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月后,劉備憂傷地發現,他的公務員生涯竟然快走到頭了。
不是他做得不好,而是朝廷下了一個文件:凡是因為軍功而擢升為官員的,一律淘汰下來。
劉備這才明白,敢情四個月的公務員生涯是朝廷對有軍功平民的一次官方獎賞——讓你過把癮就走人,根本沒打算用一輩子。
不過憂傷之余,劉備心里卻還存了一些幻想:自己好歹是中山靖王劉勝之后,漢景帝的玄孫,朝廷應當另眼相看吧。也許這小小的縣尉還能繼續做下去?
但是很快,劉備的幻想被另一種擔心所取代。流落民間這么多年了,皇宮對他的皇親關系是否有存檔呢?要是沒有,他又如何證明自己?
自此,劉備開始逢人便說自己是中山靖王劉勝之后,漢景帝的玄孫。在他看來,這是證明自己具備皇親關系的一種有效途徑——口口相傳,也許有朝一日,這話會傳到宮里去,被皇上聽到呢?這樣的假設讓劉備對自己的未來稍微有了一些信心。
但是皇上沒聽到,另一個人聽到了。
督郵。
當時的督郵大人正在安喜縣考察工作,劉備親自接待了他,然后習慣性地跟督郵說自己是中山靖王劉勝之后,漢景帝的玄孫。
督郵沒有正眼看他。督郵的眼睛瞇起來,看向無限遠的某處,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劉備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他想了一下,又跟督郵匯報說自己和弟兄們與黃巾軍戰斗三十余次,“頗有微功”,因此才做了這縣尉。
“頗有微功”四個字劉備說得意味深長,既有自炫之意,也有委屈之情。他希望督郵能聽懂自己的意味深長。
但是很遺憾,督郵沒能聽懂。他甚至破口大罵,罵劉備偽稱皇親、謊報軍功,正是朝廷接下來要淘汰的“濫官污吏”。督郵破口大罵的時候張飛就在旁邊,張飛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地罵另一個人,就像罵自己的孫子一樣。張飛怒了。
一般來說,張飛在憤怒之后是要出手傷人的,只是這一次和上次一樣,他依舊未遂。
不是劉備攔他,而是劉備暈倒了。
被督郵罵暈過去了。
張飛只得出手救人。他伸出自己粗大的食指猛掐劉備人中,一刻鐘后,劉備悲憤交加地醒來,長嘆一聲:我真是中山靖王劉勝之后,漢景帝的玄孫啊,督郵他……他怎么不信呢?!
客觀地說,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相信另一個人,有時候很難,有時候很容易。
對督郵來說,他的相信標準是銀子。
或者說,他只相信銀子——有銀子,劉備說什么在他聽來那就是什么,哪怕是把自己說成漢景帝本人都沒問題;沒銀子那就對不起了,說什么偏不是什么——暈過去也沒用。別跟我來這一套,這年頭,暈過去太容易了,雙眼一閉往地上一躺就行——可這,有銀子金貴嗎?
為了銀子,督郵決定來一招狠的。他把縣吏捉了去,嚴刑拷打,讓他污告劉備害民。
縣吏沒有污告。因為劉備在安喜縣處處以愛民如子的皇叔標準來要求自己,吃得還不如他縣吏好,他實在是不忍心污告。
督郵于是加大了拷打的力度。如果說在此之前,督郵搞倒劉備是以斂財為目的的話,那在此之后,則純粹是以泄憤為目的了。什么中山靖王劉勝之后,漢景帝的玄孫,我要讓你乖乖求上門來叫我爺爺。督郵作如是想。
但是他失望了。何止失望,簡直是痛苦。
因為找上門來的是張飛。
張飛沒有叫他爺爺,而是他叫張飛爺爺。
第一次,細皮嫩肉的督郵知道被嚴刑拷打是如此的痛徹心扉,更何況拷打他的那個人是屠夫張飛。
督郵暈過去了。真暈過去了。在張飛看來,督郵的暈姿一點都不颯爽。很臃腫,臃腫得像一頭肥豬。
應該這么說,張飛這一頓毒打不僅改變了他自己的命運,也改變了劉備和關羽的命運。他們再也不能在安喜縣待下去了。毒打督郵那是要被問罪甚至問斬的,作為張飛的結拜兄弟,縣尉劉備也是難辭其咎。
他們只得又上路了。
似乎,在這個時代,“在路上”已經成為一個常態,特別是對夢想追逐者而言。與此同時另一個嚴酷的事實正在發生,定州太守在獲知安喜事件后,很快就向劉關張三人發出了通緝令——厄運,再一次對他們如影隨形。
劉陶哭了。
在靈帝最歡樂的時刻。
當時的靈帝正在自家后花園里與十常侍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真真一副歡樂頌的表情。當然,沒有人知道靈帝心里是真歡樂還是假歡樂,但起碼從表面上看,是歡樂的。
十常侍也認為理當如此。因為歷史的經驗告訴他們,靈帝在他們面前不敢不歡樂。哪怕是強作歡顏,也要做好陪吃、陪聊、陪笑工作啊。
劉陶卻在這樣喜氣洋洋的時刻,哭了。
他倒不是哭靈帝的“三陪”行徑,而是為國勢而哭。“國勢不可為”不是一日了,自十常侍以天下為己任之后,很多對黃巾軍作戰有軍功的軍官們痛苦地發現,自己的下崗已是指日可待。因為他們無意間得罪了十常侍。
在這樣的時代,其實沒有多少人愿意得罪十常侍的。十常侍之所以有被侮辱與損害的感覺,僅僅是因為索賄未遂。
不錯,朝廷是下令嘉獎有功人員,但隨后十常侍授意出臺補充文件:凡是因為軍功而擢升為官員的,一律淘汰下來。
毫無疑問這是一份意味深長的補充文件,其意味深長就在于,不能從正面去解讀,只能從反面去理解。要想不被淘汰,拿銀子說話。
有人拿銀子說話了,他們的官職得以保留;有人不肯或不屑于拿銀子說話,結果只能是下崗。
劉備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下崗的。皇甫嵩、朱雋等官員也在這樣的背景下下崗了。
帝國官場的黑暗讓諫議大夫劉陶悲從中來。
更讓他悲從中來的是帝國局勢。長沙的區星反了,漁陽的張舉、張純他奶奶的也反了。張舉自稱天子、張純自稱大將軍,很有和帝國分庭抗禮的意思。諫議大夫劉陶閉上那雙憂國憂民的眼睛,一個成語“刷刷刷”地跳入他腦海——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現在的國家形勢,那就是燎原的形勢啊……可要命的問題則在于,皇上不知道帝國大廈火勢又起。十常侍隱匿了所有的告急奏章,只告訴靈帝天下太平,當前壓倒一切的頭等政治任務就是喝酒。且把酒言歡,看人生幾何。
劉陶終于痛哭流涕地跪倒在靈帝面前,他實在是不忍目睹了。悲憤交加的劉陶向靈帝指出了兩個事實:一、天下危機,當前的形勢不是小壞,而是大壞,帝國大廈火勢正熊熊燃燒,他奶奶的都快燒到屁股了;二、十常侍禍國殃民,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靈帝面無表情地聽罷,把酒樽重重一摔,心里忍不住一聲長嘆:
又一個張均出現了。現如今,帝國怎么到處泛濫著廉價的慷慨激昂?這究竟是愛國還是害國?靈帝無法判斷。
十常侍逼他作出判斷。他們又一次在他面前齊刷刷地跪下了。
跪得那叫一個源遠流長,十常侍讓靈帝做一道選擇題:或者殺了他們,或者殺了劉陶。二選一,沒有第三條道路。
靈帝舉起酒樽,呵呵笑了,笑得那叫一個聲淚俱下。笑完,他把酒樽一扔,喝令手下,讓劉陶停止呼吸。
但是很意外,劉陶沒有停止呼吸。
因為,司徒陳耽出手了。司徒陳耽在行刑手即將動粗的時刻,出手制止了其野蠻行徑。
當然了,這只能算是一次短暫的行刑意外,因為如果沒有靈帝的最終首肯,行刑手隨時可能再次動粗。
陳耽便正氣凜然地去見靈帝,然后說了幾乎和劉陶說過的一模一樣的話。說這話時,陳耽可謂一臉的慷慨激昂。
陳耽以為,任何人都會被自己的慷慨激昂所打動,只要他還是一個人。
但是幾天之后,當陳耽在牢里陪著劉陶一起喝下斷魂酒時,他才突然明白,皇上不是人,是天子,天子不可能明白人間的喜怒哀樂……
唉,人生的很多時候,要成一件事,看來僅有慷慨激昂是不夠的。有時候,慷慨激昂非但不能救人,還能害人。陳耽大徹大悟。
只是這樣的大徹大悟,來得太晚,也太沉重。晚到他都快停止呼吸,沉重到他以生命作抵押,真是令人不勝感慨、欷歔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