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元宮中,燈火明亮。
自從姜玥走后,李容楚一直伏案處理奏折。
他處理的非但是今天的奏折,就連以往留放著不肯批示的奏折,也讓太監(jiān)們從箱子底搬出來一并處理。
殿內(nèi)的氣壓低到極點,服侍的大太監(jiān)小太監(jiān)們各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連喘氣都小心翼翼,生怕引起李容楚的注意,今日晚間會死于非命。
他們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雖然婕妤不在宮中這幾日皇上的狀態(tài)也不正常,可還不曾嚴峻到今日這般地步,可自打婕妤方才來過一趟之后,皇上的臉色就徹底地冷沉如冰,方才添香的侍女不過多說了一句不該由她說的話,便被皇上下令掌嘴四十。
倘若是婕妤娘娘惹惱了皇上,皇上就該直接和婕妤娘娘動氣,橫豎他們吵鬧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可若是婕妤娘娘沒有惹惱皇上,皇上這般到底又是因為什么?
殿內(nèi)的氣氛冰冷,但服侍者的內(nèi)心如燒如灼。
一個小太監(jiān)忍不住抬手擦一下額頭上的汗,手臂從李容楚的余光中掠過,若在從前李容楚不會注意,可如今的他心煩意亂,哪怕一點風(fēng)吹草動他都留意,更何況抬手擦汗這樣的大動作。
那個小太監(jiān)見李容楚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臂上,汗也顧不得擦,慌慌張張跪倒在地,連連求饒。
李容楚還沒有說什么,突然高淵從外面回來,雙手捧著一塊令牌呈給李容楚。
李容楚見到令牌之后臉色稍稍緩和,他屏退眾人,讓高淵帶令牌的主人進殿。
眾人聽了李容楚吩咐一聲退下,雖然表面默默無聲,可心里早就噼里啪啦放鞭炮慶祝,方才跪地的小太監(jiān)更是謝天謝地謝八輩祖宗,高公公來的簡直太是時候。
等令牌的主人進殿之后,連高淵也一并退下。
殿門被緊緊關(guān)上,令牌的主人向李容楚行禮之后抬起頭來,一臉白凈如同戲子的男子是盛京一家普通舞坊的坊主夏立人。
普通舞坊的坊主能夠毫無阻礙地入宮面圣,只因他真正的身份是整個滄國的密探首領(lǐng)。
前些時日崔家奴才指控主子的精彩戲碼就出自夏立人之手,一路跟蹤姜玥上老虎山的人也是夏立人的手下。
夏立人極會察言觀色,他見李容楚臉色陰沉,不比尋常,便靜靜地在一旁恭候,等待李容楚先出聲問他。
他雖不做聲,但心理暗暗揣摩。
他是從北涼開始追隨皇上的舊臣,在他的印象里皇上再生氣也不過砸東西罵人,他生氣到一言不發(fā)的程度,這么多年他也就見過兩次。
按理說老虎山被剿滅是喜訊,皇上不喜反怒,必有必有緣故。
李容楚如今連批奏折也沒了耐性,手里正狂寫的毛筆突然頓住,下一步便是將筆下的奏折重重地扔在地上。
“南安郡守是想念輪回路了,府里娶了十八個姨太太卻年年跟朝廷要銀子,朕登基了他還敢要,等明年清明節(jié)你替朕給他燒一百萬兩。”
奏折正巧落在夏立人的腳邊,夏立人明白李容楚的意思,俯身從地上收起奏折,準(zhǔn)備明天就派人去南安郡活動。
李容楚罵了幾句之后情緒稍定一點,看了夏立人一眼問:“老虎山那邊情形如何?”
夏立人道:“大數(shù)叛軍投降,少數(shù)頑固不化者……”
夏立人停語不言,等待李容楚的下一步指示。
李容楚道:“你明確地告訴那些冥頑不靈的臭石頭,但凡他們自己說出想死兩個字,立刻送他們上路。”
“是。”夏立人隨即又問,“還是請皇上寫一封手諭,臣帶到老虎山去。”
李容楚隨手扯了一張普通的紙,寥寥寫了幾個字扔給夏立人。
夏立人細看,卻發(fā)現(xiàn)那一行字的意思是留下一心求死之人,但是把那些表面忠心卻不敢赴死的人殺掉。
夏立人揣摩著那一行字的意思,不知不覺聯(lián)想到李容楚的情緒上。
表面忠心?難道皇上是因為這件事情大動干戈?
李容楚又摸了另一本奏折來批:“你還有別的事情嗎?”
夏立人收起手諭,試探著回稟:“有一樁事情涉及婕妤娘娘,臣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李容楚手中的筆一抖,筆尖的紅色朱砂滴在潔白的紙上,好似鮮紅的血滴在他的心頭。
“不當(dāng)講就不要講了。”
他現(xiàn)在不能聽到姜玥的名字,不能聽到有關(guān)她的一切。
夏立人愕然,他說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不過說為了給自己求一個退路,不是真的不想講。
從前他說這種話的時候皇上就明白他下一步要講的事情嚴重,通常都會事先恕他無罪,今日還是開天辟地頭一次,皇上直接說不要講。
看來他猜的不錯,皇上龍顏大怒的確與婕妤有關(guān)。
李容楚的心緊緊揪著,說不想聽是他的第一反應(yīng),想知道究竟發(fā)生什么是片刻后的理智。
可是他已經(jīng)對夏立人說了不聽,又不好改口,于是采取迂回地措施,不問姜玥而問李齊鹿。
“靜王不是也上了老虎山么,他沒有事情嗎?”
李容楚料準(zhǔn)姜玥有事必與李齊鹿有關(guān),問李齊鹿的消息就不怕問不到她。
夏立人何等聰敏,立時就明白了李容楚問里有問,因此不講其它,直接切如正題。
“回稟皇上,靜王被賊人暗算,險些喪命賊人之手,危急關(guān)頭幸得婕妤娘娘舍身相救,如今已經(jīng)平安歸府。”
李容楚心頭一窒,李齊鹿遇險她舍身相救,她回宮之后他都不曾問過她這幾日在山上過得如何。
雖然每日都有人飛鴿傳書到宮中,可是他得到的也不過就是“平安”二字。
平平安安是平安,九死一生也是平安。
他想著想著,猛然醒悟,難道關(guān)心也是一種習(xí)慣嗎?
他已經(jīng)認錯兩次人,他難道要一錯再錯嗎?
理智告訴他他不能再錯一次,可事實證明他的心已經(jīng)在那條錯誤的路上扎根,身心分離讓他變得痛苦無比。
夏立人見皇上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便知道自己找對了皇上的病癥。
皇上方才下令把老虎山上不忠舊主之人殺掉,那么皇上今日生氣,想必也是因為婕妤娘娘對皇上不忠之事。
他今日接二連三得到和婕妤娘娘有關(guān)的消息,他想著婕妤娘娘一向受寵,且老虎山一行又立了大功,原本打算暗暗查探,等時機成熟之時再上報,如今皇上已經(jīng)有了疑心,他就沒有必要
再等。
雖然李容楚對姜玥說了永不再見的話,可他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沒錯,他就介意姜玥舍身相救。
除了因為在意她的生死,也因為她曾經(jīng)嫁過李齊鹿。
他曾未想到他和姜玥會走到今日這個地步,她個性那般剛烈,如果不是因為孩子,她不可能繼續(xù)留在宮中。
恐懼一層一層從心底浮出,他緊緊地攥著手里的筆,因為他發(fā)現(xiàn)如果姜玥隨李齊鹿離開,他會覺得生不如死。
是啊,已經(jīng)這個樣子了,即便姜舒承認了自己的身份,也已經(jīng)是這個樣子了。
他無法否認,他做了和別的皇帝一模一樣的事情,他輕易變了心!他輕易嫡出喜新厭舊!
如果姜舒知道他已經(jīng)變心,一定會恨他,不僅姜舒恨他,連他自己也恨著自己。
他無法控制自己,主動問夏立人:“然后呢?靜王和……靜王自己一個人是怎么下的山?”
夏立人道:“靜王不是一個人下的山,他是在大軍攻山之前和婕妤娘娘一起下的山,進城之后靜王還在夜市上逗留了一會兒。”
夏立人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刀子,一下一下往他的心上割。
他拒絕了她送來的八角琉璃燈,但是她身邊還有另一個人等著送她一盞燈。
她的心原本就不在他這里,如果他放棄,她可能明年的今天就會收到另一個人送她的花燈。
夏立人靜靜地站在一旁,等待李容楚再次發(fā)問。
然而李容楚并沒有再問,他擺擺手道:“好了,你退下吧。”
他終于聽不下去,他的心不能盛兩個人,放得下姜舒,就不能再放姜玥。
夏立人行了禮緩緩?fù)馔耍顺鲩T后終是不忍,重新折回。
李容楚皺眉:“不是讓你退下么,你怎么又回來?”
他心生膽怯,有些害怕夏立人再說什么。
夏立人一抱拳,不是行臣子禮,反而喊了李容楚一聲“三哥”。
“三哥,我再回來不是臣子向皇上稟告機密,而是以弟弟的身份來勸你一言。”
“你想勸我什么?”李容楚直覺他接下來要說的話仍舊與姜玥有關(guān)。
重新站到李容楚面前時,夏立人還有一兩分猶豫,然而既然又回來了,也沒有再打退堂鼓的余地。
“三哥,作為臣子要回稟的秘事你可以不聽,但作為弟弟要說的話你不能不聽。”
李容楚見他執(zhí)意,也沒了退路:“你說吧,我聽就是。”
夏立人神色嚴肅地說:“既然舒妃娘娘已經(jīng)認回身份,三哥對婕妤應(yīng)該也沒什么留戀了。”
果然他說的不是李容楚愿意聽的。
“沒有留戀你打算如何?”
夏立人道:“既不再留戀,就當(dāng)斬草除根,留下此女,日后必成禍害。”
李容楚臉色瞬間慘白,夏立人竟要殺姜玥!
倘若是個尋常的臣子,他一定想也不想就立刻砍了他的頭,可是夏立人卻不是普通的臣子。
他深吸氣,努力讓自己冷靜。
“為什么你非殺她不可?”
夏立人見他眼神中滿是痛楚不舍,便知他于心不忍,可他不能輕易放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