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惡人
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
高峰留夜景,深谷晝未明。
山中人自正,路險心亦平。
長風驅松柏,聲拂萬壑清。
到此悔讀書,朝朝近浮名。
終南山西起武功,東至藍田,千峰疊翠,景色幽美,自古便為眾詩家所吟誦。雖有王摩詰,李謫仙等墨客大家興感于前,孟東野的此首《游終南山》仍是代代流傳的爭鋒之作。全詩極盡奇峭,融視、聽、感于一體,構思堪奇,一氣盤結,硬語突兀,于雄放中寓清曠之氣,凌通處顯瘦硬之風,傲恃天地,意滿乾坤。
而今終南,荒草雜生,山間小徑亦是罕有人跡。道行且窄,僅容一馬仄行。秋風蕭瑟,直吹得徑內徑外一片凄涼。這一日,小徑上緩緩行來兩騎人馬。先前一騎,乘客銀眉灰髯,一襲青麻長袍,乃是一名清矍老者。后一匹純白良駒,一個十五、六歲的白衣少年按髻徐行,甚是無趣,正自撩撥馬鬃。
那老者四下略一轉目,喟然嘆曰:“‘后期知幾日,前路轉多山。欲問去時人,知投何處宿。’好一個去時人、何處宿!而今滿懷別緒,幾時得見舊人。。。有道是。。。”那少年似是已老大不耐煩,立時截道:“有道是‘年年皆不見’!師父你整介日里望路興感,動輒便‘年來空游昨日地,獨嘆不見昨日人’,且不說膩煩的透了,便是由得這般聒噪,我們又怎生來得及趕路?”
那老者微微一怔,那少年早已拍馬迂抄在他前面,只留下一個筆直的背影。他不禁又是一嘆,向著那背影道:“元兒,待得出了終南一帶,為師便告知你父母的一些。。。一些事情。。。”那喚名“元兒”的少年微微一震,隨即反口道:“若是他們還記掛著我,早該來尋我了。爹娘忒也狠心!”隨即右手一揚,原先盤在腰上的一跟軟鞭立時揮出,半空里微頓了一下,便狠狠的抽在了馬臀上。那馬吃痛,撒開狂奔,不消一會兒便將那老者遠遠的扔在了身后。
老者望著少年逐漸隱成一個黑點,雙目中的神色變換復雜,直到最后又恢復成原先那種空洞出神的模樣。他仍是緩緩行著,口中卻喃喃道:“許師弟,元兒現下已經大了,我總算不負你生前之托。。。唉,可惜他這性子一點也不像你和三妹。。。”低低的話語中似乎隱藏著說不清的滄桑和蕭索,散在秋風中,平添了些須悲涼。但隨即見他陡一勒馬,眼中精光大現,一字一頓的道:“許師弟,你放心,只要我這把老骨頭還活一天,就不教元兒吃半點虧!”
時值北宋雍熙年間,節至深秋,北地寒風乍起,荼草霜枝,別是一番冷清。那老者慢慢的望了望高遠的天色,復又嘆一口氣,慢慢的縱馬去了。只見他方才所立的巖側,閃出一個月白長袍的中年人,當風不動,凝望著老者緩緩遠去的身影,發出一聲極輕的嘆息,隨即又倒折入巖叢,直上曲徑,向峰頂疾行。
山石嶙峋,更兼有絲絲寒氣自巖后滲出,經年長風激蕩,滑冷難行。那中年人于巖上騰挪夭矯,竟是如履平地,月白袍當風勁擺,遠遠望去,直如一只雪鵬。如此般行了約有半柱香時分,只見眼前豁然開朗,已是來到一處極是平坦的山石頂上。未及立定,耳邊便已傳來輕輕的一笑,一位****正立在巖頂中央,亦是一般色澤的月白長裙,在風中搖曳不定。
那中年人吐出一口濁氣,微微笑道:“婉妹,教你久等了。”美婦一雙妙目在他身上轉了幾轉,隨即嘆了口氣,道:“當真是他?”中年人收了笑意,道:“正是鐵面蒼鷹,絕不會錯。”美婦側了側頭,右手輕輕拂了拂被風吹亂的發梢,嘆道:“教主果然神機妙算。可這樣一來,中原武林勢必如教主所言,將會有一場大風波。少主年少氣盛,若是卷了進去,單憑我倆之力,怎生可護得少主周全?”
那中年人復又微微笑道:“婉妹倒也不必憂心。少主本自武藝出群,我猜教主讓少主來中原,也不全是存了歷練的心。時歲更迭,咱們的武林早已不像是武林。教主此次計較,倒更像是讓少主能夠一展身手,快意真正的武林。”美婦抿嘴一笑,道:“就是你會猜,上次力排眾議,讓少主踏入中原,卻不料連自己也得萬里隨行,巴巴的跑到這亂七八糟的中原來。”中年人“哈哈”一笑,道:“那不可是正遂了你心愿么,一路飽覽中原風光,險些將保護少主的事兒拋到九霄云外啦。”那美婦眨了眨眼,道:“彥廷你盡亂說話,我可沒有忘記保護少主這回事兒呢。現下少主正在‘水樵客棧’舒服的看景聽曲兒,只怕今晚就在那家廂房里歇下了。”
這兩人并非中原人士,乃是風海地域臻云宮的左右護法。自上古洪荒,天下便分為中原、雪域、風海三域。中原所占地域極其遼闊,千百年來歷經兵燹,重復著朝代更迭、山河裂變。而武林亦是各派割據,明爭暗斗,紛爭不斷。雪域和風海地處偏隅,地少人稀,素來極少理會中原紛爭。而三處地域交界皆是天險阻隔,音訊難遞,遂逐漸各為其政,及至今時,多數中原人竟已不清曉尚有另兩處地域了,只有少數武林人士才或多或少的聽過關于雪域和風海的傳說。在千百年的安居樂業生活之后,雪域的武林逐漸消失匿跡,再也沒有什么門派。而風海地域也只有一個臻云宮,眼下這兩人正是風海為數不多的武林人士中的佼佼者。此二人本是中表之親,早在十年前便已結為連理,后來又執掌了臻云宮的左右護法。那中年人便是左護法紀彥廷,而美婦則是右護法林婉。恰逢不久前臻云宮教主將自己的獨生兒子派去中原歷練,便被加派去護衛少主。
紀彥廷眉頭一緊,道:“這方圓十里,也就只有這家客棧,他二人必然會與少主碰上。若是少主當真卷了進去,便著實無法可想。”林婉凝望了紀彥廷幾眼,道:“彥廷,鐵面蒼鷹我倒也聽說過,他武藝并未登峰造極,你實是不必這般為少主憂心。而教主說武林會因為他而有場風波,我可就一點也猜不出來了。你可知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紀彥廷抬首望了望天際那一抹孤云,緩緩道:“這還要從十年前說起。十年前武林首屈一指的天清派,掌門允宥子竟被人殘殺,曝尸中庭,其弟子許俊彬下落不明。”說到此處,他抖了抖長袍,走近些替妻子擋住了山風。林婉微微搖了搖頭,道:“天清派十年前換了掌門,這個我倒知曉。卻不料前任掌門竟是。。。”
紀彥廷嘆道:“允宥子一生收有三個弟子,便是鐵面蒼鷹范辰、青江玉龍梁胥升以及臥云書生許俊彬了。那大弟子鐵面蒼鷹范辰為人正直,長年在外行俠仗義,行蹤不定;二弟子梁胥升常年陪伴允宥子左右,天清教早已是他在實際打點;許俊彬排行第三,入門時間較晚。允宥子被害,武林震驚,在其后第三日,青江玉龍梁胥升便執掌天清教,全力追查殺害允宥子的兇手和臥云書生許俊彬的下落。而鐵面蒼鷹自那以后就再也沒有在江湖上露面。”
說到此處,紀彥廷見林婉蹙眉不語,不禁向著她笑了笑,柔聲道:“婉妹,中原武林人心鬼蜮,但只要有我在,自可護得你和少主平安。”林婉微微一笑,道:“我自然信你。只是我還從來不知道自己的丈夫竟是如此了得,通曉這么多中原軼事呢。”紀彥廷也是微微一笑,便又接著道:“當年,允宥子雖不說,但是中原已盡知,天清教下一掌門必是梁胥升無疑,那么他便沒有必要去殺師奪位。而臥云書生許俊彬中途帶藝拜師,身份不明,其后又不知去向,實在是可疑。”林婉嘆道:“可憐允宥子竟是死在自己徒弟的手里。”
紀彥廷道:“不錯。那時人人均說是許俊彬逆天弒師。而江湖上又風傳許俊彬雖然得手,但也被允宥子打成不治重傷,倉皇逃逸。恰逢江湖神醫‘半醫居士’于前一日閉關,所以中原人士多認為許俊彬再無幸理。梁胥升當年并沒有追殺許俊彬,中原人士都認為他想順水推舟,落個顧念同門之誼的善行。但是鐵面蒼鷹疾惡如仇,自然會天涯海角的去找許俊彬。可是他再無音訊。很多人說他是殺了許俊彬之后,感懷世事滄桑,就此隱居去了。可現在他卻回來了,而且帶著許俊彬的獨生子。婉妹,你說,他現在回來的用意何在呢?”
林婉沉默了良久,道:“彥廷,莫非是梁胥升?” 紀彥廷點了點頭,道:“正是。教主不會無緣無故吩咐我去調查中原人士對于十年前那場事故的看法。必是教主早有所猜疑,而白鳳堂探察出鐵面蒼鷹很有可能隱居在北面的桓谷便加深了這種疑慮。當年那早已塵埃落定的一案,其實十有**是梁胥升所為。”林婉輕輕嘆息了一聲,道:“中原人果然工于心計。真不知這次少主來中原,到底是對還是錯?” 紀彥廷道:“無妨,一切都是在教主預料之中。”
林婉道:“如果是梁胥升,那么許俊彬到底去了哪里?” 紀彥廷嘆息道:“如果真是梁胥升,那么以他的手段,怎么放心讓許俊彬活在這個世上?只怕他早已和他師父一樣,慘遭毒手,還落下個弒師的罪名。”林婉也嘆息了一聲,復又道:“彥廷,為什么教主料定鐵面蒼鷹會在近期重出江湖,并且會首先在終南山現身呢?” 紀彥廷沉默了良久,道:“中間的關竅我也不甚清楚。但是現在梁胥升的勢力如日中天,只怕遠遠在我們想象之上。如果讓少主遇上那兩人,僅憑我倆暗助,只恐真的不知道如何收場。”
山風襲來,衣襟飄飛,而二人都陷入了沉默。許久,林婉道:“如何選擇終究是少主自己的事情。我們能做的,就是暗中保護少主。” 紀彥廷舒了口氣,道:“正是。少主的命格清奇,當是一帆風順之局,我們的保護也只是略盡綿薄之力。不過眼下正值良辰,終南風景上佳,不可錯過。但且同游,直到少主起行。”林婉回頭一笑,嫵媚不可方物,道:“確是如此。我們這便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