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姐姐,凡人的魂魄倘若散了,那……那還可能有輪回么?”
辰時已末,第一百一十天送走最后一列到凡界投胎的鬼魂后,我坐在奈何橋頭遲遲不愿離開。雖然心中其實已曉得自己再沒有可能等到顥玉了,但卻仍是會莫名其妙生出許多不甘??赊D念想想,我終歸是要離開的,在此地我已消耗了近四個月的時間,最后的冀望也被這場等待磨滅殆盡。況且我并沒有太多的時間,因為我不能確定長極尊者是否已經醒來,下一步,我該抓緊時間到天宮去了吧。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靠近,孟婆拍了拍我的后背,緩聲道:“傻丫頭,你同我一樣都是神仙,六界中輪回法章萬物終始你又怎會不知?草木依根莖而活,神仙依元神而生,如果那依著魂魄才能得以輪回的凡人有朝一日魂魄散了,那又和沒有了根莖的草木,沒有了元神的神仙有何區別?”
她說著,將我從地上扶起,又握過我的手笑著安慰道:“天下之事都有其存亡的時限,就連我們這些神仙偶爾也不能幸免,凡人自是更甚。我們做神仙的,度一劫即是千年萬年,若連離別生死都不能參悟的話,那往后的時日只能是虧了自己的,知道了嗎?”
“嗯。”我點點頭,可這些道理我又豈能不知?只是以往并未親身經歷過,僥幸以為自己的一生僅會有“喜樂聚合”,卻從不曾想過“禍不單行”一詞竟會在將來的某一天應在了自己的身上。曾聽有人說過人生之路多有坎坷,摔多了便不會那般痛了,可我這幾跤不僅是初嘗,且還是接踵而至連在一起摔的,故著實是覺得疼痛無比!
孟婆一邊為我整理著臂彎間的披帛,一邊繼續道:“若九九愿意等的話,可再等上幾日,只是……”
“謝謝孟姐姐,九九已明白了,”我勉強從唇角扯出一絲笑意,“九九明日就走了,不過,以后若是九九得了閑隙,必會再來陪孟姐姐熬湯?!痹掚m如此說,但我此去天宮是生是死卻未可知。
孟婆想是見我總算釋懷,莞然道:“只要九九高興,姐姐時刻都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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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同流云打著時間差,他又著實是個忙人,所以,自從他回來之后的十余天內,我二人就未曾再次碰過面。適才與孟婆告了別后,我便回到了東廂內歇息了幾個時辰,一覺醒來轉眼往門窗處看去,那些從雕花窗欞透出來的光線已有些昏暗。我側躺在碧紗櫥內思忖著要不要去跟流云說一聲我就要走了。
思量了一番,末了,為了向流云證實我確是個從不誆人的神仙,是以我終是起身將碧紗櫥的帳幔挑了開來,打算下榻將頭發與衣衫整理整理后,就差個人去告訴他我的事已辦完明日便要走了,可是,我只望他今天忙的不可開交,最好是連前來與我告別的時間都沒有,如此,我便也就不用擔心他再說出什么驚天地泣鬼神的話來,叫我招架不能。
穿好了鞋我朝置放著銅鏡的櫥子前走去,邊走還邊想著明早去天宮時要如何才能入得南天門,我總不能告訴守門的四大天王說我是竹紫苒吧?更不能說我是要來報仇的,除非是四大天王覺得自己的仙齡太長活得膩味了,再不然就是腦子一個沒注意進了水,否則鐵定是沒戲。
我站在銅鏡前執起梳子不停的梳理著發絲,但梳了半晌也未能在想出個合適的說辭來,心中不免有些煩躁,是以悻悻地將梳篦拍放在了櫥案上。
“九九,你……睡醒了嗎?”
剎那間,門口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我不由撫額,心道今日這酒是想喝也得喝,不想喝也得喝了。
猶豫了一會兒,我行至門前緩緩地將門打了開來,此時屋檐下已掌上了燈,燭火從燈罩的鏤花處映出影影綽綽的光,投在門前來人的霽色長袍上呈現出一片斑駁。
流云逆光而立,面龐隱沒在我屋內的暝暗之中,看不太真切,少頃,只聞耳邊響起低沉一道的嗓音:“九九,我午時從天宮回來,聽聞鬼差們說你今日午后便沒再到奈何橋上去了,我原以為你就這么悄無聲息的走了,還好……還好回來之后看到你房門緊閉,想你定是在里面歇息。直到剛剛聽得你房內有了動靜,我方才敲了門的。”
放下扶在門扇上的雙手,我回身施了個咒將屋內書案上的銀釭點亮,既而又微微屈膝對門外那人福了福身,道:“讓流云兄在此久等,九九甚是慚愧,不過流云兄多慮了,九九若應下的話便是斷然不會食言的,我本打算這就過去尋你,不想……”
話畢,我驀然覺得他與落離二人可真是相像,竟都還有喜好等人的習慣,猶記得落離還未做太子之時,每逢我打坐、習字或是記一些繞嘴的口訣,他每每也都如今日的流云一般,不厭其煩的在一旁安靜地等候。
“既是如此,我這有一壺天泉之水釀制的好酒,九九不如與我到院后邊飲酒邊敘話可好?”說著,流云手中竟憑空托出一只晶瑩剔透的翡色玉壺。
不過聽他這般一說,我倒真是想嘗嘗他手上所謂的天泉酒,是否真的就比我那后院中埋的紫竹蜜酒還要好喝?是以我頷首以應,旋即跟在他身后朝院落的深處踱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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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冥界雖已是百天有余,可每日卻皆是兩點一線,除了在奈何橋上等待的時日,其余的時間即全是在東廂內休息,故而,我不僅是對冥界沒有太多的了解,就連流云的這進深院,我也是不曾走動過的。
眼下他帶著我一路分花拂柳來到位于南邊的倒座廳內,我正思忖著他到底要將我帶往何處,不想他卻一把推開廳后的朱色大門,又沖我微微揚了揚唇角,示意是要讓我踏出門外。
我有些疑惑的朝其外望去,全不料映入眼簾的竟會是一片灼灼其華的仙櫻林,漫天紛紛灑灑飄散著朵朵櫻花瓣,宛如天空中正下著一場粉色的雪一般,真真是別有天地引人入勝。我拾步向園中行去,半空紛揚的花瓣柔柔地擦過額頭與臉頰再落于裙衫上,還帶著幽幽的芬芳,居然都讓人忘了這其實是在冥界鬼城之中的,只覺美好的仿似九天仙境,先前的昏暗陰森也頓時一掃而空。
我駐足仙櫻樹下沉醉其中,早已忘卻緣何來此,待回過神來之際,卻瞧見已至前方的流云正對著我招手,而他身旁的空地之上則設了一張六足圓桌。我走上前去撣凳落座,只顧著看頭頂上那一盞盞的絹制花燈,也不知何時,圓桌上竟已是布滿了各種珍饈美饌。
流云拂去凳上的落櫻亦隨之坐了下來,先是眼角含笑斟了一杯酒,又親手執起酒盞送到我面前,方道:“因近來天君仙體微恙,致使我每日都需在天宮與冥界之間奔波,也因此疏忽了對九九的照拂,甚覺過意不去?!?
我一手接過酒盞,空出的另一只手也與他斟了一杯酒,遞與他道:“流云兄這般客套,豈不把九九當了外人?!?
聞言,流云不再多言,只抿唇一笑接過我手中的酒盞,當即便一飲而盡。
我觀他此舉如此豪爽,本以為他該是個酒量甚好的人,卻不想當我二人杯酒酬酢又干了幾杯后,他竟是面露紅暈目光渙散,像是微微有些醉了的形容。我忍不住嗤笑出聲,想他的酒量比他那釀了一手好酒的賢棣可是差的太遠了,而他口中所說的這天泉之酒,也委實不能同那人手下的紫竹蜜酒相提并論。
“九九要尋的人可是尋到了么?”
流云一手支額,一手又將我二人的兩只酒盞斟滿,如此看來他醉的尚淺,竟然還能記得我是來此作甚的,是以我復又執起面前的酒盞與他碰了一碰后,方道:“未曾,大約是隔得年份太久,我腦海中關于他的記憶已被混淆了吧!”
對坐的男子飄忽地看了我一眼,旋即抬起他那儼然已有些發虛的手執起筷子,又從桌面上的一盤什錦豆中夾了一顆豆子放入我的餐盤內,道:“我觀九九是重情之人,但事到如今已是無可奈何,還當想開一些,抑或是那人某一世就曾欠下九九的,不過剛好在夙世還了?!?
我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照他此言,若我真是凡人飛升的話倒還說得過去,可事實并非如此,又哪里來得顥玉某一世曾欠我之說?我蔫蔫地為自己斟過一杯酒,執起酒盞送至流云的面前道:“干杯,此事不煩流云兄為我掛心了。”
話罷,我癡癡地執著酒盞等待他與我回應,可當我懸在半空的手臂都已逐漸僵掉,那人卻依舊是單手支額,未見有一絲要動的跡象。
我將手中酒盞放于桌面之上,低低喚了他一聲:“地君?”
半晌無音,我又喚一聲:“流云兄?”
“流云?”
“……”
然而我一連喚了幾聲也未見回應,想來他多半是醉意深沉已睡過去了,可是,事實上我二人連半壺酒也未喝完,不想他竟真的醉了,而這天泉酒酒力并不算高,比起那紫竹蜜酒更是不知要淺薄到哪里去了,如此看來,他還真是忒不勝酒力了點。
我不好擾他清夢,只一邊自斟自飲,一邊依舊思忖著先前的那個問題。不自覺的一杯復一杯,直至將余下的大半壺酒都喝盡之時,對坐的那位也終于有了些動靜:“九九,與我在此幻一張床榻可好,我有些醉了,勞煩你了?!?
我不禁一笑,心道他果然是醉了,可難道竟是要在這后院中入眠不成?我回道:“流云兄,此處在后院之中,未免有些不妥吧,我還是將你扶回屋內比較好?!?
“不必?!绷髟迫耘f以手支額一動不動,低沉的嗓音緩緩道:“便在此處吧,我已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