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靜萱家距離安家不算太遠,所以她每天如通勤上班一樣,準時來準時走,風雪不誤。
打理好自己的安柔走出了房門,她想去看看安睿——迫切的想。
當然,雖然安柔這天起來的比平日是早了些,可除了尼爾斯之外,她竟是最后一個醒來的。
上了年歲的人,覺會短很多,安裴雄和夏婉淑早早就起來了。
至于易天南,他從年輕的時候,就少眠,多年的習慣養成,也有自己的一套生物鐘,過了時間不起,反倒渾身不自在。
施洛辰每天會在安柔起床之前一個小時醒來,仿佛和安柔有心靈感應一般,譬如安柔六點起來,施洛辰保準五點就醒了;安柔如果五點醒來,施洛辰好巧不巧的四點就能睜開眼,今天早晨也不例外。
明天是圣誕節,今晚上是平安夜,安睿興奮的睡不著。
今早醒來,施洛辰見時間尚早,輕手輕腳的避開安睿,想讓他再多睡一會兒,沒想到施洛辰微微挪了挪身子,抓著他睡衣的安睿猛的睜惺忪的眼,含含糊糊的問:“爸爸,你終于醒了?”
施洛辰扯了扯嘴角:“睿睿,時間還早著呢,再睡會兒吧!”
安睿搖頭:“不要,我要去看媽媽。”
施洛辰無奈:“睿睿,你媽媽還沒起來呢,你把她早早的叫醒,晚上媽媽很早就會睡了,怎么陪著你過平安夜呢?”
睿睿想了想,覺得很有道理,不吵不鬧,起身下床去收拾自己,回到臥室,一邊翻看著安柔給他買的兒童益智類書籍,一邊豎著耳朵聽隔壁的聲音。
安家豪宅的隔音效果其實很好,施洛辰可以聽見安柔的聲音,當然不可能是單純靠墻壁傳播的,他經過安柔允許,在她的房間里裝了個傳聲設備,這個設備只用在晚上,白天基本閑置。
不過安睿不知道這點,他只當施洛辰是單純靠耳朵聽見隔壁的聲音,所以他豎著小耳朵聽,老半天什么聲音都沒有,便一點點向墻壁靠去,最后整個人幾乎貼在了墻上,仍舊沒聽到任何聲音。
直到聽見敲門聲,安睿才不甘不愿的丟下手里的書,起身去開門。
門敞開,門外居然是笑吟吟的安柔,安睿眨了眨眼,又伸手揉了揉,安柔還在,而且微笑的問他:“睿睿,你怎么了,眼睛不舒服么?”
安睿綻開笑臉:“我一直都有仔細聽媽媽的聲音,可是始終沒聽到。”
安柔伸手撫了撫安睿的柔順的頭發:“睿睿,圣誕節快樂。”
安睿嘟著小嘴:“媽媽,明天才是圣誕節哦。”
安柔:“媽媽今天早晨突然很想提前祝你快樂,你不接受么?”
安睿笑瞇瞇,答非所問:“媽媽也快樂。”
安柔除了想見安睿,還想見施洛辰和夏婉淑等等每個人,不知怎么的,和安睿說完圣誕快樂之后,安柔突然很想將“快樂”這個詞說給每個人聽。
圣誕節,學校是不會放假的,安睿吃完早飯依依不舍的跟在施洛辰身后出了門。
出門之前親了親安柔的臉,摟著安柔的脖子說:“媽媽,睿睿愛你。”
安柔回親了親安睿的小臉,笑著回答:“睿睿,媽媽也愛你。”
安睿小聲的問:“媽媽,今天會布置圣誕樹對么?”
安柔點頭:“一定會給睿睿布置一個最漂亮的圣誕樹。”
安睿笑逐顏開:“媽媽,睿睿去上學了。”
安柔再一次親了親安睿的小臉:“晚上見。”
安睿揮手和安柔道別,安柔站在門廊里,目送施洛辰親自開車送安睿上學,路況不太平時,施洛辰不放心將安睿交給別人接送,關心則亂。
施洛辰的車子消失在大門外,夏婉淑拉安柔的手:“這么冷,還不快回屋里去。”
安柔順從的隨著夏婉淑邁進房門,其實她出來之前,身上已經批了件很暖的大衣,只是大家都小心翼翼的的護著她,越發的拿她當嬰兒一般的照看了。
安柔覺得自己很幸福,這一年半來,她似乎將一生的愛全享受了,她很滿足。
白天,郁千帆帶著洛琳,項海在早晨過來給施洛辰送文件的時候,順道將大肚婆米曉淑也送了過來。
戴靜萱比平時也早過來了半個小時,連郁千帆的父母聞訊也趕了過來湊熱鬧。
施洛辰送完了安睿,順道去看自己先前定的那棵大圣誕樹,去到的時候,店方已經裝好了車,只等著準時送貨了。
看著枝葉繁茂的樹形,施洛辰很滿意。
樹送到了之后,施洛辰和郁千帆踩著梯子裝飾樹冠,易天南、夏婉淑和戴靜萱裝飾樹根,安裴雄并著尼爾斯的父母坐在一邊指揮,安柔、洛琳和米曉淑坐在一起交換著孕婦心得。
其實裝修這棵圣誕樹,大家并沒有多費多少心思,因為之前安睿曾經畫過一幅畫,上面清楚的標明《睿睿心里的圣誕節》,他將圣誕樹畫的格外仔細,安柔略做修繕,便是一幅完美的圣誕樹底稿,施洛辰將材料買齊,裝飾上就好,保管安睿滿意。
下午,施洛辰早早出門將安睿給接了回來,順道也將安睿小尾巴一樣的李憐兒給接了過來,小孩子都很喜歡這樣的熱鬧,李憐兒怯生生的拉著安睿袖子的模樣,叫施洛辰不忍心拒絕。
自從晉升為父親之后的施洛辰,對小孩子也格外在意起來,心腸變得柔軟了。
安睿進門之后,看見大廳里豎著的圣誕樹,和四周拉著的彩條泡泡,先是呆了一下,隨后歡呼雀躍:“嘢!睿睿終于夢想成真了!”
李憐兒瞪大眼睛,小小聲的囁嚅:“好漂亮噢!”
眾人見安睿的興奮勁,皆是會心一笑,這個節,過得不過是安睿的開心。
因為安柔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大家都覺得虧待了安睿,每個人都極力想要補償他,安睿的開心,就是他們的目標。
《睿睿心里的圣誕節》,大家將它落實的很好,只是,誰也沒料到,這本該靜謐的日子——平安夜,卻并不像它的名字期望中的那樣美好,反而是水深火熱的。
吃過晚飯,安柔突然想回房間看看尼爾斯,她將為了沾沾喜氣而掛在樹上的那串郁千帆送給她的菩提子手鏈從圣誕樹上解了下來,攥在手里,扶著旋轉樓梯拾階而上。
施洛辰本來想去扶她,只是怯生生的李憐兒突然出聲:“施叔叔,憐兒明年還可以過來和睿睿一起過這個節日么?”
李憐兒一直都是唯唯諾諾的模樣,難得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主動開口,施洛辰不好怠慢了一個小姑娘勉強撐起的自信心,遂笑著點頭:“當然可以。”
李憐兒笑得甜膩可愛:“謝謝施叔叔。”
施洛辰笑著說:“小憐兒不用這么客氣的。”說罷抬頭去看安柔,這一耽擱,安柔已經上到了七八節臺階。
眼看安柔就要登上第十節樓梯,貴嬸將施奶奶推了出來。
施奶奶迷糊了一天,一會兒要找施爺爺,一會兒又要找施伯安,施洛辰怕她影響了大家的心情,所以沒讓貴嬸將她帶出來。
剛才在房間里,施奶奶說話突然又清楚了,她說今天是圣誕節,她給睿睿準備了禮物,要出去看看,說完從枕頭下抽出一個以紅紙抱著的東西。
貴嬸瞧著施奶奶的神智很清楚,所以將她推了出來,沒想到剛剛出門,施奶奶抬眼看見安柔,突然尖叫了一聲:“站住,柔柔!”
已經踏上第一層樓梯的安柔聽見施奶奶有些走音的尖叫,不解的回過頭來。
也就在安柔回頭的一瞬,她的腳微微轉了個位置,隨后一滑,身子一個蹌踉,條件反射抓了一把扶手,卻沒有抓住,等施洛辰反應過來的時候,安柔已經順著樓梯滾了下來。
見此情景,戴靜萱不覺抱著頭尖叫出聲:“姐姐!”
很多年前,她不小心將戴靜蓉推下樓梯的那一幕突然鉆進她的腦袋,就是因為她那個時候的任性,才導致了之后一系列的悲劇。
每個人都小心翼翼的的守護著安柔,就害怕她步上戴靜蓉的后塵,誰曾想到,今時今日,即將臨盆的安柔居然也從樓梯上滾了下來。
戴靜萱一直尖叫一直尖叫,難以自控。
施奶奶從輪椅上霍然起身,踉踉蹌蹌向樓梯口奔去:“柔柔,柔柔你要好好的,你是最堅強的,一定不可以出事。”
安睿手里捧著個紅彤彤的大蘋果,那是他專門為安柔準備的,平安夜的平安果,他本想著擦得再亮一些,一會兒去安柔的房間送給她的,看著安柔翻滾,手中的蘋果落地,也像安柔那樣,翻翻滾滾的。
霎時的變故,等大家回過神來,安柔已經攤開平躺在地上了。
血,從安柔淺色的毛絨孕婦裙擺下漸漸漫延開來,仿佛綻開了一朵冶艷的彼岸花。
看見了漫延開來的血色,戴靜萱眼睛一翻,昏死過去。
施奶奶頹然的跌倒,拉著呆愣愣的施洛辰嘶吼:“洛辰,發什么呆,送醫院,快送醫院。”
施洛辰霎時清醒,伸手就去抱安柔,百密一疏,因為圣誕節和元旦的到來,先前聚集起來的頂級醫生沒一個在安家。
安柔緩了一口氣,在施洛辰小心翼翼的抱起她的一瞬,吃力的抬起了手,撫上施洛辰比之一年前瘦了不止兩三圈的臉,她說:“對不起洛辰。”
施洛辰顫抖著出聲:“柔柔,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對不起……”
安柔吃力的牽了牽嘴角,想要給施洛辰留下一個笑臉,卻沒想到,笑容不曾綻放,淚水先行滑落,終究輕輕的嘆:“洛辰,如果到了那個時候,答應我——保孩子!”
施洛辰心痛欲裂:“沒事,會沒事的。”
不敢耽擱時間,飛快的沖出了房門。
安睿猛地抓住挨著他最近的夏婉淑:“姥姥,我是不是又做惡夢了,我一直做夢媽媽流好多的血,媽媽拋棄睿睿了,姥姥,這只是做夢的吧,媽媽跟睿睿打過勾勾的,媽媽不會不要睿睿的,是不是?”
夏婉淑的思緒混亂不堪,可還是安撫著安睿:“你媽媽不會有事情的,每個要養小寶寶的媽媽都會流很多的血的,你媽媽那么堅強,肯定不會有事的。”
說到最后,不知是在安撫睿睿,還是在安慰自己。
郁千帆反應的夠快,首先給醫院打電話,讓醫院調集最好的醫生,做好接診的準備,掛斷電話,就看見洛琳一臉凝重的站在他身邊:“我跟你去。”
郁千帆略作思考,同意了。
三三兩兩的沖出了安家的大門,戴靜萱幽幽轉醒,看見夏婉淑抱著安睿,直接問:“柔柔呢?”
夏婉淑虛軟無力的說:“被洛辰送去醫院了。”
戴靜萱也不遲疑,掙扎著爬起來,跌跌撞撞向門外沖去。
被夏婉淑摟在懷里的安睿沖著戴靜萱的背影大聲的喊:“萱姨奶奶,我想去找媽媽,帶我去找媽媽!”
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的戴靜萱聽見安睿的哭聲,遲疑了片刻,頭也不回的說:“睿睿,乖乖在家,明天再帶你去。”再然后,沖了出去。
施奶奶跌坐在地上,伸手劃拉著地上的血跡,喃喃的:“這個地方怎么會有這個東西,怎么沒被清除,怎么沒被清理掉?我是罪人,是罪人!”
安柔踩上的是隱形滑液,施奶奶剛剛被推出來的時候,角度剛剛好,燈光折射出了滑液的光澤,施奶奶的腦子有些時候不好使,這一處是她迷糊的時候不小心留下的,而鐘點工清理的時候也沒多上心。
當初施洛辰也做過清理的,下面幾處滑液他都用化學制劑清除干凈了,安柔身子沉重,不容易回頭,所以聽見施奶奶的尖叫時,她是轉過身子的,如果沒有轉身這個動作,這一處根本就不在她的行跡范圍內,所以被施洛辰忽略了。
醫院內,每個人都焦躁不堪,因為加班沒到安家過平安夜的湯醫師也趕了過來,安柔的心臟很不正常,這是他負責的。
進進出出,凌晨的鐘聲已經響過,又是新的一天了。
安柔執意的跟每個人說圣誕快樂,那不過是她的直覺提醒著她,今天,她無法親口給予任何人祝福。
急診室的燈光亮的人心惶惶。
進進出出的小護士,一袋一袋的血漿,看得大家頭暈目眩。
時間從未這樣漫長過,急診室的門再一次敞開之后,婦產科的主治醫生走了出來,見一擁而上的家屬,面色沉郁的出聲:“實在抱歉,家屬做個選擇,是保大人還是保孩子?”
站在最前面的施洛辰,冷靜的叫人難以認同,聽了這種問題,他居然連先前的緊張都不見了,面無表情的,連聲調都聽不出波動,淡淡的問:“你——什么意思?”
主治醫生見家屬的情緒還算穩定,定了定心神后,小心翼翼的的開口:“傷著怕是不行了,如果想保孩子,或許還有點希望,如果要保大人,很可能會一尸兩命,希望大家有個心理準備,我們盡力而為,只是傷著并不是單單大出血那么簡單,她的心臟也出現衰竭的跡象……”
一直冷靜的施洛辰沒等著醫生將話說完,直接伸手推開了擋在急診室門口的醫生,作勢要破門而入。
施洛辰這一推,因為緊張而忘了控制力道,身形高壯的醫生居然被甩在門框上,滑倒之后老半天沒能爬起來。
擠在施洛辰站著的貴嬸反應夠快,一把揪住了施洛辰的袖子,急切的勸著:“少爺你干什么?這里可相當于產房,別說你是做生意的,就是一般男人進產房也不好啊!”
施洛辰聲音冰冷:“貴嬸,放手,都什么時代了,你還有這樣的老思想,很多丈夫都會陪著自己的妻子進產房,我為什么不能?”
貴嬸很想提醒施洛辰一句,他早已不是安柔的丈夫了,雖然幾大家族將消息封鎖的嚴實,可施洛辰、安柔和尼爾斯三個人之間的恩恩怨怨,早已經被一群蒼蠅盯上了,讓施洛辰進產房,怎么也不好吧!可這樣傷人的話,如何能攤開來說,只是微微的瑟縮了一下,卻堅持著抓著施洛辰不肯松手。
施洛辰倏地回頭,先前看他,只以為他是冷靜的,可不過片刻工夫,施洛辰的眼睛居然變成了赤紅的顏色,雖然是瞪著貴嬸的,焦距卻不知停留在空氣里的哪一點上,聲音虛無縹緲的:“柔柔要是不在了,我好不好又能怎樣?”
貴嬸張口結舌,施洛辰猛地一甩,掙脫開脫身的拉扯,沖進了急診室。
湯醫師頹喪的立在一邊,目光呆滯的盯著剛剛打出來的心電圖。
安柔臉上罩著氧氣罩,身上連著許多管線,被一對醫生和護士圍在期間。
畢竟是自己的職責,主治醫生爬起來之后,回到急診室,扶著墻壁小聲的提醒:“施董,我們也很無奈,可她的身體實在太虛了,只能勉強試試看能不能保住她肚子的孩子了。”
施洛辰目光緊緊的鎖著慘白的安柔,頭也不回,森森然的吼道:“出去。”
主治醫生并不為施洛辰的暴戾所動,而是更為耐心的勸導:“時間緊迫,不能再耽擱下去了!”
施洛辰霍然回頭,一雙眼就好像困獸欲要吃人一般盯著主治醫生:“我說出去,你這個庸醫聽不懂么,就想死就趕快在我眼前消失,去給我請最好的醫生,都趕緊給我去找醫生來。”
主治醫生和周邊的醫護人員相視一眼后,小心翼翼的開口:“施董,我是t市目前最好的主治醫生,是您請我來的……”
施洛辰順手就抓起了一把手術刀,照著主治醫生的門面甩了過去。
主治醫生反應迅速,險險的躲過。
麻醉醫生見狀,急忙就去推主治醫生:“你先出去,等施董冷靜冷靜再進來。”
主治醫生的腿肚子都軟了,打著顫,卻還在堅持:“沒多少時間了。”
麻醉醫生跟一邊的護士長遞了個眼色,兩個人一左一右架起了主治醫生出了病房。
施洛辰靠近病床,伸手輕輕拂開黏貼在安柔光潔的前額,汗濕的劉海,痛聲道:“柔柔,你聽得見我的聲音么,我是洛辰,就在這里,你為什么不睜開眼看看我?”
安柔凝著晶瑩的睫毛扇了扇,沒睜眼,卻啟唇虛弱的念了句:“洛——辰……”
施洛辰遲疑片刻,狂喜出聲,“我是你的洛辰,就在這里,你答應過我不會拋棄我的。”
安柔吃力的抬手,想要扒開罩住自己口鼻的氧氣罩,醫護人員面面相覷,湯醫師看見心電圖再一次波動,安柔幾次度過劫難,都是靠著她的意志力,或許這次還是可以賭一次,遂對站在身邊的資深護士說:“給她拿開。”
在那個護士看來,安柔流了這么多血,怕只大人孩子都保不住了,突然來的精神頭,只當她回光返照,拿開氧氣罩,交代一下遺言,也是人之常情,所以不說什么,直接拿開了氧氣罩。
去除遮擋的一瞬,安柔嘴角勾起了一抹虛無縹緲的笑:“我欠了湯家一個兒子,所以還他們一個孩子,這已是我能辦到的最大補償,我好累,太累了,辰,讓我歇歇吧。”
施洛辰聲音難掩顫抖:“這些都是借口,是你想拋棄我的借口,你根本就不欠尼爾斯些什么,他是自己把自己撞了那樣,如果是當初真有虧欠,也是我們兩個人共同欠了他的,這么久的照顧,已經還清了,我愛你愛了這么多年,好不容易將你找回來了,你休想這么輕輕松松脫身,我不準,絕對不準。”
安柔扯開了抹迷離的笑,目光卻開始渙散,喃喃道:“其實那年我已經該死去了,這些年的生命,都是我偷來的,還被這么多人寵愛著,真真的幸福,有些時候,我幸福到惶恐,總覺得這一切不過是我做的一場夢,隨時都有可能醒過來一般,在這個夢里,我愛的男人愛上了我,多美好,從第一次見面,尼爾斯就一直幫扶著我,他從小就要娶安柔的,你有了雪蘭的骨灰,安柔的骨灰,就留給尼爾斯吧,如果有一天他醒過來了,就把骨灰交到他手上,如果他此生無法醒來,就將安柔的骨灰與他合葬了吧!我欠了他很多,此生怕是難以還清,來世再還吧!”
施洛辰眼角滲出晶瑩,俯身抓住安柔孱弱的肩膀,厲聲道:“你許了尼爾斯來世,我怎么辦,你要我怎么辦?你說過來世一定要嫁給我,和我從小就在一起,青梅竹馬的長大,沒有那么多猜忌和傷害,白頭到老,可你又反悔了,要許他來世,我怎么辦,你嫁給錦槐,我怎么辦,你告訴,我等著你,盼著你,可你嫁了別人,我要怎么活下去?”
安柔含笑喃喃:“就像你說的那樣,我一直都是個蠢女人,即便當初你傷害過我,可我還是在聽了你那些境遇后,瞬間便原諒了你,一直無法對你斷情,施洛辰,謝謝你,你能愛我叫我很開心,真的開心。”
安柔努力的睜著眼,可焦距卻再難對上那張烙印在她心尖子上的俊顏,冰冷的手指摩挲著他的輪廓,指尖沾染上了一片濕潤的水澤,她喃喃:“洛辰,不要哭,我的心會痛。”
施洛辰聲音飄渺道:“你要記得我是什么模樣的,你看看清楚點,千萬記仔細了,我不會把你送給尼爾斯,你只能是我的,不管是生是死,到了地府,不要去喝那碗忘川的水,等著我來。”
安柔眼淚連連:“洛辰,記得我跟你說的么,我欠了尼爾斯,這個孩子一定要保住,放手吧,這個孩子有著像千歲蘭一樣強韌的生命力,她會健健康康的長大的,我沒有力氣將她生出來,讓醫生剖宮將她拿出來吧,求你放開手。”
湯醫師沖了過來抓住施洛辰的肩膀:“洛辰,你別瘋了好不好,柔柔挺不住了,快閃開。”
施洛辰仍死命抓著安柔,湯醫師咬了咬牙:“給他打鎮定針。”
安柔緩緩的搖頭,試圖掙脫。
施洛辰被強行從安柔身邊拉開。
麻醉師站在一邊,接受指令開始麻醉,只是幾分鐘之后,滿頭大汗的出聲道:“怎么會,怎么會這樣?”
在場幾個準備手術的醫生聞聽此話,一個個瞪大了眼睛,不約而同的緊張出聲:“怎么了?”
麻醉師舌頭都開始打結:“麻醉藥,沒作用,居然沒作用。”
湯醫師看著虛弱的安柔,果斷下令:“再試一次。”
麻醉師結結巴巴:“病人的心臟受不了,還有,病人對麻醉劑不敏感,不代表胎兒不敏感,一點用過量了,會對孩子造成不良影響。”
聽見對孩子造成不良影響,安柔吃力的睜開了眼皮,虛弱出聲:“不、不要麻醉,直接手術。”
湯醫師大駭,堅決反對:“柔柔,這不是兒戲,不經過麻醉的手術,正常人都難以忍受,何況你的心臟這么弱,怎么受得了這樣的刺激?”
安柔虛弱的扯了扯嘴角,綻開一抹凄絕的笑:“湯叔叔,再耽擱下去,就是一尸兩命,立刻手術,至少可以保存這個孩子,求您,幫我留下尼爾斯的孩子。”
施洛辰厲聲喊:“誰敢,我讓他不得好死!”
安柔吃力的偏過頭去,看著被四五個人死死抓著的施洛辰,嫣然的笑,淚同時滑落,她說:“洛辰,只有不再虧欠任何人,我才可以全心全意的愛你,你還記得,我同你說過,你就是我的執念,哪怕今生不能廝守,那我們就相約來世,來世,我只做你一個人的妻。”
施洛辰扭轉掙扎:“怎么不欠,你欠了我,我愛你愛了這么多年,你想嫁他,我就替你做嫁衣,你想給他生孩子,我就幫你找最好的醫生,我一心一意照顧你,不求你的回報,只求你能好好的活著,你怎么可以這么狠心,還有睿睿,我們的兒子,你曾說過,他就是你的整個天空,你親口答應過他不拋棄他的,一百年都不變,那些話才說了多久,你就要食言了么,人無信而不立--當年,你和我這樣說,如今,自己反倒成了食言的那個,安柔,你是騙子,是個地地道道的女騙子!”
安柔緩緩的閉了眼,不再看他因心痛而扭曲的臉,淚痕斑斑:“對不起,洛辰。”
湯醫師偏過頭看著漸漸趨緩的心電,閉了眼,咬了咬牙:“立刻手術。”
施洛辰愈發掙扎:“我不同意,湯老四,你敢傷了柔柔,我就算死了也不會放過你!”
一邊的醫護人員遲疑了片刻,見湯醫師臉上決絕的表情,遂不再含糊,未免安柔在手術中條件反射的掙扎,以皮帶將她的四肢緊緊綁縛在了手術床上,護士遞來一條干凈的毛巾讓她咬著,主刀醫師快步上前,一臉的決然,只是執刀的手泄出了他的緊張,微微的顫抖著。
施洛辰瞪大了眼睛,看著微微震顫的手術刀,連連搖頭:“不要,這是謀殺,你們這是謀殺……”
不等施洛辰將咒罵脫口,手術刀已利落的劃開了安柔的肚皮,安柔的手和腳在刀子劃過之后,驀地收緊抽搐。
剖開脂肪層,子宮壁就在主刀醫生的眼前,可他的手卻遲疑了,湯醫師盯著心電儀,沖著主刀醫生急吼:“他媽的疼的不是你是吧!磨蹭什么?”
主刀醫生手一顫,一邊的護士眼疾手快的上前替他擦去額頭上滾下來的豆大的汗珠子,隨著手術刀再次劃下,施洛辰奮力一掙,五個人竟都被他甩脫。
踉踉蹌蹌,直接沖到手術臺前。
手術,他已無法阻止,只是顫抖著手撫上安柔蒼白的臉,汗濕的發,顫著聲音問:“柔柔,你痛不痛,痛不痛?”
子宮壁已然劃開,安柔緩了口氣,緊咬著的毛巾滾下,干澀的唇翕合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來,她想安撫他一句“不痛”,可連這樣簡單的愿望,也不能!
醫生從撐開的刀口向外拽取孩子,安柔的臉再一次扭曲,施洛辰想也不想將自己的手探入安柔的口中,醫生一個拉拽,安柔條件反射的一咬,施洛辰的手瞬間滲出了血色。
斷指的痛楚,遠比不得心頭的痛,他深愛著的女人,此時此刻,受著地獄般的煎熬,而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無力阻止。
他的血,順著她的嘴角滑落,他看也不看,只是將閑著的那只手一寸寸撫過她結著一層細密汗珠子的額頭,掠過她凹陷的臉頰,貼在她耳畔聲聲的喚,喚得顛三倒四,語無倫次:“柔柔,你是母親期盼的千歲蘭,可以創造奇跡的千歲蘭,告訴我,你不會有事的,若然愛,就該不離不棄,你說過,你是愛我的,愛我,就不要丟下我一個人,我知錯了,我已經慢慢改變,變成大家期望中的樣子,我從不是個施恩不圖報的圣人,你起來,我要你報答我對你的好,如果你覺得我是卑鄙小人,給你下這樣的圈套,那么等你起來,你罰我抄一千遍一萬遍‘施洛辰知錯了!’,如果還不夠解氣,你就揍我,狠狠的揍我,柔柔,算我求你,堅持著,活下去……”
哇的一聲哭,響亮清脆,安柔沉重的眼皮吃力的掀了掀,不等醫生將嬰孩送到她眼前,便支撐不住,緩緩地合了眼,眼角,滾出又一行清淚。
她太累了,由身及心。
累得連自己的孩子都來不及看上一眼,便陷進了漫無邊際的黑暗之中。
施洛辰看見安柔再無反應,撕心裂肺的叫了一聲:“柔柔!”
隨即,軟塌塌的倒在了手術臺邊,頭抵靠著她的,宛如一對纏綿至死的交頸鴛鴦。
湯醫師看見這一幕,愕了一下,瞬間回神,隨即厲聲高呼:“趕緊把施洛辰拖出去,快,給安柔做心臟復蘇,都愣著干什么,迅速點!”
好像被定格的場景瞬間忙亂了起來,剛才被施洛辰甩開的幾個護士又靠了過來,將施洛辰被咬得血肉模糊的手指從安柔嘴里小心翼翼的的脫離出來,然后將施洛辰搬上擔架,推了出去。
焦急守候著的親友們瞧見急診室的門打開,一擁而上,發現剛剛氣勢凜然的沖進去的施洛辰竟被人推了出來,皆是一陣緊張,貴嬸抓住最前面的一個護士,聲音干澀而顫抖:“這是怎么了,剛剛還還好的,他這是怎么了?”
滿頭汗珠子的護士仍維持著職業化的微笑,安撫著躁動的家屬:“只是過于激動而暫時昏厥,已經注射過鎮定劑,可能會睡上一會兒,大家放心吧!”
貴嬸松了口氣,戴靜萱擠開貴嬸擠了過來:“柔柔呢,我們家柔柔呢?”
護士職業化的微笑慢慢僵硬,含糊的丟下一句:“醫師正在全力搶救。”
說完之后,借著推引施洛辰進病房的由頭,匆匆躲閃離開。
戴靜萱有些頹然,助產士走了出來,這一團混亂的,許多步驟都是亂七八糟的,現在才出來問:“家屬,準備了新生兒用品沒有?”
相對而言還算淡定的米曉淑來的時候就想到了這一點,在醫院附近的孕嬰超市特特挑選了一套,當真用到了,高聲回了一句:“有有,都準備好了。”
說完經由項海護著擠了過來,將臨時去買的新生兒包遞了過去。
助產士伸手接過,回了句:“是位千金,3400克,很健康。”
這樣的好消息,卻無法緩解現場的壓抑氣氛。
他們的心態助產士也是理解的,搖頭輕嘆,然后退了回去。
不多時便將清洗干凈的,包的板板整整的新生兒抱了出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半天,尼爾斯的母親才站了出來,伸出雙手將孩子接了過去。
小小的人兒抱入懷中的一瞬,蓄了眼眶的水澤終至潰堤,傾瀉而下,混沌不明,只因,承載了太多重量。
經過小半夜的搶救,安柔住進了重癥監護室。
從安柔搶救到送入重癥監護室這一段時間,施洛辰一直昏睡著。
湯醫師給施洛辰開的鎮靜劑的劑量比常人用的稍微多些,因為施洛辰之前就有長期使用鎮定類藥劑的病史,這點湯醫師是了解的,若想施洛辰安靜會兒,必須要靠加重藥量。
只是,施洛辰還是比湯醫師預期中的早醒了一個多小時,他醒來后,問得第一句話就是:“我的柔柔呢?”
守在他床頭的是老態龍鐘的施奶奶。
在安柔滾下樓梯的同時,施奶奶終于徹底的清醒過來,隨后趕到醫院,看見的就是被注射了鎮定劑,雖昏睡著,卻仍緊鎖著眉頭的施洛辰。
這一幕令施奶奶錐心剜骨的痛,伸手撫著就和當年證實了雪蘭死訊后一樣憔悴的施洛辰,眼神混沌,默默淚流:“施家的罪人是我,為什么老天總要一再為難這對苦命的孩子,他們有什么錯?”
錯?錯在造化弄人!
看著站著進去,躺著出來的施洛辰;看著那個被尼爾斯的母親小心翼翼的抱在懷里的小人兒,郁千帆再也隱忍不住,轉身就往外走。
站在郁千帆身邊的洛琳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郁千帆偏過頭來,素來凝著吊兒郎當的散漫姿態的桃花眼里,此刻卻蓄滿怒火,對上了洛琳顰著眉頭的明艷臉龐,不耐煩的挑了挑眉。
洛琳一臉凝重,聲音低沉,卻是擲地有聲的:“我和你一起去找他。”
郁千帆眼底閃過一抹錯愕,洛琳居然知道他想干什么,思緒輾轉不過一瞬,他已做出了決定,自然而然的攥住洛琳的手:“一起。”
孩子降生了,孩子的母親生死未卜,這件事,有一個人比在場那么多憂心忡忡的人更該在意。
因為有洛琳在,郁千帆的車速放得還算穩,卻也比尋常車速快很多的趕到安家。
安睿抱著小枕頭蜷縮在正對著房門的大廳沙發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房門。
從前,平安夜,安睿總會早早的上床,因為安柔告訴他,早點睡了,圣誕老人就會早早的光臨家里,把最好最大的禮物送給最聽話的小寶寶。
相同的話,今夜夏婉淑也在說,可安睿淚眼婆娑的告訴夏婉淑:“姥姥,睿睿不要圣誕禮物,睿睿想用所有的禮物跟圣誕老爺爺換媽媽——睿睿只要媽媽。”
夏婉淑就濕了眼眶,無法言語,坐在沙發上陪著安睿。
請教通靈師這樣的事情,不止尼爾斯會做,夏婉淑也會,當初厲雪婷和思思同時墜樓后,夏婉淑就去找過通靈師,通靈師說這或許是個契機,安柔的身體里宿著的靈魂是浮漂的,她的潛意識里覺得自己占用了別人的軀體,是害了別人的性命,虧欠了這具身體原本的主人,所以彷徨著,總會不自主的暗示自己,只要自己離開了,屬于這具軀體原本的主人就會回來,她就不會再虧欠了。
而當初尼爾斯送給她的那條手鏈,其實就是一把靈魂鎖,將游離的靈魂強行鎖在一具軀體里,鎖不拿掉,靈魂就逃不開。
通靈師給出了夏婉淑一個選擇,那個時候安柔昏迷,是因為隨著鎖打開,那具身體里的靈魂脫離出去了,如果夏婉淑希望自己的親生女兒回來,也可以用特殊的辦法,將原本的幽魂拘回來。
夏婉淑當場選擇,要自己的親生女兒,這是人之常情。
可隨后,安睿抱著自己的小枕頭,在所有人都沒注意的時候,鉆進安柔的病房,爬上病床,小小的身子蜷曲成一團,就像還在媽媽肚子里的模樣,縮在安柔的臂彎下,小手抓著安柔的衣襟,即便是睡了,也抓得緊緊的,不肯松開。
那時尼爾斯告訴夏婉淑,安睿這孩子,乖順懂事,小小年紀就跟在安柔身邊,見識了人世百態,面對著正經事,他從不無理取鬧,安柔將他教的好。
可安睿有個習慣,就是一旦離開安柔,夜里會抱著自己的小枕頭亂跑,他并不是眷戀自己的小枕頭,而是很多在白天可以掩蓋的情緒,爭不過暗夜的沉溺,抱著小枕頭,只是沒有安全感,條件反射的抓一個距離自己最近的東西,充當一個防身罷了。
失去母親的安睿,多叫人不舍,所以,夏婉淑那個時候抱著和真正的安柔照的全家福,哭了一整夜,天亮之后,推開門,告訴通靈師和尼爾斯,她的選擇,是不讓安睿失去真正的母親。
所以,她放棄自己真正的女兒……
再多權衡,到頭來,卻還是要面對有可能的失去,這么多人的心,同時被擱在油鍋里,翻來覆去的煎炸著。
看見郁千帆和洛琳沉郁著一張臉沖了進來,夏婉淑豁然起身,手中端著的水杯脫落,里面的熱水淋漓而下,灑了一身,夏婉淑渾然不覺,喃喃的問:“醫院那邊——怎么樣了?”沒有人給家里來一通電話,而她更不敢撥電話去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