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阿赤兒的患得患失,躊躇糾結,速柯羅的頭腦比他簡單一些,因此也更加果斷,他曾經無奈地勸說道:“大哥知道你心存疑慮,也知道我軍未必能追上,可是,我們別無選擇,必須要追下去,別忘了我們的任務,就是要拖住他,如今他蹤跡全無,我等如何向陛下交代?”他放低了聲音,說道:“哪怕你是鷹衛,是皇家密探,丟失敵蹤的后果,只怕也是承擔不起的!”
阿赤兒陰沉著臉,心中卻也只能承認,速柯羅說的是對的,哪怕這是劉楓的計謀,他卻不得不按照對方的意思走下去。這種無奈的感覺他是熟悉的,當初在剿滅義山軍和忠勇軍的過程中,他曾多次遇到過類似的情況,可疑卻又無法回避,這種主動邁向陷阱的危機感幾乎將他逼瘋逼垮。
“督帥!”陳霖華略帶驚惶的喊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扭過頭一看,只見中年書生氣急敗壞地狂奔而來,袍服污穢散亂,臉色青白發紫,呼吸急促,神情驚怖,似乎身后有無形的鬼魂正在追他。
阿赤兒的心一下被吊了起來,連忙問道:“發生何事?先生如何這般驚慌?”
陳霖華搖搖擺擺站定,喘著粗氣慌亂叫道:“死人!好多死人!后……山……后山的礦洞里……堆滿了尸體!天知道有多少死人,洞門一開,死人噼里啪啦往外倒,整個坑道都被塞滿了,進都進不去……太……太可怕了……”
這位前朝兵部侍郎雖然也算是久歷戰陣,可運籌帷幄與陣前廝殺原本就是兩回事兒,從遠處眺望兩軍搏殺,就好像兩群顏色不同的螞蟻在彼此傾軋、相互吞噬,雖然也很震撼,但卻殊無恐怖之感。
似今日這般近距離接觸尸體,他從前也不是沒有過,可關鍵是數量。積尸如山,這四個字如果停在紙面上,比起親眼目睹的心靈震撼來,自然有天壤之別,是決不可同日而語的。
陳霖華是真的驚到了,因為礦洞開啟的時候,他就站在門前,那滾滾尸山沒頂而來,直把他埋在了下面,當衛士們將他“挖”出來時,他雖然沒有受傷,可已然嚇去了半條老命,被抽了三五下大嘴巴子才清醒過來,因此臉色白中透紫,那是被生生抽出來的。
當兩人急步趕到這處名為“聚寶坑”的礦洞時,速柯羅已然站在洞口,面對著溢滿而出的尸堆怔怔發呆,遠開數丈都能清楚地看見,這位狼軍山越督帥正在劇烈的顫抖。
乍見這地獄般的景象,阿赤兒也嚇了一跳,本能的倒抽一口涼氣,可撲鼻的尸臭卻嗆得他險些當場嘔吐。他強忍著胃部的痙攣說道:“看死尸的裝束,應該都是……都是……我軍的戰俘……”
速柯羅扭過頭,雙目赤紅如血,“都是你我的族人……一個不留……當真是一個不留……果然是逐……”
阿赤兒反應極快,一個箭步便沖至跟前,捂住他嘴巴,低聲疾道:“慎言!一旦泄露,我軍立刻就會崩潰!”
速柯羅頓時驚醒,喘著粗氣看向阿赤兒。兩人對視良久,也沉默良久,忽然異口同聲道:“追!”
臨走前,陳霖華忽然心念一動:“如今天氣炎熱,可莫要出了瘟疫!”他指著尸堆顫聲命令道:“撒上石灰粉,將洞門……封起來!”
紅巾軍撤走已然一天一夜,時間緊迫至極,二帥決定連夜追擊,由阿赤兒率領最后一支完整的虎騎萬人隊,往西北方向追擊,速柯羅率領8000狼騎,往東北方向追擊,參軍陳霖華統領各隊殘兵整合而成的4000虎騎,外加兩萬降卒鎮守清風寨,王盛光所部兩萬降卒則負責留守后營,護持糧草。
二帥相約,此次追擊,敵我強弱已然互易,狼軍也好虎軍也罷,單軍實力都落于下風,因此一旦發現敵蹤,不得貿然攻擊,緊緊咬住就是,一字記之曰:“纏”,一旦纏住了,待山外三路大軍匯合圍剿,此戰可定!
諸事議定,聯軍兵分兩路,徑往山中追去。臨行前,阿赤兒將一只小包裹鄭重地交給陳霖華,執他手說道:“此去萬分兇險,叢林作戰更是險象環生,若我死于敵手,先生可持我金匣進京面圣,先生大才,陛下慧眼,必能委以重任!來日……請先生為我報仇!”
陳霖華諄諄囑咐道:“督帥莫要心灰,賊軍若走,無非躲往其余二寨,那正是兩路大軍的目標。他行程甚緊,途中埋伏的可能并不大,大人只要一路尾隨,待匯合了大軍,未必不能反敗為勝!萬不可貪功冒進,切記切記!”
二人垂淚而別,兩軍各自上路。
是夜,陳霖華又熬了個通宵,指揮24000人連夜布防,在清風寨的內側搭建寨墻,安置拒馬,鋪設溝渠,嚴防紅巾軍打敗追兵逆向殺回,萬一出現這種情況,那就只能靠他來擋住敵人了。
同時,他又嚴令王盛光約束部眾,加強防備,安排了一日十次的斥候聯絡,約定白晝燒煙,夜間舉火為號,命其隨時準備支援清風寨。
一夜忙碌,及至次日黃昏,一道簡易防線已然初具規模,陳霖華大感慶幸,他深知,這一晝夜主力已走,布防未及,正是最危險的時候,好在已經平安度過了,看來紅巾軍果真是回救老窩去了,但愿督帥旗開得勝……
年近五十的老書生疲憊地合上雙眼,可卻總是看見那如山的尸堆,狄兵也好,綠營兵也好,全都站了起來,用扭曲怪異地姿態向他走來,他嚇得魂飛魄散,可偏偏邁不動腿,被一名狄兵一把抓住,翻著白眼珠子問他:為何如此蠢笨,中敵奸計,害死了大伙兒?又有一名綠營兵掐他脖子,厲聲質問:你為何投降狄戎,甘為外奴?四周的活尸全都又跳又叫:殺!殺!殺!
他大叫著從噩夢中驚醒,抹了把額頭的冷汗,耳邊猶自聽見“殺!殺!”的喊聲,他愣了一愣,忽然驚覺:聲音越來越響了,不是夢境幻聽!是真的有喊殺聲傳來!
他急忙披衣起身,只見親兵狼狽進帳,報道:“參軍大人,不好啦,賊軍殺進來啦!我軍快要……頂不住啦!”
陳霖華不及詳問端由,疾聲命道:“速速舉火求援!”
親兵苦著臉道:“已經舉了半天啦,不見一個援兵趕來……”
“甚么?”陳霖華如雷擊頂,頹然坐倒。親兵大急,箭步上前拽了他就走,“大人如何發呆?快快突圍吧!”
當他被親兵架出帥帳時,只見寨內人影重重,喊殺震天,無數身披鐵甲、頸系紅巾的兵士正在四處趕殺,八面縱火,前營已是火光沖天,中軍四千虎騎大都不及上馬,蜷縮在各自的營帳門前拼死抵擋,眼看漸漸不支,防線已是搖搖欲墜。
陳霖華心中大悔,前日已然空等一夜,昨晚又是連夜布防,將士們兩天兩夜未曾安睡,原本就已精疲力竭,此刻突遭夜襲,如何抵擋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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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可怕的是,從他站的位置,可以望見遠處的外圍防線,完完整整,干干凈凈,絲毫沒有強攻突破的痕跡,這次夜襲,似乎是中間開花,往四周擴散的。
陳霖華直看得目眥欲裂,真他娘奇了怪了,這是出了什么幺蛾子?紅巾軍難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這時,遠處傳來陣陣“投降”的喊聲,喊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整齊。不看可知,定是那兩萬降卒軍心瓦解,全軍投降了。隨之而來的,則是大批騰出手腳的紅巾軍,一起往中軍大營涌來,一方乘勝而來,一方垂死掙扎,戰事愈發慘烈,吶喊聲和慘叫聲驟然拔高數倍。
不及細看,親兵已牽過了馬匹,“趁寨門未失,大人快走!”一行五十騎倉惶撤出清風寨,直奔后營而去。剛一出門,紅巾軍已然從后殺至,寨門前影影憧憧,刀光劍閃,殺得天昏地暗。
陳霖華回頭一望,心知這4000虎騎也全都失陷在里面,多半是就此沒了。心中大恨,不由重重嘆一口氣,揮起馬鞭,催馬向南而去。
他已漸漸冷靜下來:賊軍夜襲,兵力定然不多,我軍兵疲無備,這才潰敗至斯,倘若后營生力軍及時趕至,定能一舉重奪清風寨。可他又忍不住奇怪,這里殺得翻天覆地,王盛光沒有道理不知道,更不應該不來增援,頓時,一股不祥的預感籠罩心頭。
后營相距清風寨不過二十里,眾騎快馬加鞭,一盞茶的功夫就到了。可一看之下,陳霖華頓時萬念俱灰,險些墜下馬來。
后營竟然早已是一片火海,竟有大批紅巾軍正在寨內橫沖直撞,殺人放火。放眼看去,兵力竟不下萬人。真他娘邪了門了,紅巾軍難道真的肋生雙翅、個個會飛?竟能如神兵天降般兩邊同時偷襲?
此刻戰事已近尾聲,全然沒有了大規模成建制的廝殺抵抗,寨內堆積如山的糧草輜重已燃起了沖天的大火,縱然遠隔五里,陳霖華仍能感覺到撲面而來的熱風。不少紅巾軍猶自高摯火把,嘻嘻哈哈地一屯一屯挨個點燃。
陳霖華心中大痛,那可是足夠供給二十萬大軍的糧草啊,整整一百五十萬石,就這么……完了……
隨之完蛋的,便是猶自傻傻追擊的二位督帥。要知道兵無糧已是大禍,可猶能劫掠自給,甚至是殺民充饑,可是馬呢?沒有北方運來的甘草豆料,他們手下的騎兵,完了。
更可氣的是,萬余駐守于此的降卒,他們沒有被消滅,他們再一次地繳械投降了,此刻都被趕到了寨外,圈押起來密密麻麻跪了一大片。陳霖華恨得牙癢癢,可又無可奈何,這些人……原本就是造反的叛軍吶!
王盛光這個混蛋呢?他人在哪里?陳霖華把眼望去,卻見中軍營前仍在交戰廝殺,以正中央的帥帳為核心,兩軍各有數千人正在拼死搏殺,轅門幾度易手,戰況好不激烈。陳霖華不由心中大為感慨:錯怪了王將軍吶,他倒是個死戰不屈的忠義之人……
懷著感慨和遐想,借著亮如白晝的熊熊火光,陳霖華望得真切,不由愣住了,因為正在攻守死拼的兩軍,居然都穿著綠營號衣,而大隊的紅巾軍卻聚在遠處圍而不打,坐山觀虎斗,這又是出了什么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