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去醫院看病的人很多, 而屬中心醫院的人最多。頭晚從凌晨開始,就有許多外地人直接從車站趕過來,排隊掛號, 就怕晚了掛不著專家號了。還有徹夜守著的票販子, 一張出名的專家號可以叫價兩三百塊, 一些掛不到號的外地人, 就只有忍痛買下, 總比在旅社住一宿,第二日晚再繼續排隊來得劃算。
不過,那只是針對普通病人而言。像池家人看病, 都有固定的私人醫生,一般毛病都會上門看診, 根本不需擔心乘車或排隊的問題。但池笑笑的情況有些不同, 每次複診都要做詳細的檢查, 所以之前才“勞煩”葉楓開車送她去複診,且早已提前預約了一年的檢查, 而下一年的時間則看病情而定。
她們一路無阻地進了治療室,池思瓊同醫生在門外低聲交談。池笑笑躺在檢查牀上,腦袋套住的金屬檢查儀冰冰涼,室內安靜得只剩自己的呼吸聲,以及儀器輕微的運作聲。
還是葉楓替她找的那位醫生, 但她突然莫名的感到心慌窒悶, 涌上一股隱隱的不安。
門被推開又合上, 兩道輕緩的腳步聲停在她的面前, 做檢查的醫生麻利地拿下了她頭上的儀器, 又馬上出去了。池笑笑緩緩睜開眼,正要起身, 卻聽見一道熟悉的嗓音:“池小姐,請不要立即起來,把手伸出來一會兒。這裡是醫院,我不過是替你檢查的護士。”見她遲遲不動,苗亜兒以爲她是在賭氣。
“以前好像沒……啊!”剛扭頭看過去,右手指尖便感到一陣沁涼,緊接著就是尖銳的刺痛,突如其來得令她驚叫出聲!
“本來該去前面抽血,不過現在人多,護士長就要我先過來。”苗亜兒不冷不熱的說著,“好了,你可以起來了。”她一邊說,一邊感嘆道。“好多人都是早上開始排隊,需要空腹抽血的病人到現在都沒吃飯。”
池笑笑目瞪口呆地望著她熟練地整理工具盤,她十成十的是在公報私仇!
“你這是在諷刺我的特殊待遇嗎?”
“我哪敢?”苗亜兒擡頭,清秀的臉上多了些池笑笑看不懂的情緒,“也託了你的福,讓我這些年過得比以前好,除了我母親。”她頓了頓,又自嘲地笑了“算了,過去的事情……”她一面說著,端了工具就轉身離開。
池笑笑呆坐了會兒,有些好奇苗亜兒同以前的“她”發生過什麼事情。那晚電話裡所聽到的,與池瑾瑜曾告訴她的相差無異——“她”陷害苗亜兒,並氣得她的母親生病入院,一晃眼就是幾年都沒有痊癒。
出門後,池思瓊卻不在外邊,有個路過的醫生見了她,連忙說:“池小姐往病房那邊去了,說您要是出來就到317房找她。”
“謝謝。”她點點頭,快步趕去。
池思瓊怎麼往這裡跑?或許是哪個朋友生病了吧,她也沒太在意,到了病房輕輕叩門,只聽裡邊傳來一道蒼老的嗓音:“請進。”
一邊推門一邊疑惑著,進屋後,一股強烈的藥味撲鼻而來,儘管病房朝向較好,但依舊有種潮潮的味道,這是久病的人成天窩在在空調房裡發出的潮腐的氣味。
溫煦的光線從窗口輕灑而入,映在潔白的病牀上,而被單外,有個瘦弱的女人靠在牀頭,半個身子病怏怏地露在被單外,右手邊是吊瓶架,吊瓶裡還有大半的藥液在緩緩下滴。而左邊的牀頭櫃上擺著些零零散散的小物件,以及一個很精緻的玻璃花瓶,裡面插了幾隻粉色的康乃馨,將那片蒼白稍稍映出了些紅潤。
池笑笑看清了她的容貌後,吃了一驚——削瘦的臉頰有些往裡凹,顯得顴骨突出,雙眼下陷,眼珠子往外爆,眼下是深青色的眼圈,還不算渾濁的雙目無神地望著前方,可怖極了。
她怔了怔,還是開口問道:“那個……請問,有看到我姐姐嗎?”不是讓她到這裡等她,怎麼連個人影都沒見到?對方遲遲不給迴應,她只能重複一遍,哪知那人聽清她的聲音以後,渾身一震,好像被什麼砸到一樣!
對方僵硬地扭過頭,焦距逐漸定在池笑笑的臉上,用一種極其古怪的眼神看著她,好像要把她整個人都瞪穿一般!
池笑笑被她的眼神嚇了一跳,頓停了腳步,剛要開口,對方卻突然出聲:“怎麼是你?”她莫名的怒意令池笑笑感到不解,“你還來做什麼?還不肯放棄嗎?!”
“我……”
“你滾——咳咳……滾出……去……”對方捂住胸口猛喘了起來,雙手揪緊了被單,渾身劇烈地顫抖著,直咳得肺都要出來似的。
她遲疑了會兒,還是走過去,手忙腳亂地查看她牀頭櫃上的東西:“你的藥是哪個?護士鈴在哪裡?”
“你……咳咳……”對方空出一隻手,突然抓住池笑笑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宛如干涸的枯枝,緊緊桎梏住她!“你還想怎樣……咳……要遭天譴的!你這個……”
她嚇得驚呼了聲:“放開啊——”她越是想要甩開對方,對方就越是用力!她不斷加大甩手的頻率呼道:“你做什麼?快放開我!痛啊!”
“你怎麼在這裡……是不是對我女……咳、女兒做了什麼?!”對方瞪著溢滿血絲的眼珠子質問她,“你這個變態,離她遠一點——”
“什麼女兒?”她邊掙扎邊反駁,“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是來找我姐姐的!”這裡又不是精神科,怎地有這樣一個瘋子?池思瓊沒找到,反被她纏住,還莫名其妙被罵了一通,池笑笑簡直嘔的要吐血!
“你們一家都不是好東西——”對方表情猙獰,露出森黃的牙齒,一副恨不得將她吞噬入腹的模樣!
她倒後幾步,腰部正撞到櫃子,還來不及痛呼,“嘩啦”幾聲上面的東西全數散落到地上,而那隻盛滿了水與鮮花的玻璃花瓶也“哐啷”一聲猛地摔碎!
驟然乍響的清脆音並未打破對方混沌的心智,反倒扯過半個身子要撲向池笑笑!
“你該死……你還想怎麼……咳咳……”
“你對我女兒做了什麼——”
“還不放過我們……”
而那吊瓶架子也搖搖晃晃起來,跟著牽扯過來的針管像一道纏繞的魔咒般,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線,恍惚間,池笑笑踩到瓶裡流出的水,腳底一滑向後仰去,連帶了抓住她的老人也隨著她往下落——
“啊——”伴隨著吊瓶架的倒塌,池笑笑和那人同時發出一陣驚叫!混亂之中終於甩開了對方的手,條件反射地撐住地面,卻感到手心刺痛——被花瓶的碎片劃傷了!
擡頭卻發現吊瓶架壓在了對方的身上,而對方也吃痛地半個身子撲在地上,雙腿還搭在牀上,被鐵架壓住!池笑笑的腦海有一瞬的空白,對方痛苦到猙獰的面目在她眼裡逐漸放大,終於漲回了她的神志。
“你……醫生,醫生!”她不顧手掌的疼痛爬起來,任血染污了衣裙,一邊大喊著一邊手足無措地扶著鐵架,又不時的要托起摔下的老人,實在是有心無力。她急得滿頭大汗,不明白爲什麼此刻的護士和醫生都這麼失職。
汗水由額頭滑下,浸入了眼眶,她被染得刺痛不已,左手撐著的鐵架如有千斤重,又怕鬆了再次壓到老人,她瞟了眼同樣喘著粗氣的老人,只能咬咬牙,率先鬆開了她的手,雙手掌住鐵架,刺紅的鮮血順著鋼管緩緩流下。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幾道急速的腳步聲,她滿臉希望的望過去,門被人一腳踹開——
“媽——?!”
——竟然是苗亜兒!以及,她身後的池瑾瑜!
池笑笑的腦海再次空白,撐住鐵架的手都忘了放開。
而苗亜兒只愣了幾秒鐘,隨即尖叫著衝向摔倒在地的老人,驚慌無措的托起她的腦袋,哭喊道:“媽?你沒事吧?媽——”
老人緩緩張大無神的雙眼,看到苗亜兒,狠戾的眼神驟然放柔,漸漸溢出水滴……“亜兒……我的亜兒……”
池瑾瑜也才緩過神,連忙過去抱起老人,一面扭頭對苗亜兒說:“你趕緊叫醫生,快!”
“媽,您撐著點兒。”苗亜兒喊著,又迅速衝了出去。
不到一分鐘,一名醫生及兩名護士趕了進來,熟練地替老人的傷口做了包紮。
“亜兒……”老人拉著苗亜兒的手不放,“你沒事吧?那女人沒對你……咳……怎樣吧?”
苗亜兒微愣,這才憶起池笑笑還在一旁呆站著。池瑾瑜見老人沒事了,纔看向池笑笑,正想說什麼,就見苗亜兒激動地捏住池笑笑的肩膀,質問道:“你怎麼在這裡?你爲什麼要傷害我媽?”
池笑笑茫然地開口:“她是你媽媽?我……”
“你已經把她害成這樣了,還想怎樣?池笑笑,你怎麼能這麼惡毒!”苗亜兒的手指恨不得掐入她的皮肉,拆她骨頭。說著,將她往門口推去,“你滾出去!”
“等一下!”池瑾瑜陡然見到鐵架上的血跡,大步過去攔住苗亜兒,在她驚愕的目光中抓起池笑笑的手腕,用力掰開她緊握的雙拳——觸目驚心!掌心被碎片劃破,細小的玻璃渣陷入皮肉,方纔捏握鐵架時更是往裡陷去,乾涸的血跡上侵染著新流出的鮮血,畫出縱橫交錯的圖像。“你怎麼不吭聲?”他氣急的問。
池笑笑抿住脣,倔強地不肯開口。心中卻已明瞭大概——這裡是苗母的病房,難怪對方看到她那麼激動。只不過,是池思瓊引她來的。
“笑笑……”池瑾瑜見她不語,心中氣惱不堪,捏住她手腕的手加大了力量,又在聽到她低低抽氣時放緩了力道,拉著她就往外走,“不行,你也得趕緊包紮,不然傷口會感染。”
池笑笑卻不言,也不動,僵在原地,恨恨地瞪著地面。
“我沒有。”她突然開口,強忍住手心的劇痛,“是她拽著我,我摔倒,她纔跟著倒下的。”
池瑾瑜一怔,氣道:“現在不是解釋的時候!”
她擡頭,溼紅的眼裡竟是倔強:“我就是沒有。”
池瑾瑜只愣了一秒鐘,隨即不顧她的驚呼,將她打橫抱起!“跟你廢話真是愚蠢,再敢亂動我就把你從窗戶扔下去!”
他惡狠狠地威脅道,快步走了出去。頭也不回。
苗亜兒僵在原地,淚突然涌了出來,大滴大滴往下落。
“亜兒……”苗母緩下了情緒,出聲喚道。
苗亜兒深吸了一口氣,抹抹淚,強顏歡笑道:“媽。我沒事,您好些沒有?”
苗母看了看她,又瞄了瞄池瑾瑜和池笑笑,突然惡聲罵道:“他們兩個真令人噁心,滾了最好!”
苗亜兒望望精神敏感的母親,又想起池瑾瑜抱了池笑笑,頭也不回地離開,胸口猛然一陣鈍痛。她不受控制地抽泣起來。
而另一邊,在池瑾瑜的威逼利誘之下,池笑笑氣呼呼地任由醫生給她上藥包紮,她看著天花板,或者盯著醫生,就是不肯正眼瞧他。
他若有所思地盯著她,久久,忽然伸手,懸在她的頭頂,遲疑了好一會兒,還是輕輕撫上她柔順的髮絲。察覺到她的顫抖,心中一痛,輕道:“我信你。”
她咬牙:“我不信你!”
他不發一語地托起她包紮好的手,慘白的紗布上浸出淡黃色的藥,散發出刺鼻的味道。這是一雙很柔軟,此刻卻傷痕累累的手。她要抽出去,他手滑到她手腕處,捉緊了不放。她乾脆不顧疼痛要掙開,他也不顧一旁滿臉狐疑的醫生,伸手攔住她,將她狠狠塞進自己懷裡!
她繼續掙扎,凳子“嘎嘎”響著,忍不住低吼道:“放開!”
“不要。”他耍賴一樣,“除非你肯冷靜跟我談。”
她頓停了動作,卻也沉默起來。他的懷抱很厚實,令她感到呼吸不暢,憋得雙頰火辣辣的。他的力道也很大,知道自己爭不過他,乾脆放棄了掙扎。
“這幾天,爲什麼迴避我?”他率先打破沉默,“在生什麼氣?”
她的鼻腔泛酸,想起那晚的電話,不禁涌上一股氣焰:“你管我!不去陪受傷的丈母孃,在這裡做什麼?”
他頓了頓:“啊,原來是吃醋。”
“我纔沒有!”她努力仰頭,卻只能看清他光潔的下巴,“你捆著我幹什麼?怕我刺激到她們?”
他的胸膛起伏得有些厲害,她甚至能聽清他沉穩的心跳聲!
突然,他鬆開她,定定地望著她,眼裡是她讀不懂的情緒:“好,我們現在就去跟亜兒說清楚,然後再談,行了吧?”
說完,他拉著目瞪口呆的她往317小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