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迷霧中尋找旗艦,難度頗為不小,足足耗去了一個多時辰,一百三十五名船老大,外加艦隊指揮使周武,在玉麟艦頂層的大廳里集合完畢,一起望向據案端坐的七小姐。
周雨婷目光一掃,“都到齊了?”
周武躬身垂首,應道:“是!小姐,請您示下!”
周雨婷微微頷首,說道:“今日叫大家來,是有一件人命關天的大事兒,想要告訴各位。你們是不是很奇怪,這大霧的天兒,本小姐為何逼著你們全速趕路?還有,船隊分明打著運糧援建的旗號,可船艙里卻是空的……”
她挨著個看過去,人人注目,這才接著說道:“現在我來告訴你們,我們此行,不是運糧!而是運人!”
眾人皆是一驚。排在周武下首的叫桂庭和,是一名老資格的船老大,原本他才是最有望出任船隊指揮的人,然而有了周武的存在,他就只能屈居其下了,心中本就老大不舒服,此刻聽了周雨婷的話,他忍不住開口道:“小姐,敢問所運何人?竟要出動所有的樓船呢?”
周雨婷笑了笑,“桂叔問得好!之前我不告訴你們,那是因為事關重大,稍一泄露,我周家的百年基業必將毀于一旦……”眾人聽她說得如此嚴重,全都緊張起來,“前些日子,想必你們都聽說了,整個嶺南的官軍有了大動作,一舉平定了義山忠勇二軍,繼而糾集重兵,以泰山壓頂之勢,進逼我們的大主顧紅巾軍……”
桂庭和頓時變了顏色,疾聲打斷道:“難道我們要運的人……是紅巾軍?”
周雨婷扶案前傾,“不錯!正是紅巾軍!”
此言一出,全場大嘩,桂庭和頓足大叫:“這……這是造反!”
周雨婷輕輕一笑,“桂叔好見識,確實是造反!”
“啊!你……你……”桂庭和長大了嘴,險些掉了下巴,連喘三口粗氣才咬牙問道:“這是家主的意思嗎?”
“那是自然!若非家主爺爺點頭,本小姐又豈敢獨斷專行呢?”周雨婷微笑道:“如何?爾等愿奉家主令么?”
桂庭和臉色鐵青,一拂袍袖,冷聲道:“小人雖是周家的部曲,卻也不是賣身給了周家,如今你們反叛朝廷,自尋死路,要做這殺頭抄家的勾當,請恕小的不伺候了!”言罷,他負手轉身就走。
船老大們見資格最老的桂庭和不從,心中也動搖起來,有幾人的腳步也微微抬了起來。
桂庭和大步直行,背后傳來七小姐不溫不火的聲音:“你當真要走?”桂庭和冷哼作答。
周雨婷鳳眼一瞇,“燕兒,殺了他!”
話音剛落,眾人甚至沒有看清怎么回事。但見一條黑影倏地竄出,寒光掠過,桂庭和身子猛然一僵,黑影一沾即走,倒飛回小姐身邊,正是扮作丫鬟的凌燕,她連站立的姿勢都沒變,手中卻多了一對染血的短劍。
眾人駭然瞪視僵立中央的桂庭和,只見他緩緩扭動身軀,似要轉過身,可剛一動作,腦袋咕嚕掉在了地上,直往人群里滾,腔中熱血激噴而出,周圍幾人濺了個滿頭滿臉,濃重的血腥氣瞬間滿室充盈,令人耳目皆嗆。
在大片驚呼中,無頭尸體轟然倒地,引發了更加強烈的驚恐,幾個膽小的船老大拔腿就往外跑,沒跑幾步,驚見柳姨當門而立,手中兩把柳葉刀交錯并舉,大喝一聲:“出門者死!”眾人登時不敢再動,杵在原地直哆嗦。
周雨婷玉容不動,用一種無所謂的語調說道:“慌什么?既已造反,殺個把子人算什么?都給我站好了!”
眾人驚慌回頭,只見周雨婷白皙瑩潤的臉頰上,竟也飛落了一滴豆大的血珠子,順著香腮緩緩流淌下來,拖成一條殷紅刺目的血線,襯著她如雪如玉的肌膚和森寒冷酷的眼神,竟是如此可畏可怖,令人不寒而栗。
眨眼的功夫,除了地上躺著的桂庭和,所有人各歸各位,站得整整齊齊。
“不就是造個反嗎?至于么?你們是可以選擇的,與家族同生死共存亡,又或者……”周雨婷翹起蘭花指,優雅地指了指地上的死人,“或者先行一步,到陰曹地府打個前站,不過大伙兒可未必就到呢……”
配合這冷颼颼、寒磣磣的話語,七小姐微瞇起雙眼,目光就像張弦待發的利箭,在人群中緩緩地巡弋著,仿佛在尋找下一個不知死活敢于挑戰她家族權威的家伙。
沒人敢與她咄咄逼人的目光對視,即便是周武也不自覺地放低了視線。
他再次出列,單膝跪倒,“我等誓死報效家族!”
眾人同一時間感到腿軟,齊唰唰跪倒在地,參差不齊地叫道:“我等誓死報效家族!”
周雨婷嫣然一笑,“諸位對家族如此忠心,本小姐深感欣慰。”她雙掌一拍,凌燕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支卷軸,邁步下階,笑吟吟地立在中央,“請眾義士畫押!”
眾人暗暗叫苦,這個指印落下去,這輩子就算上了賊船啦!排在最前面的船老大慌得騰騰冒汗,情急之下胡扯道:“此間沒有筆墨,不如改日……”
話沒說完,柳姨大步進來,行至桂庭和的尸體旁,柳葉刀一揮,切下一根手指頭,拾起了往那人眼前一遞,“老生為爺伺候筆墨!”那人嚇得魂不附體,慌忙接過血淋淋的手指,“不敢不敢……有勞有勞……”以指代筆,哆嗦著簽下了名字,又沾血按了個指印。
凌燕撇撇嘴,“下一位!”
一頓飯的功夫,桂庭和的十根指頭被剁了個干凈,所有人都畫了押,一個個兒的全都愁眉苦臉、目光哀怨。
周雨婷接過卷軸,粗粗一掃,滿意的點點頭。放下了卷軸,她把云袖一拂,姍姍起身,改顏笑道:“諸位,今日我等同秉至誠,共攘盛舉,從此以后,可就真的是同舟共濟啦,來日成就了大業,丹青史記上也必有我等濃墨重彩的一筆!”眾人默默無語,疏無激動之色。
周雨婷只作不知,笑道:“至于諸位的家小,大可不必擔心,自我等起航,家主已請得諸位親眷入府供養,大伙兒放心,后顧無憂啦!啊?咯咯咯……”眾人紛紛賠笑,笑聲零零落落,滿是苦澀。
周雨婷看在眼里,心道:示之以威的效果已然實現,下一步,該是誘之以利了。笑道:“諸位,我周家不是一方諸侯,也沒有稱霸一方的實力和野心。我們,只不過是生意人罷了。咱們生意人講究的,就是趨利避害,高明的生意人從來不做賠本的買賣。本小姐從十歲起跟著家主爺爺走南闖北,直到現在,我還從來沒有賠過本!在本小姐的眼里,造反,也不過是一樁大生意罷了,一樁天大的大生意!”
這句話一說,在場眾人不由思考起來,似乎……也有些道理,心神漸穩,腦子也活絡了起來,是啊,當初資助紅巾軍的時候,不也是群起反對嗎?惟獨七小姐獨排眾議,力主此事,其后的事實證明,不到半年的功夫,周家一躍成為三大世家之首,非但沒有賠本,反而大賺特賺了一把。如今……敢情是要追加投資了呀!
待眾人思索片刻,周雨婷繼續說道:“你們心有顧忌,這我知道,可本小姐要提醒你們的是,你們真正怕的,僅僅只是‘造反’二字罷了,如今我來換兩個字:謀國!……如何?是不是不一樣了呢?”
瞧見眾人目露異色,周雨婷正色道:“諸位都是我周家的老人兒了,自然知道百年前我周家是如何起家的,扶保廢太子,以一介商賈拜相起家,憑的是什么?不正是精準毒辣的眼光和義無反顧的魄力么?如今呢,我們又是一介商賈,所作所為,也不過是效法先祖罷了……不,我們玩兒的比先祖更大!百年前不過是奪嫡之爭,勝了不過是權傾朝野,做了一代權臣罷了,可眼下呢,咱們干的可是革故鼎新,奠基開國的霸業,留名青史,封妻蔭子,那可不是我隨便說說的,而是真的可以實現的!你們說呢?”
這時的眾人,所思所想已全然不同,他們雖是家族里少有的高級部曲,可還是私兵家將的身份,還是下人,留名青史,封妻蔭子,如此名利雙收的大好事兒,誰人不想?誰人不愿?他們所擔心的,只剩下一件事兒了。
周雨婷仿佛能猜到眾人的想法,她從容的站在那里,雙手優雅地籠在身前,換了稱呼笑道:“諸位叔叔伯伯,我知道你們在擔心什么,雨婷大可以向你們保證,你們的擔心是多余的。自起航以來,雨婷嚴令片舟不得下水,因此大家全都聽不到外界的消息,現在我就向大家通報一下,眼下紅巾軍的戰況——燕兒!”
“是!小姐!”凌燕嫣然一笑,輕輕巧巧走到中間,攤開一張素紙念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