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來混,就不是為了和平
一切都被荀彧不幸言中,袁紹集團內訌了。從八月到十月兩個月時間里,袁紹手下的謀士將領們只干了一件事,勾心斗角。
許攸看不慣審配領兵,沮授又恨袁紹不用他的計謀,所以各不相和,不圖進取。要命的是袁紹自己也心懷疑惑,不想進兵。這仗打得無趣。準確地說是沒打起來。曹操等得不耐煩,叫弟兄們先盯著,自己竟回許都過冬去了。
在徐州戰場,劉岱、王忠則開始了猜拳游戲。
猜拳的目的只有一個:誰先進兵。劉岱說,你先去。王忠說,你先去。劉岱說,我是主將,怎么先去?王忠說,那這樣,我們一起領兵去攻。劉岱說,好了好了,抓鬮好了,誰抓著誰去。
于是這場戰爭在輕松愉快的氛圍中由王忠打了頭炮。因為他不幸抓著了“先”字。
王忠很快就成了關羽的俘虜。因為要論武功,關羽實在比他強出了好多。
事實上,關羽是可以讓此人停止呼吸的。但他沒有。關羽活捉了王忠,這從一個側面印證了關羽的武功,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劉備的焦慮與擔心。
他不敢得罪曹操太深。
難得的是,張飛這一回也善解人意。在接下來某個伸手不見六指的夜晚,張飛智勇雙全地活捉了劉岱。
劉備跟已然成了俘虜的劉岱、王忠擺事實講道理,希望他們回許都好好轉達他劉某人的善意。劉岱、王忠一聽自己可以死里逃生,忙信誓旦旦地拍胸脯,聲稱愿為世界和平工作貢獻自己的力量……
曹操卻不想和平。
曹操以為,出來混,就不是為了和平。當然,真要和平,也不是不可以,必須滿足一個條件。
他要擁有天下。人人都臣服于他。只有在此條件下,曹操才真心希望世界是和平的。
但此時,毫無疑問,他的心里沒有愛,只有恨。
他把刀架在這兩個回來報信或者說求情的人脖子上,隨時準備讓他倆離開人間。
孔融攔住了他。
孔融認為,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工作不是解氣,而是權衡利弊。孔融說,此二人本非劉備敵手,如果殺了他們,恐失將士之心。
因為,大部分將士都不是劉備敵手,他們會物傷其類的。
曹操認可了孔融的判斷。
這是一種悲傷的認可。曹操本來想豪情萬丈,一舉拿下劉備的。沒想到戰事竟這般不順。當然,即便如此,曹操的萬丈豪情也沒有消失,他要親征,讓劉備死。
孔融再次攔住了他。
不錯,曹操親征是很可怕,可現在時節不對。天寒地凍。孔融建議不如先派人招安張繡、劉表,等來年開春再打徐州比較好。
曹操一聲嘆息,為老天的不合時宜。
張繡沒想到自己一夜之間成了績優股。
左邊是曹操的特使劉曄盛情邀請他加盟曹操共圖大業,右邊是袁紹的特使呈上書信要招安他。
這是一個兩難選擇。此二人,究竟誰的明天會更好呢?坐在襄城內愁眉苦臉的張繡茫茫然不知所之。
他拿不定主意。
謀士賈詡替他拿定了主意。賈詡拿主意的方式比較粗暴。他當著袁紹特使的面將其呈上的書信撕得粉碎,然后斥責他說,你回去告訴袁紹,自己的兄弟都不能相容的人,怎么可以容天下人?
袁紹特使面紅耳赤地走了,張繡則目瞪口呆,他理解不了賈詡的決絕。
張繡以為,世間事留有余地比不留余地要好,因為可以周旋,可以給自己以退路。但是賈詡卻認為,世間事不留余地比留有余地要好,因為置之死地而后生。
賈詡的人生觀是:給自己以退路的人,成不了大事。
張繡不解。他說,現在袁紹在兵力上比曹操強,手下謀臣武將很多,我們選擇曹操,是不是一個錯誤?另外,曹操先前和我們有仇,他到底能不能容我等呢?
賈詡搖頭,為張繡的患得患失。
賈詡說,看一個人的強大不能看現在,要看將來。同樣,看一個人的強大也不能看兵力,要看人心。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這叫名正言順。我們從了他,那叫明媒正娶;另外,袁紹強盛,我們以少從他,他必然不以我為重,這樣我們就很雞肋。曹操雖弱,意外得我,那重視程度肯定超過袁紹。至于曹操先前和我們有仇,他到底能不能容我等的問題,其實不是問題。
為什么不是問題?張繡不解。
賈詡憂傷地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的仇恨,只有永遠的。人人跟著跑。曹操是這樣,我們也是這樣。大家都別裝,將自己裝成圣人。
張繡聽了,一時默然無語。但是默然之后是默許。他同意降曹了。
誰的青春有我狂
幾天之后,已然降曹的張繡成了揚武將軍,賈詡則被封為執金吾使。這聽上去很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但是當事人卻不覺得黑色幽默。因為這樣的時代,幽默是生活的常態,一本正經反而不正常了。
曹操繼續志存高遠。他的下一個目標是劉表。
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因為劉表不是張繡,他比張繡牛逼多了。不動一兵一卒僅憑口舌之利讓劉表歸順曹操,平常之人不可為。
禰衡就是非常之人。
因為很多年前他就有非常之舉。
當孔融向曹操推薦禰衡去說降劉表時,曹操并不以為然。非常之人他見多了,何況他自己就是非常之人。
所以,曹操安之若素。
但是很快,曹操就不安之若素了。原因是禰衡太不平常了。
禰衡見到曹操時仰天長嘆:天地這么闊,為什么我見不到一個人呢?
曹操震驚了。
曹操身邊的人也震驚了。他們是荀彧、荀攸、郭嘉、程昱、張遼、許褚、李典、樂進等。
他們都活生生地站在禰衡面前,禰衡卻視而不見。什么叫目中無人,這就叫目中無人啊……
曹操陰沉著臉問他,我手下有幾十人,都是當世英雄,什么叫見不到一個人呢?
禰衡:他們是英雄嗎?我怎么不覺得?
曹操呵呵冷笑:荀彧、荀攸、郭嘉、程昱,機深智遠,雖蕭何、陳平不及也。張遼、許褚、李典、樂進,勇不可當,雖岑彭、馬武不及也。呂虔、滿寵為從事,于禁、徐晃為先鋒;夏侯惇天下奇才,曹子孝世間福將。這些人,怎么不是英雄?
禰衡也呵呵冷笑:這些人確實是英雄,因為他們都有用武之地。荀彧可以吊喪問疾,荀攸可以幫別人看看墳墓,程昱可使關門閉戶,郭嘉可使白詞念賦,張遼可使擊鼓鳴金,許褚可使牧牛放馬,樂進可使取狀讀詔,李典可使傳書送檄,呂虔可使磨刀鑄劍,滿寵可使飲酒食糟,于禁可使負版筑墻,徐晃可使屠豬殺狗,夏侯惇稱為完體將軍,曹子孝呼為要錢太守。真是各有妙用不同啊,哈哈……
曹操繼續陰問,那先生你呢?你是英雄嗎?
禰衡睜大雙眼,一臉無辜:這還用問嗎?我禰衡那是天文地理,無一不通;三教九流,無所不曉;上可以致君為堯、舜,下可以配德于孔、顏。是天地間一圣人啊!
滿座嘩然,每一個人都憤怒了。見過狂的,沒見過這么狂的!
只有曹操不憤怒。他只有殺機。就是在這一刻,曹操對這個叫禰衡的狂人起了殺機。
但是曹操不會親手殺他。
一般來說,曹操親手殺的那些人都不夠讓他憤怒,因為還有心情去殺。對于禰衡,他覺得自己親手殺了此人并不解氣。
他要慢慢消磨他。
禰衡成了曹操宴請賓客時的鼓吏。
曹操宴請賓客時,需要有人擊鼓助樂。禰衡就成了這樣的一個擊鼓人。
禰衡似乎很樂意擔當這樣的角色。在曹操宴請賓客時,他傾情出演,將《漁陽三撾》擊打得“淵淵有金石聲”,令座上人聽了感動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
這是藝術的感染力,是禰衡個人才華的杰出體現。但曹操卻覺得,此人敗興。
我請人吃飯,你故意把大家弄哭了,想報復我啊?!
更讓他看不順眼的是,禰衡故意衣衫襤褸,宛如一個乞丐。
便有曹操的手下叫禰衡換新衣,做人不要太敗興嘛。
禰衡這一回竟然聽話換新衣了。
只是換的場合不對,在大庭廣眾之下換的。而立,小弟弟都露出來了。
曹操的臉紅了。那些他請來的尊貴賓客們的臉也紅了。曹操覺得,現在大庭廣眾之下而立的那個人不是禰衡,是他自己。
禰衡丟盡了他的臉。曹操找這么一個行為藝術愛好者給大家擊鼓逗樂,這不等于暗示曹操腦殘嗎?
曹操怒了,忍不住呵斥他:廟堂之上,你不要太無禮了!
禰衡跟他斤斤計較,欺君罔上才叫無禮。我露出健康而清白的身體,怎么是無禮呢?
曹操跟他辯論:什么叫清白,什么叫污濁?你給我說清楚。
禰衡侃侃而談:你不識賢愚,是眼濁;不讀詩書,是口濁;不納忠言,是耳濁;不通古今,是身濁;不容諸侯,是腹濁;常懷篡逆,是心濁!我是天下名士,卻被你用為鼓吏,你這不是渾濁嗎?
曹操幾乎被擊倒。擊倒之后竟發現自己不是禰衡的對手。禰衡太有才了,這幾個“濁”鋪天蓋地砸過來,讓他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但曹操到底是天下梟雄。他找到了應對的方法。
你禰衡不是懷才不遇,常恨英雄無用武之地嗎?可以,我今天就給你這塊地,你用去吧!
曹操派禰衡往荊州為使,說服劉表來降。成功了,什么都有;失敗了,什么都沒。
事實上曹操這一招里暗含了借刀殺人的意思。一向自詡為禮賢下士的他都不能容禰衡的存在,心胸狹窄的劉表會讓禰衡在這個世界上繼續存在下去嗎?
所以,禰衡注定要死。死得巧妙,死得有價值。這個價值對曹操來說,就是繼續成全他禮賢下士的名聲。曹操相信,劉表肯定會殺了這個人。
禰衡出發。
這是一次寂寞的出發,卻有人送行。
荀彧等人。他們是奉曹操之命在東門外飲酒送行,為一個狂人最后的離去高唱挽歌。所以這送行,就有了幸災樂禍的味道。禰衡知道他們的幸災樂禍,但他不以為然。
禰衡的一生,就是在幸災樂禍中昂首挺立的一生。幸災樂禍于他如浮云。
所以禰衡的心態是放松的。他一到現場就放聲大哭,一如他曾經在曹操面前放聲大笑一樣。眾人訝異于他的哭,禰衡說行于死柩之中,如何不哭?我走在一片死棺材當中,怎么不哭?禰衡如此這般的比喻再一次激起眾怒。這些曹操手下的高級人才紛紛自嘲說,我們是死尸,那你就是無頭狂鬼!
無頭狂鬼的意思已然很明確了,說的是禰衡去劉表處送死,將身首異處。
但禰衡心態極好,不以為意。他甚至在此時又大秀了一把口才,我是漢朝之臣,不是曹瞞之黨,怎么會無頭呢?!
不妥協的戰斗精神真是處處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