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風涼,朗月高懸,整個清風寨都像是睡著了一般,萬籟俱寂,無聲無息。壓抑沉悶的氣氛隨風瀰漫,空氣都似乎凝固了。
突然,一聲長嘯沖霄響起,鋼刀般劃破夜的寧靜。
“捷報!後方捷報!武參贊火燒葫蘆谷,大破五萬狄軍!”趙健柏高舉一支系了綵綢的竹筒,一路高喊狂笑,向帥帳飛奔而去。
或坐或躺的兵士們,從睡夢中驚醒,他們翻身坐起,你看我,我看你,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是真的嗎?數以萬計的人,同時狠掐大腿。下一刻,他們蹦了起來,頃刻間,歡呼之聲如雷奔潮涌,震天動地,經久不息。
自從三天前,主公當衆宣佈了後方來敵的消息,將士們的心,就像天上的冷月,全都懸了起來,炎炎酷暑頓成臘月寒冬。
儘管主公信心滿滿地表示,不必擔心,此事在意料之中,也早有應對之策。可是……那是紅巾軍的老窩啊,那裡有他們的父母妻兒,有他們珍視併爲之而戰的一切,那是他們的家啊!
好了好了!這下好了!他們用狂吼,用擁抱,用歡笑,盡情發泄這幾日來的愁苦與擔憂。此刻夜幕深沉,他們卻像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歡樂。
在這響徹天地的歡呼聲中,十多名重傷垂死的傷兵,含笑閉目,就此安然睡去了。更多揮脫夢魘的勇士,他們站了起來,昂首迎向新一天的曙光。
這屢曙光也照進了帥帳,照在了劉楓的心頭。他獨坐案前,入定般一動不動,耳畔充盈著鋪天蓋地的歡呼,滿面寒霜絲絲冰解,片片消融。他睜開眼睛,險些落下淚來。絕處逢生!果然是絕處逢生!
腹背受敵,他可以選擇封鎖消息,然而他沒有這麼做。夢醒後的劉楓,豁出了生死,拋開了一切,他選擇毫不保留的信任武破虜,選擇將面臨的絕境,原原本本地告訴每一名士兵,他讓將士們在提心吊膽中飽受煎熬,在束手無策中咬牙切齒,爲的,就是眼前的這一刻。
這是一個完美的時刻!這一刻,他們相信自己是不可戰勝的,相信主公是無所不能的。這一刻,只需一聲令下,這些激昂欲炸的小夥子們,就會在神秘的力量下,殺神附體,化身虎狼,就是要他們殺到上京去,他們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這股神秘的力量,也作用在劉楓身上。心頭泰山五嶽般的重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窮無盡的力量,是戰無不勝的自信。這一刻,他終於相信,自己是——天命所歸!
破虜!幹得好!阿赤兒!我來了!
夜色中,清風寨的那尊把門鐵獸,帶著扭曲猙獰的面孔,緩緩後退。數息之後,一條烈烈火龍噴薄而出,無聲無息卻又無可阻擋地衝向山谷外的狄軍大營。
在那裡,一條條黑影悄然離去。留下的,是搬開的鹿角,鋪平的陷坑,打開的寨門,以及滿地死去的哨兵。
黑色的鋼棍刺破黑色的夜空,一聲巨吼響徹蒼穹:“蕩盡胡虜!——殺!”
“殺——!”
狂龍怒嘯,4000騎兵像是一條翻滾的赤蟒,狠狠勒住營盤的輪廓,將暴雨般的火箭潑入敵營。
隨之而來的,是18000名步兵組成的鐵槍,直戳入狄營的心臟,擴散成無藥可救的病毒,引發淒厲的呻吟,更將夜色染成了醉人的嫣紅。
這個夜晚,無數狄軍在睡夢中被砍下腦袋,更多的人一覺醒來已然陷身火海。僥倖活著的人,衣不及甲,馬不及鞍,甚至赤手空拳地衝出燃燒的營帳,可卻驚恐的發現,四周縱橫來去的,盡是全副武裝的殺神猛鬼,狂呼亂叫的餓虎貪狼……
※※※
沉睡中的阿赤兒,忽然夢見了地龍翻身,將他手中慶功的酒杯震落在地,鮮紅的酒液彷彿火山噴出的巖漿,濺得他眼前一片血紅。豁然睜眼,衛兵正猛烈地搖他,“督帥!醒醒!賊軍夜襲狼軍大營,山越督帥遣使求救!”
他慌忙起身,下意識地摘下牀頭的彎刀,高叫:“快!速速傳令!全軍……”話音未落,卻被帳外呼聲打斷,只聽陳霖華驚慌的喊道:“督帥!萬不可赴援吶!”
他一頭衝進帳來,模樣狼狽至極,只見他赤著雙腳,單薄的內衣只套了左邊的袖筒,露出右胸嶙峋的肋骨。
阿赤兒雙眸充血,急急忙忙地披掛盔甲,疾聲喝道:“友軍有難,我豈能見死不救?”
陳霖華顧不得禮數,頂撞道:“不!那不是救人,而是陪死!醒醒吧督帥,敵人不是旁人,是劉楓!劉楓啊!他豈能不留後招對付督帥?夜襲前營,既已成功,如何會有使者殺出重圍?他這是圍點打援吶!”
他一語驚醒夢中人,阿赤兒猛然停止了動作,問道:“那……如何是好?”
陳霖華急上一步,把住阿赤兒雙臂,沉聲道:“唯今之計,只有下令全軍堅守後營,派出小隊騎兵營外遊走,將前方退下來的潰兵往兩側驅趕,絕不能讓他們衝亂我軍陣腳!此刻已是四更天,再堅守一個時辰天就亮啦,敵軍必然退去!只要守住後營糧草不失,我們有的是機會再覓勝機!”
阿赤兒沉思片刻,怒吼一聲,將金盔狠狠摜在地上:“來人,傳我將領,全軍……固守!”
※※※
天空破曉,狄軍前營迎來了血色黎明。劉楓立馬營前,馬蹄踏著殘破的狼旗,眼前是一片焦土,滿目瘡痍。鼻間嗅著嗆人的煙火味,竟覺勝似花兒的芬芳。
昨夜一戰很完美,再挑剔的統帥也找不出一絲不滿,疾風清掃很徹底,深夜襲營很突然,將士戰鬥很勇敢,新制定的作戰方案正一步步實現。
唯一的遺憾,武破虜來信中報告的叛徒,那個內奸,居然是——臥龍崗別駕彭萬勝。
這多少讓劉楓有些疑惑,因爲動機。他沒有害自己的動機,逐寇軍滅亡對他沒有任何好處,自己重用於他,待他不薄,他也沒理由心懷怨恨。
劉楓唯一想到的可能:從前如意洞的衰敗,正是源自盤蛇崗的崛起,可僅僅這樣也還是勉強。可惜的是,這個疑惑已經沒人解答了。武破虜在軍議後的宴會上,用子母鴛鴦壺敬了他一杯慢性毒酒,就算他沒有被燒死,只怕也已經毒發身亡了。
數以萬計的兵士正在原地休整。他們扎堆而坐,有的人在清點血淋淋的耳朵,一隻只拿起,又一隻只放下,臉上的笑容彷彿是孩童在擺弄心愛的玩具;有的人望東而跪,癡望天際旭日朝陽,帶著自豪的神情喃喃自語,他們在告慰天上的親人:昨夜,又爲你們報仇啦!
餘下更多的人,他們瞪著佈滿血絲的雙眼,興奮地談論昨夜暢快淋漓的廝殺,他們取笑彼此兩天前的怯懦,同時卻也誇讚對方昨夜的勇武。
奶奶的熊!原來堵在山外人多勢衆的敵人,竟是如此的不堪一擊,早該他孃的殺出來啦!他們說著笑著,自己也沒有發覺,在這一夜之間,他們距離真正的百戰精銳,又跨出了一大步。
紅巾軍嚴酷的訓練讓他們更加強壯,可真正的戰士,需要一股彪悍的氣質和一顆無畏的心靈。而這兩者,是戰場與地府的交界處所獨有的特產,不去那裡走一遭,或者去了回不來,那都是成不了精銳的。
夜襲敵營,以少勝多,殺得五萬狄軍棄營而逃。對於一名戰士來說,確實是值得回味一生的榮耀和談資。他們都已迫不及待,急著想要告訴遠方化險爲夷的親人,昨夜自己是多麼勇敢,多麼英雄。
然而,現在還不是時候。因爲晨暉下的那個男人,他的嘴角還掛著神秘的微笑,眼眸裡映著初升的朝陽。他還不滿足,他還要帶領我們奪取更多的勝利與榮耀!
南方塵囂滾滾,馬蹄隆隆。羅三叔率領4000鐵騎馳騁而來。行至跟前,他翻身下馬,單膝跪地,沮喪道:“主公,虎軍堅守營盤,未曾赴援,末將無機可乘,特來請罪!”
劉楓下馬將他攙起,“三叔何必懊惱,無法擴大戰果雖然可惜,可過了今日,難道你還會缺仗打麼?”
羅三叔大笑起來,劉楓也笑,笑聲卻殊無歡暢,似乎有些沉沉的東西藏在裡面,耐人尋味。
兩人笑了一陣,漸漸沉默了下來。劉楓替他緊了緊胸甲束帶,從身上解下一隻陳舊的布包,交在他手裡,伸手在布包上拍了拍,輕聲道:“將軍,此行千難萬阻,一切拜託啦!”
羅三叔將布包小心地繫於腰間,一撩披風,鄭重伏下身子。朔風驟至,他背後宛如張開了一對血紅雙翼,獵獵招展,昂揚欲飛。“臣,甘爲殿下效死!”
四千騎兵盡數下馬,跪地齊呼:“甘爲殿下效死!”
殿下……是啊,從今天起,他不再是紅巾大帥。他,將用血與火昭告天下,地獄中的霸王,殺回來了!
劉楓眼眶漸紅,他雙手抱拳,深鞠一躬,“諸君!請受本王一拜!”這是他首次以此自稱。
羅三叔哈哈大笑,翻身上馬,把手一揮,“上馬!”
衆騎兵躍上馬背,鎧甲錚鳴,嘩啦一聲齊響。驚動了背後的步兵,他們突然意識到,分別的時刻已經來臨。一個接著一個,他們全都站了起來,自覺列成整齊的方陣,即便重傷躺臥的傷兵也奮力昂起頭顱,目視這些即將深入敵腹,九死一生的袍澤。
劉楓挺直腰桿,微笑望向他們,雙臂一展喊道:“去吧,勇士們,本王命令你們,將南國水鄉攪個天翻地覆!”
“謹遵大王鈞令!”四千騎兵轟然應諾。羅三叔提繮抱拳:“殿下保重!末將告辭了!”
劉楓肅然回禮:“祝君凱旋,來日再聚!”
羅三叔揮起馬鞭,“出發!”鋼鐵長龍聞聲而起,打馬呼喝之聲聚成一波澎湃的聲浪。
劉楓凝立如山,紋絲不動。步兵們鏘然抽出兵刃,柱刀半跪,齊聲唱起雄渾的逐寇戰歌,爲勇士們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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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兒帶吳鉤,
談笑斬人頭,
隻手片刀頸間過,
冷看血迸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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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兒挾強弓,
昂首射長空,
飛鴻一箭貫天日,
再射破蒼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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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兒舞長槊,
死生分對錯,
尺鋒吐信染紅纓。
何問福與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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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兒披鐵衣,
塗血似丹漆,
甲破膛開見錚骨,
汗青留忠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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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兒跨龍駒,
誓把外敵驅,
壯志何惜身與命,
屍血築溝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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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楓靜靜聽著,默默看著,細細品味這首歌的涵義:冷酷、豪邁、英勇、忠誠、不屈。是啊,有了這些,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不再是白進紅出的草莽匹夫,也不是快意恩仇的綠林豪俠,更不是命博前程的亂軍流寇,他們是十三年前縱橫天下、爲國爲民的無敵王師——逐寇軍!
這不是理想中的開局,更不是原本計劃中的一部分。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這一刻,是完美的時刻!
父親,母親,你們聽到了嗎?睜開眼吧,你們的兒子,出發啦!
歌聲中,四千鐵騎奔塵疾馳,呼嘯而去。血紅披風匯成了一片火海,與東方的朝陽連在了一起,越燒越遠。隆隆蹄聲震盪耳膜,宛如滾地殷雷,又似轟天戰鼓,彷彿下一秒就會驟然爆發,化作一聲巨響,震撼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