
姬雪的聲音更加輕柔:“君上,您……您哭了?”說著,將手抽出,用絲絹輕輕抹去他眼角里的淚水。
文公苦笑一聲:“夫人唱得真好。”
姬雪應道:“是君上的心腸好。”轉對春梅,“君上醒了,傳藥。”
兩名宮女端著托盤一前一後進來,一個托盤裡放一碗湯藥,另一個托盤裡放一碗****。春梅接過,姬雪取來湯匙,舀出一匙,親口品嚐一下,輕聲道:“君上,臣妾嘗過了,不算太苦,冷熱也正好。”
文公卻擺手讓她端下。
姬雪端起藥碗,懇求道:“君上,您……您就看在雪兒面上,閉眼喝下吧。”
“唉,”文公長嘆一聲,搖頭道,“夫人有所不知,寡人之病,何種湯藥也不濟事。”
姬雪淚水流出,緩緩跪下:“君上——”
姬雪正要苦勸,老內臣走進來,站在門口咳嗽一聲,輕聲叫道:“夫人。”
姬雪擡頭望去,見老內臣衝她連打手勢,似有急事。姬雪怔了下,放下藥碗,起身走過去。老內臣在她耳邊低語數句,姬雪怔道:“這——”看一眼君上,猶豫不決。
老內臣又打手勢,要她馬上出去。姬雪無奈,只好跟他出去。一出殿門,老內臣就急急說道:“夫人快去,殿下就在前面偏殿裡候您。”
聽到是殿下,姬雪心頭一沉,頓住步子,冷冷地望著老內臣:“本宮與殿下向來無涉,他尋本宮何事?”
“老奴也不知道,”老內臣應道,“不過,看殿下那樣子,像是有天大的事。老奴以爲,無論發生何事,夫人還是過去一趟爲好。”
姬雪略一思忖,跟在老內臣後面走向偏殿。
一進殿門,太子蘇就急迎上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叩拜,泣不成聲:“母后——”
看到這個比她大了將近二十歲的當朝太子叩頭喊她母后,姬雪心裡一揪,面上窘急,叫道:“殿下,你……快快請起!”
太子蘇聲淚俱下:“母后,您要發發慈悲,救救燕國啊!”
姬雪驚道:“燕……燕國怎麼了?”
“母后,子魚在武陽蓄意謀反,就要打進薊城來了!”
“這……”姬雪花容失色,“子魚他……這不可能!”
“千真萬確呀,母后!”太子蘇急了,“子魚在武陽擁兵數萬,今又暗結趙人,不日就要兵犯薊城,殺來逼宮了!”
姬雪漸漸回過神來,冷冷地望著太子蘇:“殿下,子魚真要打來,本宮一個弱女子,又能怎樣?”
“母后,”太子蘇納地再拜,“兒臣懇求母后向公父討要虎符,調子之大軍協防薊城,否則,薊城不保啊,母后——”
“殿下是說……虎符?”
“對對對,是虎符!兒臣已去求過子之將軍,子之定要兒臣拿出公父的虎符,否則,他不肯出兵。”
“這——”姬雪遲疑有頃,終於尋到一個託辭,緩緩說道,“自古迄今,女子不能干預政事,行兵征伐是國家大事,殿下自當面稟君上,如何能讓一個後宮女子開口?”言訖,轉身就朝門外走。
太子蘇卻如瘋了一般,撲前一步,死死拖住姬雪裙角,磕頭如搗蒜,號啕大哭:“母后——”
“殿下——”姬雪又羞又急,跺腳道,“你……你……你這像什麼話,快起來!”
太子蘇越發瘋狂,兩手死死抱住她的腿,一股勁兒叩頭,扯著嗓子道:“母后,您要是不答應兒臣,兒臣就……就跪死在這兒,不起來了!”
“好好好,”姬雪急得哭了,“我答應,我答應。你起來……快起來!”
太子蘇喜極而泣,鬆開兩手,再拜道:“兒臣……兒臣叩謝母后!”
姬雪哪裡肯聽他又在說些什麼,閃身奪路出門,飛也似的朝正殿逃去。將近殿門時,姬雪頓住步子,伏在廊柱上小喘一時,調勻呼吸,穩住心神,這才進門,趨至文公榻前。
文公睜開眼睛,說道:“夫人,你好像有事?”
姬雪面色緋紅,囁嚅道:“沒……沒什麼。”
“說吧,”文公平靜地望著她,“沒什麼大不了的。”
姬雪穩下心神:“是殿下急召臣妾。”
“蘇兒?”文公打個驚怔,掙扎一下,急坐起來,兩眼緊盯住她,“他召你做什麼?”
“君上,”姬雪想了一想,索性直說了,“殿下要臣妾向君上討要虎符,說是——”
不待她將話說完,文公隨即擺手止住:“不要說了,只要是他來,就不會有別的事兒。實話說吧,只要寡人一口氣尚在,虎符就不能交予子蘇。”
姬雪倒是驚訝了:“子蘇貴爲太子,君上百年之後,莫說是虎符,縱使江山社稷也是他的,君上早一日予他與晚一日予他,結果還不是一樣?”
“唉,”文公長嘆一聲,“夫人有所不知,虎符一旦到他手中,燕國就有一場血光之災!”
聽文公講出此話,姬雪這也覺得事關重大,略想一下,道:“臣妾聽殿下講,子魚今在武陽招兵買馬,圖謀不軌,萬一他先引兵打來,燕國豈不是照樣有一場血光之災?”
文公低下頭去,不知過有多久,再次長嘆一聲:“唉,夫人,這也正是寡人憂心之處。不瞞夫人,寡人心裡這苦,說予夫人吧,怕夫人憂慮,不說吧,真要憋死寡人了!”
“君上,”姬雪移坐在榻上,“您要覺著憋屈,決來吧!”
“思來想去,”文公捉過姬雪的纖手,甚是動情,“世上怕也只有夫人能爲寡人分憂了!”眼睛望著姬雪,老淚流出,復嘆一聲,“唉,夫人,眼前骨肉相殘的悲劇萬一發生,就是寡人之過!”
姬雪怔道:“君上何出此言?”
“說來話長了,”文公緩緩說道,“寡人與先夫人趙姬共育二子,是同胞雙胎。出生時子魚在先,立爲長子,子蘇在後,立爲次子。二人雖爲雙胎,秉性卻是迥異。子魚尚武,子蘇尚文。按照燕室慣例,寡人當立子魚爲太子。”
文公咳嗽一聲,姬雪端過一杯開水,遞至文公脣邊:“君上爲何未立子魚?”
文公輕啜一口:“寡人原要立他的,可這孩子自幼習武,總愛打打殺殺,說話也直,不像子蘇,知書達理,言語乖巧,將寡人之心慢慢佔去了。雙胎十六歲那年,寡人一時心血來潮,不顧羣臣反對,孤意立子蘇爲太子。子魚認爲太子之位是他的,心中不服,求武陽爲封地。趙姬也認爲寡人有負子魚,爲他懇請。寡人心中有愧,也就應承下來,封他武成君。”
姬雪想有一時,再次問道:“子魚爲何請求武陽爲封地呢?”
“武陽就如趙國的晉陽,是燕國故都,又稱下都。在燕國,除薊城之外,數武陽城最大,土地肥沃,糧草豐盈,人口衆多,內通薊城,外接齊、趙、中山,是樞紐之地。若是謀逆,進可攻薊城,退可背依中山、趙、齊,割城自據!”
“如此說來,子魚謀武陽是有遠圖的。”
“是的,”文公點頭道,“趙姬故去之後,寡人知其生有二心,訓誡過他,不想他非但不聽,反而心生怨懟,不來朝見不說,又暗結趙人,欲謀大……大逆!”
“君上許是多慮了,依臣妾看來,子魚是個直人,想他不會走到這一步的。”
“唉,”文公長嘆一聲,“他原本不會。可……可……可這幾年來,他受謀臣季青蠱惑,漸漸變了。”
“季青?季青又是何人?”
“季青是寡人前司徒季韋之子。兄弟內爭,朝臣一分爲二,或支持子蘇,或支持子魚。寡人立子蘇,支持子魚的朝臣強力反對,尤以司徒季韋爲甚,屢次進諫,見寡人不聽,憤而辭官,鬱鬱而終。季青葬過父親,變賣家產,遣散家人,隻身投往武陽,誓助子魚奪回太子之位,以酬其父夙願。此人胸有大志,腹有韜略,手段毒辣,是個狠角兒,子魚受他矇蔽,對他言聽計從。”
姬雪似是明白了原委,又忖一時,勸慰道:“君上既立子蘇爲太子,想是上天的安排。子魚真敢忤逆,上天自有懲罰。君上莫要自責,有傷龍體。”
“唉,夫人有所不知,寡人真正的心病還不在這裡。”
姬雪驚道:“除去此事,難道君上還有心病?”
文公沉默許久,黯然神傷:“近些年來,寡人細細審來,季韋許是對的,寡人,唉,也許真的是所選非賢哪。”
姬雪更加震驚:“君上是說……殿下?”
文公反問她道:“夫人覺得蘇兒如何?”
自入燕宮,姬雪最不願看到的就是太子蘇,因爲太子蘇早晚見她,眼珠兒總是直的,總是朝她身上四處亂瞄,讓姬雪甚不舒服。剛纔之舉,姬雪更是心有餘悸,然而,此時文公問起來,姬雪卻也不好多說什麼,順口搪塞道:“看起來還好。臣妾與殿下素不往來,偶爾見面,他也是母后長母后短的。臣妾……臣妾小他許多,聽他叫得親熱,就耳根發燙,能躲也就躲他一些。”
“這些都是外在。”
“外在?”
“是的。”文公的語氣毋庸置疑,“事到如今,寡人才知他根性卑劣,可……夫人,寡人實在……實在是……進退維谷了。”
“天之道,順其自然。”姬雪安慰道,“君上已經盡心,未來之事,就隨天意斷吧。”
文公點點頭,深情地望著她:“夫人……唉,不說也罷。”
“君上有話,還是說出來吧。”
“唉,”文公嘆道,“寡人老了,力不從心了。要是再年輕幾年,能與夫人育出一子,由夫人親自調教,何來今日這些煩惱?”
姬雪臉色羞紅,淚水流出,將頭輕輕伏在文公身上:“君上——”
蘇秦早早起牀,趕到外面轉悠。
儘管在表面上他顯得若無其事,內心卻是焦急。無論如何節儉,一日至少也得吃上兩餐,幾日下來,囊中已無一文。小喜兒原本送他一百多枚銅幣,在邯鄲時雖未花去多少,但來薊城這一路上,卻是開支甚巨。一要趕路,二要養馬,三要住店,根本無法節儉,因而在趕至薊城時,囊中已剩無幾。他對老丈說錢在囊裡,無非是個託辭。好在老丈爲人厚實,沒有讓他預付店錢,否則,一場尷尬是脫不了的。
眼下急務是儘快見到姬雪。包袱中羞澀倒在其次,情勢危急纔是真章。聽到賈舍人說起燕國內爭,他的心裡就起一種預感,姬雪需要他,燕國需要他,他必須出面制止這場紛爭。燕國一旦內亂,受到傷害的不只是姬雪一人,燕國百姓也將遭難。
再往大處說,無論武成君成與不成,燕必與趙交惡,這就直接影響到合縱方略的整體實施。
將近午時,蘇秦仍在大街上徜徉。這幾日來,他考慮過進宮求見的各種途徑,竟是沒有一條可以走通。燕公臥病在榻,謝絕一切訪客,也不上朝,莫說是他,縱使朝中諸大夫,也只能在府候旨。他又以燕國夫人的故人身份求見姬雪,因各門守尉俱已識他,壓根兒不信。
依據蘇秦推斷,燕公之病就是眼下武陽的亂局。如何解此亂局,在他來說卻是小事一樁。然而,如果見不上燕公,再好的對策也是無用。
蘇秦又走一時,肚中再次鳴叫起來。蘇秦知道已到午飯時辰,擡眼望去,街道兩邊的商販或在用餐,或在準備用餐,遠處有慈母在扯著嗓子喚子吃飯。趕街的路人開始朝兩邊的飯館裡鑽,小吃攤位上飯菜飄香,四處都是吞嚥聲。
望著這一切,蘇秦嚥下口水,往回走去。不一時回到“老燕人”客棧,廳裡已有幾位食客,面前擺滿酒菜,吆五喝六,狼吞虎嚥。
老丈靜靜坐在櫃前,見蘇秦進來,也不說話,拿眼盯他一下。蘇秦給他個微笑,算作招呼,看也不看那羣食客,徑直走過飯廳,回至自己的小院。
蘇秦關上院門,倚門閉目一陣,走進屋子,舀出一瓢涼水,咕咕幾聲灌下,至榻上坐下,閉目養氣。
過有一個時辰,門外傳來腳步聲,有人敲門。
蘇秦一怔,睜開眼睛,緩緩起身,打開門,見是小二。
小二揖道:“蘇爺,掌櫃有請。”
蘇秦心裡一沉,閃過咸陽的那個黑心店家,忖道:“店家都是一般黑心,觀老丈方纔的眼神,想是已經看破端倪,擔心我付不起店錢了。”
這樣想著,蘇秦的臉色陡陰,淡淡說道:“那日住店時,你家掌櫃親口說過,店錢在離店時打總兒結清,你這——”
不及他將話說完,小二撲哧一笑:“蘇爺想到哪兒去了,我家掌櫃不是來討店錢的。”
蘇秦心裡一怔,也覺得自己唐突了,尷尬一笑,不好再問什麼,順手帶上房門,隨小二走進廳中。
幾個食客已走。老丈端坐於一張幾案後面,案上擺著四大盤老燕人常吃的小菜、一壺老酒和兩隻斟滿酒的精銅酒爵。
蘇秦心裡忐忑,躬身揖道:“蘇秦見過老丈。”
老丈也不動身,拱手還過一禮:“老朽有擾蘇子了。”指著對面席位,“蘇子請坐!”
蘇秦不知何意,再次拱手:“老丈有何吩咐,但說就是。”
老丈微微一笑:“蘇子坐下再說。”
蘇秦走至對面,並膝坐下,兩眼望著老丈。
“是這樣,”老丈緩緩說道,“今日是老朽六十整壽,活足一個甲子了,也算大喜。老朽心裡高興,略備幾盞小菜,一罈薄酒,以示慶賀。蘇子是貴人,老朽冒昧,欲請蘇子共飲一爵,討個吉祥,還望蘇子賞光!”
蘇秦的直覺完全可以感受出老丈說出此話的真實用意,當下心裡一酸,眼眶發熱,聲音多少有些哽咽:“老丈——”
老丈卻似沒有看見,指著面前的酒爵笑道:“這兩隻銅爵可不一般,全是宮裡來的,若不是逢年過節,祭祖上墳,老朽捨不得用,今日也算大喜,拿出來恭請蘇子了!”端起一爵,“蘇子,請!”
見老丈一臉慈愛,滿懷真誠,蘇秦似也平靜下來,端起酒爵,拱手賀道:“晚生恭賀老丈,祝老丈壽比青山,福如大海!”
二人相視一笑,各自飲盡。
老丈放下酒爵,拿起箸子,連連夾菜,放在蘇秦前面的盤子裡,笑道:“這些小菜是老朽親手烹炒的,也算是燕地風味,請蘇子品嚐。”
蘇秦夾起幾塊,分別嘗過,讚道:“嗯,色香味俱全,果是人間佳餚!”
“謝蘇子褒獎。”老丈說著,再次爲蘇秦夾菜。
二人吃菜喝酒,相談甚篤。
酒罈將要見底時,老丈從袖中摸出一隻錢袋,推至蘇秦身邊:“蘇子早晚出門,腰中不可無銅。這隻袋子,暫請蘇子拿去。”
“老丈,”蘇秦面色大窘,急急推回,“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老丈復推過來,呵呵笑道,“不就是幾枚銅幣嗎?”
蘇秦凝視老人,見他情真意篤,毫無取笑之意,甚是感動,跪地謝道:“老丈在上,請受晚生一拜!”連拜三拜,“老丈大恩,蘇秦他日必將厚報!”
“蘇子快快請起!”老丈急急起身,拉起蘇秦,“蘇子是貴人,老朽何敢受此大拜?再說,區區小錢,蘇子不棄也就是了,談何厚報?老朽已是就木之人,幾枚銅幣在老朽身邊並無多大用處,蘇子拿去,卻能暫緩燃眉之急。”
蘇秦真正被這位老燕人感動了,將錢袋收入袖中,朝老人拱手道:“老丈高義,晚生見笑了。”
老丈坐回身子,衝他點點頭,舉爵道:“爲蘇子前程得意,幹!”
蘇秦亦舉爵道:“謝老丈厚愛!”
二人飲盡,又喝幾爵,蘇秦緩緩放下酒爵,兩眼望著老丈:“晚生有一惑,不知當講否?”
“蘇子請講。”
“晚生與老丈素昧平生,今投老丈客棧,老丈見微知著,看出晚生眼下困頓,請吃請喝不說,又解囊相贈,實出晚生意料之外。晚生甚想知道,老丈是生意人,接待八方賓客,爲何獨對晚生有此偏愛?”
“蘇子既然問起,”老丈微微一笑,緩緩說道,“老朽也就照實說了。老朽在此開店三十五年,來往士子見得多了,眼力也就出來了。不瞞蘇子,打一見面,老朽就知道你跟他們不一樣,是幹大事的。”
蘇秦亦笑一聲:“老丈這是高看蘇秦了。”
“不過,老朽不求厚報,也不是不求回報。”老丈斂起笑容,瞇眼望著蘇秦。
“這個自然。”蘇秦不知老丈要求何事,心中微凜,但此時已無退路,只得拱手道,“老丈請講。”
“他日得意,求蘇子莫要忘記燕人。”老丈一臉嚴肅,字字懇切。
聽到老燕人說出的竟是此話,蘇秦心中甚是震撼,顫聲應道:“晚生記下了。”
“記下就好。”老丈直盯住他,“蘇子此來,可是欲見君上?”
“唉——”蘇秦長嘆一聲,臉上現出無奈。
“欲見君上,倒也不難。”
蘇秦眼睛大睜,不無驚異地盯著老丈。
老丈緩緩說道:“老朽膝下犬子,名喚袁豹,眼下就在宮中當差,是太子殿前軍尉。今日老朽六十大壽,他說好要回來的,但在兩個時辰前,卻又捎來口信,說是今日申時,他要護送太子殿下、燕國夫人前往太廟,怕是回不來了。老朽在想,蘇子若至宮城東門守候,或可謁見殿下。若是見到殿下,或可謁見君上了。”
“燕國夫人?”蘇秦既驚且喜。
“是的,”老丈點頭應道,“君上龍體欠安,夫人慾去太廟,說是爲君上祈福。”
蘇秦拱手道:“謝老丈指點!”
吃完飯後,蘇秦辭別老丈,回至房中坐有一時,見申時將至,動身前往燕宮。
蘇秦在東門外面守候片刻,果然看到宮門洞開,一隊衛士涌出宮門,開始清理街道。又候一時,大隊甲士走出宮門,隊伍中間,旌旗獵獵,兩輛公輦轔轔而行。公輦前面,一匹高大的棗紅馬得得而行,馬上一人手執長槍,虎背熊腰,兩眼冷峻地望著前方。
無需再問,蘇秦一眼看出,此人必是軍尉袁豹。
衛隊走出宮門不久,蘇秦看得分明,就像當年在洛陽一樣,從街道上斜刺裡衝出,不及衆人反應,已經跪在大街中央,叩拜於地,大聲自報家門:“洛陽人蘇秦叩見燕國太子殿下!”
袁豹大驚,縱馬急衝上前,大喝一聲:“快,拿下此人!”
衆衛士一齊圍攏過來,早有兩名甲士上前,將蘇秦的兩隻胳膊分別扭住。袁豹環視四周,看到再無異常,緩出一氣,回馬馳至太子駕前,大聲稟道:“啓稟殿下,有人攔駕!”
這場驚變突如其來,太子蘇以爲是公子魚派來的刺客,嚇得魂飛魄散,在車中如篩糠一般,顫聲問道:“可是刺……刺客?”
“回稟殿下,”袁豹朗聲說道,“攔駕之人自稱是洛陽人蘇秦,聲言求見殿下!”
聽到不是刺客,太子蘇總算回過神來,掀開車簾,大聲喝道:“什麼蘇秦?就地杖殺!”
“殿下,”袁豹略一遲疑,輕聲奏道,“末將察看此人,似無惡意。是否——”
太子蘇眼睛一瞪,截住他的話頭:“驚擾國後就是死罪,還不快拉下去!”
“末將遵旨!”袁豹轉過身來,下令道,“殿下有旨,洛陽人蘇秦驚擾國後車輦,犯下死罪,拉下去就地杖殺!”
衆甲士正欲行杖,蘇秦爆出一串長笑:“哈哈哈哈,燕國無目乎!燕有大難,洛陽人蘇秦千里奔救,卻遭殺身,燕國無目乎?”
太子蘇怒道:“大膽狂徒,死到臨頭,還敢恃狂,行刑!”
話音未落,後面車駕裡陡然飄出姬雪聲音:“慢!”
姬雪的聲音雖然柔和,穿透力卻強,衆甲士正欲行杖,聞聲止住。
姬雪緩緩說道:“把攔駕之人帶到這裡。”
袁豹聽得明白,即令衛士將蘇秦扭至車前。
姬雪輕輕撥開車簾,見攔車之人果是蘇秦,心中一陣狂跳,將手捂在胸前。好一陣兒,她壓住心跳,放下珠簾,顫聲說道:“攔駕之人,你說你是洛陽人蘇秦?”
分別七年,蘇秦再次聽到姬雪聲音,雖然激動萬分,卻也只能強自忍住,沉聲說道:“啓稟燕國夫人,草民正是洛陽人蘇秦。”
又頓一時,姬雪輕聲說道:“袁將軍,鬆開此人。”
“末將遵旨!”袁豹應過,回身下令衆衛士放開蘇秦。
蘇秦跪下,叩道:“洛陽人蘇秦叩見燕國夫人,恭祝夫人萬安!”
姬雪顫聲道:“蘇子免禮。”
太子蘇看到袁豹將蘇秦放了,一時不明所以,跳下車輦,急對姬雪道:“啓稟母后,這個狂徒攔阻母后大駕,已犯死罪,爲何將其放掉?”
姬雪這也恢復鎮靜,淡淡說道:“殿下,此人是洛陽名士,不是狂徒。”
太子蘇似也明白過來,眼珠兒一轉,態度大變,轉對蘇秦深揖一禮:“姬蘇不知蘇子是母后的家鄉名士,得罪之處,望蘇子包涵!”
蘇秦朝他叩拜:“草民謝殿下不殺之恩!”
太子蘇親手將他扶起:“蘇子請起。”
蘇秦再拜起身。
太子蘇不無殷勤地說:“姬蘇與母后欲去太廟,蘇子可否隨駕同往?”
蘇秦拱手道:“謝殿下擡愛。”
太子蘇爲討好姬雪,邀請蘇秦與自己同輦,傳旨繼續前行。不消半個時辰,一行人馬趕至太廟,姬雪、太子蘇在太廟令的安排下步入大殿,按照往日慣例獻祭,爲燕文公祈壽。
祭祀已畢,太廟令叩道:“請國後、殿下至偏殿稍歇。”
姬雪、太子蘇起身步入偏殿,分別落席。剛剛坐下,太子蘇心中有事,急不可待地屏退左右,伏地叩道:“母后,兒臣所託之事,君父可準允否?”
因有前面的尷尬,姬雪對此早有準備,大聲叫道:“來人!”
太子蘇無奈,急急起身,端坐於席。
老內臣急走進來:“老奴在!”
姬雪朗聲吩咐:“有請蘇子!”
“夫人有旨,有請蘇子!”
頃刻之間,蘇秦走進,伏地叩道:“草民叩見燕國夫人,叩見太子殿下!”
姬雪擺手道:“蘇子免禮。”手指旁邊的客位,“蘇子請坐。”
“謝夫人賜座!”蘇秦再拜,起身坐於客位。
姬雪將蘇秦細細打量一番,緩緩問道:“請問蘇子,這些年來何處去了?”
“回稟夫人,”蘇秦拱手答道,“草民與好友張儀同往雲夢山中,拜鬼谷先生爲師,修習數載,於前年秋日出山。”
“張儀?”太子蘇大是震驚,兩眼大睜,一眨不眨地盯住蘇秦,“可是那個助楚王一舉滅掉越國大軍二十餘萬的那個張儀?”
“正是此人。”蘇秦拱手答道。
“呵呵呵,”姬雪輕聲笑道,“本宮也曾聽說此事,真沒想到張儀能有這個出息。”
太子蘇更爲驚詫:“聽母后此話,難道認識張儀?”
姬雪微微點頭:“曾經見過他幾面。”轉身復對蘇秦,“聽聞蘇子去年曾至秦國,可有此事?”
蘇秦苦笑一聲,搖頭嘆道:“唉,是草民一時糊塗,欲助秦公一統天下。”
“什麼?”太子蘇簡直是目瞪口呆了,“蘇子欲助秦公一統天下?你——”
姬雪微微一笑,轉對太子蘇:“殿下方纔不是詢問所託之事嗎?今有蘇子,可抵虎符了。”
太子蘇不可置信地望著蘇秦,好半天,方纔愣過神來,半是懇請半是譏諷道:“姬蘇懇請蘇子,一統天下可否暫緩一步,先來救救燕國!”
蘇秦微微點頭,明知故問:“請問殿下,燕國怎麼了?”
太子蘇急道:“姬蘇得報,公子魚在武陽招兵買馬,陰結趙軍,欲裡應外合,行大逆之事。君父聞報,氣結而病。公子魚聽聞君上病重,氣焰愈加囂張,不日就要起兵薊城,燕國……燕國大難不日即至。”
蘇秦微微一笑:“在蘇秦看來,武陽之亂,不過區區小事。”
太子蘇震驚道:“什麼?武陽之亂若是小事,何爲大事?”
“回稟殿下,燕國大事,在於朝無賢才,國無長策!”
太子蘇正要抗辯,姬雪擺擺手道:“時辰不早了,蘇子且回館驛,待本宮回過君上,另擇時日向蘇子請教。”
蘇秦起身叩拜:“草民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