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始興縣。一名狄兵沖進帥帳,不及行禮便慌亂地叫了起來:“督帥!船!船來啦!”
面對部下的冒失,自認治軍嚴謹、帶兵有方的巴爾思,瞬間蹙緊了兩道濃眉,心中極為不滿。他一拂戰袍,冷哼著步出帥帳,眼前的景象卻讓他一下愣在原地。
五萬北嶺軍駐扎在始興縣的沿江兩岸,他的帥帳就豎在江邊的淺灘上。站在帥帳門前,他不可思議的發現,東方的江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遮天蔽日的白帆,和密密麻麻的櫓槳。
一百三十五艘樓船巨艦,這個情報他事先早已掌握,可即便如此,當他親眼目睹這些龐然大物迎面壓來時,心中的震撼依然是如此強烈。
他不再責怪那名失態的士兵,眼前百艦橫江、爭流競帆的壯觀場面,對于游牧民族來說,實在太過陌生了。陌生的事物是可怕的,就好比海邊長大的漁民,乍見萬里沙漠一樣,驚慌失措是人的本能反應。
船隊浩蕩而來,無需下令吩咐,十艘小艇快船立刻迎了上去,一百多人齊聲發喊:“停船!北嶺督帥在此,命爾等速速停船!”
巴爾思睜大了眼睛,他相信對方一定聽得清清楚楚,因為船隊有了反應,他們……加速了!
原本半劃半停的櫓槳,在一瞬間同時搖動了起來,雪白的船帆吃飽了風,鼓得滿滿當當,為首的十艘樓船立刻脫離大隊,同時加速前沖。
這一加速,整個船隊陣型隨之改變,逐漸延伸拉長,仿佛一桿雪亮的長矛,向著前方的攔截防線直刺過去。
小艇上的狄兵有些慌亂了,他們清楚地看見,船頭上那幅“運河援建忠義糧”的豎幡被折斷了拋落水中,仿佛是要宣告什么似的。
巴爾思耐心告罄,喝令道:“放箭!”
兩岸狄軍立刻排成雁行陣,遑遑箭雨,漫天激射,樓船的兩側船舷瞬間釘得跟刺猬一般,可卻傷不得分毫,水手們躲進船艙,槳手們放下遮板,整整三輪箭雨,竟是無一傷亡。
可憐狄軍從未有過對艦作戰的經驗,即便是沙場老將巴爾思,也不禁亂了手腳。最不應該的是那十艘小艇,就這么癡癡望著巨艦沖來,全都呆若木雞,傻站在原地,直至十五丈高的船帆遮蔽了陽光,灑下大片的陰影,他們這才驚覺自身的危險處境,大呼小叫著調轉船頭。然后,他們絕望的發現,大江行舟遠非草原控馬可比,再小的舟楫,掉頭都是十分困難的。
隨著一陣咔咔的刺耳響聲,小船四分五裂,狄兵們慘嚎著跌落江中,如同下餃子似地噗通噗通連串兒響,這時,不由得又想起一事:他們誰都不會游泳!
巴爾思勃然大怒,周家這是鐵了心造反吶,簡直不知死活!可他突然間驚醒:不對啊!這里是登船點啊,既已發現我軍駐守于此,船隊為何不降不走,反而直沖過去了呢?
不好!他一瞬間想明白了,這是要去信豐縣吶!行船知識的匱乏,使他無法猜想對方將如何在淺灘登船,可他顧不了那么多了,他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這讓他無論如何咽不下這口氣,“快!上馬!追過去!”
兩岸狄軍一齊上馬,沿岸急追,可追不過三里地,忽然發現兩件事:第一件事,船只航行看似慢吞吞的,可實際速度并不亞于奔馬;第二件事,眼前沒有路了!
嶺南丘陵起伏,地勢極為復雜,攔在狄軍眼前的是一道百丈絕壁,戰馬是無論如何上不去的,人上去了,卻又追不上船只的航速。
這一回,巴爾思是真明白了。北嶺軍想要走陸路趕去信豐縣,他們就得繞山而行,水陸殊途形成的時間差,這才是紅巾軍真正的如意算盤!
這個時間差是:一天一夜。
換句話說,紅巾軍若有能力在一天一夜內全部登船,狄軍就只能站在岸邊望洋興嘆。可倘若他們做不到,那好,狄軍就會將這十多萬人圍殲在淺灘上。
速度,決定勝負!
時間,就是生命!
※※※
次日,當首批民眾趕到信豐縣的時候,日頭剛剛偏西。沿江老百姓都驚奇地望著這些拖家帶口的不速之客,全都有些驚慌失措。
在前一天夜里,他們剛剛遭遇了數百名武裝分子的強買強賣,漁船、渡船、舢板、竹排,甚至連當地唯一的一艘花船都不放過,總之,一切可以在江面上航行的道具都被洗劫一空,加起來足有百余艘。
未及悲痛,武裝分子忽又化身散財童子,給遭劫的每家每戶送去了五兩黃金,作為強行買船的經濟補償,并鄭重告誡對方,此地戰禍將至,趕緊的,帶著金子逃難去吧。不想走?那好,把金子還給我!對方撒腿就跑……
可還有些沒有遭劫,也沒有領到黃金的百姓,他們不愿舍棄家園,背井離鄉,說不聽,趕不走,直到此刻,看著無數難民涌來,他們遲鈍的神經終于產生了本能的顫抖。
他們想要走了,可那伙兒武裝分子卻又不讓他們走了,“現在想到走了?早干嘛去啦?遲啦,已經來不及啦,跟著我們一起走吧!”這回,他們聽話了。
瞧見一隊馬車馳來,當先一輛印有臥龍學府的螭虎徽記。王五倉和程平安立刻迎了上去,隔著車簾行禮道:“武副院長!末將已征得大小船只一百三十艘,特來繳令!”
車門開啟,一名少女盈盈步出車外,王五倉和程平安抬頭一看,登時嘴張得老大:“妹子?!怎么是你?”
鈴兒巧笑嫣然,“可不就是我么?”
王五倉急道:“武副院長何在?”
鈴兒細眉一挑,“不知道!”
程平安的兩條濃眉立刻擰了起來,“糟了!武參贊交代過,后續計劃由武副院長傳達,這……這可如何是好?”
王五倉目光一閃,“妹子!計劃可是在你那里?”
鈴兒格格笑道:“還是王大哥聰明,可比某個人強得多了!”她望了望岸邊一長排的大小船只,收斂笑容,正色道:“武副院長另有要事,特讓小妹代為教授登船之法!”
王五倉心中一定,長吁了口氣,“那我可就放心了……”繼而又滿臉奇怪地嘆道:“這武副院長也真是的,究竟有何要事,竟連這十三萬百姓都顧不上了嗎?”
鈴兒苦笑道:“這個我可就真不知道啦!”
遠處突發一聲喊:“船!船來啦!”
鈴兒目光一凜,“王大哥!接下來請你聽從妹子的吩咐,我們的時間只有……一天一夜!”
※※※
前日黃昏,當武破虜正在看信跳腳的時候,一支百人的隊伍正徑直趕往荊南軍的大營。
此刻日落余暉,暮色四合。狄軍剛放下斧子,才端起飯碗,卻驚訝的望見,眼前的隊伍有一駕豪華的馬車,更有數十名身著彩衣的美麗少女。口水滴進碗里,飯還沒吃,人卻已經飽了。
“如此說來,你是賊軍主將的女兒?”忽蘭多瞇起一對細眼,瞅著面前藍眸雪膚的美艷女子,吞著口水道:“來我軍中何干?”
武若梅輕移玉趾,盈盈上前一步,金繡粉蝶的月白色八幅湘水裙輕輕蕩起,勾出一道筆直修長的美腿輪廓。妙目流盼,唇角蘊笑,含羞帶怯地說道:“家父深知天兵難抗,有心歸順朝廷,卻又自忖前罪深重,恐難赦免,特命奴家……登門求教,問個準信兒……究竟是能降,還是不能降?”她說著,掩袖竊笑,湛藍秋波直掃過去,荊南督帥登時看得魂飄魄蕩。
忽蘭多貪婪的目光纏在她身上,只覺腹中欲火騰騰,焦燃愈烈。身為荊南督帥,也算南國水鄉的一方之雄,美人兒見的多了,可眼前這位卻大不一樣,既有異族狐媚的冷艷妖異,又有漢家淑女的柔婉清秀,兼兩家之長,摒二族之短,百變玲瓏,風情萬種,當真是人間絕色,天賜尤物啊!
若依其本意,忽蘭多立刻就要大叫著“管你老子降不降,反正本督帥是降了!”然后撲將過去,為所欲為,一飽艷福。可還有最后的一絲理智揪住了他的心神——荊北軍可是毀在了她老爹的手上,這樣的鐵桿兒反賊,會是臨陣投降的主兒么?就算真的要降,他又有權招降納叛,赦免這樣的賊酋匪首嗎?答案是——沒有!
正自糾結,美人兒已等得不耐,突發一聲嬌呼,“督帥大人!您倒是說句話呀,莫讓奴家等得心焦!”
忽蘭多腦子里嗡的一聲,暈了,卻也醒了,去他娘的,老子真是癡傻了,先拿言語唬著她,留她過了夜,待得吃干抹凈,我管他老爹是不是明天就要殺頭呢!
一想明白,忽蘭多立刻神魂歸位,把臉一沉,“爾父所犯之罪非同小可啊!如今翻然悔悟,晚是晚了些……”他眼皮微抬,別有深意地說道:“可若由本帥出面力保,他再立下些許微功,卻也不是不行……只是……”
美人兒立時緊張起來,“只是什么?”
忽蘭多再無言語,不住奸笑,一雙賊眼只在她身子上游來蕩去,良久才道:“小姐何必明知故問呢?”
武若梅故作沉吟,似是狠下了一番決心,羞顏道:“但憑督帥大人周全,小女子無以為報,若蒙不棄,奴家……奴家……甚么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