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天之涯, 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
沉沉一覺醒來, 錦被軟榻、馨香高枕, 竟是已回到了遠清苑中。這一覺我渾渾沌沌夢見了許多過往的人和事, 但惟獨卻偏夢不到他。說來也怪, 往常最多夢見的便是他, 可這百年以來,我卻再沒夢見過一次。真真是事與愿違!
掌心傳來一陣陣的暖意,我偏頭看去, 原是流云一手握著我,一旁懷里還抱著熟睡的天兒, 而他自己則亦是一臉疲態, 緊鎖著雙眉半倚在床柱上闔眼睡著了??粗歉辈簧醢卜€的形容, 我忽覺得心頭揪痛,更益發覺得這些年實在對他不住。
只是, 我眼前尚無暇顧及這些,最著緊的是我要先弄清落離的事。而這一覺醒來,我腦中鬼使神差的,竟冒出一個連我自己都感到十分離奇的想法,這想法便是, 景葉雖并非是落離, 也不可能是落離, 可我總覺得對他似曾相識, 一方面是我自己憑空的直覺, 另一方面即是他抱走天兒的那件事,他為什么要無緣無故的抱走天兒又抱回來?為什么善財和子傾都僅是簡簡單單的說了他兩句, 反過來卻又為他求情?除非這其中有隱情,且這隱情還是你知他知,唯獨我不知。
而景葉將天兒抱出去又并未做什么,難不成……難不成是抱出去見誰了?如果,景葉于我而言真如他們所說的一般只是個陌生人,那天兒于他自然也一樣,如此,他便沒有抱天兒出去的理由和動機,所以說,他的身份必定不是這么簡單!
可是,他們究竟想要對我隱瞞什么?
景葉……景葉?
剎那間,我腦中轟然劈過一道驚雷,景葉,景頁!原是我糊涂了!
“九九,你醒了?!绷髟品砰_握著我的那只手,既而抬袖與我擦了擦額頭的汗,低問,“可是哪里不舒服,怎的臉色這樣差?”
我搖頭自榻上坐起:“沒,想是最近修行急進了些,才會如此。讓天君憂心了,實是抱歉!”
流云神色原就不好,聽得此話后更顯難堪,良久,垂眼看著天兒道:“這么多年了,也不知你要與我客氣到幾時?”
我微覺尷尬,索性將話鋒岔了開去:“天君,小仙有一事相求,不曉得該不該與你說?!?
“嗯,”流云頷首道,“且說,你的事便是我的事,談不上求不求的,你若開口,我定當比辦自己的事更為著緊?!?
“多謝天君,”我有些猶豫,卻又不得已道,“小仙此番是想借天君手中的神器天機鏡一用,不知天君能否應允?”
流云聞言斂眉,我直道他是要張口問我用途,便又道:“小時候曾與師兄云游到過一個仙洲,如今想起那地方極是想回去看看,只可惜記不起名字和方位,故而想借天君的天機鏡一用。”
“不是,并非是我不借。”流云默了一忽兒,頗有些訕訕,“我手中若有此物必是會借與你的,然則,當初賢棣他走的急,許多事情都沒能來得及交代,所以,那天機鏡的封印之處,我亦不知?!?
“噢,”我了然地點了點頭,“小仙明白了,既是這樣,那便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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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親,我們來這里做什么?”
傍晚時分送走了流云,我抱著天兒悄然尾隨其身后一路趕到了天宮之內,所幸當初之事公布于眾,早先又有流云的交代,故守著南天門的四大天王倒并沒對我們加以阻攔,一路順風順水,直至仙山之巔。
令我不曾想到的是,經過了百年的時間,這里竟沒甚變化,不僅那八角亭屹立如初,就連其八面懸掛著的紫簾都依然仍在,唯獨改變了的是,那抹我前兩次來時都還立在亭中的紫色身影,此番卻是遍尋不見,只余幽冷的月光斜斜的穿過紫簾,又映照在亭中已蒙塵的弦索之上,那感覺,那光景,是前所未有的凄冷。
我強忍住喉頭的哽咽之感,摸摸天兒的小腦袋,回他道:“娘親來這里是想找到你景葉舅舅,或許……或許他可能知道一些關于你父君的事?!?
“父君?”天兒頗是激動地問,“那天兒是不是就可以見到父君了?”
我沒奈何地搖搖頭,可看著他失落的小臉,又不忍心徹底粉碎他心中的希冀,只得趕緊變個說法緩和道:“娘親也不知?!?
天兒委屈地撇了撇嘴:“那娘親為何不去問問善財舅舅他去哪里了,卻要來到這處呢?”
問善財?善財既然有心瞞我,又豈是我能問得出的?我之所以要用天機鏡,就是想趁他不備,以看看他的真身,怪道我一直以來都探不出他的仙氣,現在想來,原是有心掩去了的!
我默念咒語將封印在亭中的天機鏡召出,懷里的小人兒登時看傻了眼。見狀,我囑咐他道:“天兒務必抱緊娘親,待會兒天兒就都明白了。”
看他點頭,我復又念起咒語,只一瞬間,我二人已是身置他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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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仙界活了這十萬余年,我雖不常四處走動,但別致的景色卻也是見過不少的,譬如瑤池蟠桃園的連綿桃花海,再譬如海內十洲的諸多美輪美奐,可林林總總算起來,卻也無一能及眼前的此番美景。參天古樹玉作花,璀璨銀河繞,抬眼看著那棵棵大樹上分別開出不同顏色的奇花,每一朵都堪比碗口還要大,較之月華還要美,想必這一定就是傳說中的情花樹了,不久之前我曾在書中看過它的記載,今日得以一見,不成想竟當真如此妙不可言。
據說這情花樹每一株都有自己的主人,那主人便是栽下它的人,而每個仙者在得到上仙之身的時候都必須來栽上一株,其一旦落地生根,便會隨著栽下它的那位仙者的心意,開出不同的顏色的花,花的顏色即是心坎上那人的真身之色,當然,心坎上的人若是變了,花的顏色亦會隨之改變,很神奇,也因此成了諸多仙侶們情愛的見證,還有就是,無形中思想上的一種禁錮。畢竟,神仙是斷斷不能亂來的,這也可算是變向的監視了吧!
思及此倒也怪,這百年來身為天君的流云,竟從未催促過我到這里來栽上它一株,莫不是他怕看到我栽下的情花樹沒有開出他想要的顏色?話說到這里,他的真身是什么顏色我卻還不知道呢。
“娘親,這兒好美!”天兒仰首觀花,贊道。
我“嗯”了一聲,對他噓聲道:“乖,先別話說,莫要讓旁人發現我們?!?
說著,我放輕腳步,一邊走一邊仔細觀望四周,所幸那樹上開著的花兒一個個俱像小月亮般散發著光芒,眼下雖是晚上,卻一點也不會看不清路,只奇怪的是,天機鏡怎的會將我們送到這處?難不成,他竟住在這情花林中?
復又前行了一陣,突然,一股淡薄的,可于我而言卻是再熟悉不過的仙氣驀地撲面而來,不知是否是因為血緣的關系,在感受到這股仙氣的同時,我懷中原本甚是平靜乖巧的小人兒,竟霎時放聲大哭,一面哭,一面居然還撕心裂肺地喊出一聲——
“父君……”
我心中疼痛難忍,然他沒有認錯,那股淡薄的仙氣確是落離的,只是,令我最傷痛的,并不是小人兒的這一聲呼喚,而是我面前不遠處的那株情花樹,它不似別的一般生機勃勃枝葉郁郁,甚至樹干的一大半赫然有被大火焚燒過的痕跡,可是……可是在它另一端勉強生出的新枝椏上,竟然開出了一朵紫光瑩瑩的情花,雖只得一朵,但那種色澤,我如何會不認得?!
怎會這樣?怎會……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我兀自出神之際,恍然間,樹下竟有個人影倏地從地上爬起,轉身撒腿便跑,但樣子卻像是喝得醉了,步伐都有些踉踉蹌蹌的。不過,饒是他跑的再快又如何?怎敵得過我一記定身咒來得快?彈指,他便動彈不得了。
“天兒乖,不哭了?!蔽乙贿叧潜秤白呷?,一邊哄著懷中的小人兒,瞧他那一副傷心至極的形容,我的心也像被貓抓了似的,異常難受。
行至那人面前,他圓睜了一雙眼睛將我看著,因受了定身咒而不能言語,他眼中布滿了掙扎和恐懼,可他越是這樣我便越是覺得奇怪,末了,終是忍不住伸手朝他的靈臺探去,走進他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