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凌煙最后一個上了船,孫岑站在入口處等著她,目光一瞟,恰好看到那面熟的婢女消失在亭臺轉角之后,“妹妹,染袖看起來有些著急,莫不是長信宮出了事?”
段凌煙回頭看了一眼,無奈一笑,“姐姐有所不知,妹妹剛搬回長信宮不過幾日,長信宮中卻和從前大不相同,底下的宮奴被換了大半,總是沒從前那些人用的順心。”
孫岑挑了挑眉,“莫不是宮里下人惹了事端?”
段凌煙笑意明媚的拂了拂自己的袖擺,“再大的事端在我這里也都是小事,剛從霜月殿出來,自然有許多人注意我,姐姐放心,再鬧也翻不出什么幺蛾子。”
孫岑心里自然是不信的,可是見段凌煙這般波瀾不驚的樣子又不能多說,只得點點頭再不答,整個內宮的內眷都上了船,因為今日是春日宴,所有美人品階之上的宮嬪都到場了,蜀王鳳欽生性風流,當年莊姬公主在時還有所克制,后來莊姬去世,內宮之中的婦人只多不少,如今美人之上的林林總總也有十多人,再加上幾位公主,一艘船正好不少不擠。
因為要水祭,所有人都站在船頭的甲板上,抬頭一看,鳳欽那艘船上除了君王和王后之外便是商玦和姬無垢了,另又有三位公子和禮官術士無數,倒是比朝夕這艘船還要更擁擠些,而另外的船大都裝著外朝的官員和安排好的術士,光是這些人陸陸續續上船都花了不少時辰,趁著船還未開動祭禮還未正式開始,所有人都聚在甲板之上三兩低語。
朝夕站在甲板的一側,因是身邊跟著白月,其他人并不敢靠近,至多將疏疏離離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未央湖上風大,卷著朝夕的墨發裙裳飛翻,可她卻招手讓白月站在她的正前方,而后緩緩的蹲下了身子,她一蹲下,白月幾乎能和她平時,許是親近她的緣故,白月更是哼哧著往她臉頰上考去,朝夕一邊摸著白月的腦袋也不拒絕,白月便真將腮幫蹭了蹭朝夕的臉頰,朝夕鼻端輕嗅一下,白月身上除了干爽的動物毛發氣息外并無別的。
一邊撫摸著白月,朝夕又在他腦袋上細致的摸了摸,白月的毛發比尋常小獸更為粗硬繁密,可絨毛之下的肌理卻是十分溫暖柔軟,朝夕一寸一寸的撫過,白月身上并無任何異樣,她眉頭輕皺眼底露出幾分疑惑,看著白月亮晶晶的眸子出著神。
這邊廂孫岑和段凌煙一走上來便看到這幅情節,孫岑一訝,段凌煙也挑了挑眉,段凌煙到底比孫岑年輕些,且又是個張揚無畏的性子,當即便朝著朝夕和白月走去。
早前白月出現的時候跟著朝夕和商玦,段凌煙如今的位置又站在最后,是不可能近距離看白月的,她似乎有些好奇白月,而眼下這船上又不十分在乎位分這回事,她自然毫無顧忌的走到了白月跟前,察覺到有人走近,朝夕轉頭看了一眼站起了身來。
“真是想不到公主殿下能和它如此親近!”
適才白月傷人的那一幕還歷歷在目,不光是段凌煙,便是其他站著未吱聲的人都十分好奇,鳳念蓉幾姐妹都在船上,她們從一開始就站在朝夕不遠處看著這邊,見段凌煙走過來,她們也站的更近了些,適才有商玦在,朝夕站在商玦身邊才不畏懼白月,可沒想到離開商玦朝夕還能和白月如此親密,這么一想,幾乎所有人都想起了“鹿生于南,幽困于東”的八個字,看著白月巨大的身軀,再看朝夕的身量如此纖細,幾乎所有人看朝夕的眼神都有些不同,便是從前最為討厭朝夕的鳳念歆都從鳳念蓉身后探出了頭好奇的看著朝夕和白月的每一下互動,至于其他人,不管是明著暗著,沒有人不注意這邊的動靜的。
朝夕和段凌煙在淮陰便有過交鋒,眼下回到了宮中,朝夕是蜀國的搖光公主,而段凌煙卻從夫人變成了美人,就這身份來看,卻是段凌煙落了下成……
即便如此,朝夕還是看了段凌煙一眼道,“白月生性乖覺。”
這句話自然是為適才的傷人事件替白月說話,雖然眼下的白月看起來的確乖覺,可是適才那一幕還近在眼前,整個船上可沒幾個人能相信朝夕的話,除了段凌煙!
段凌煙朗笑一聲,兩步便走到了白月身邊,甚至不曾問朝夕便抬手摸了摸白月的腦袋,剎那間,幾乎所有船上的人都倒抽一口冷氣,片刻前白月才傷了人,怎么這段凌煙竟然還敢去碰它!這疑問還未完,便見白月一個擺首拜托了段凌煙的撫摸,而后哼哧了一聲便跑到了朝夕身后去,段凌煙的手頓在半空中,雖然她只是輕觸了一下白月的毛發,可是比起適才鳳念芷受傷來說段凌煙這會兒已經算是賺了,白月,竟然未曾傷她……
段凌煙頓了頓才收回手,而后點點頭,饒有興趣的看著躲在朝夕身后的白月,“你這動作倒是快的很,竟然是碰不著你。”說著又一抬頭看著朝夕,“公主所言是真的。”
所有人都驚呆了,便是孫岑也是愣了愣才上前來道,“這……剛才是怎么回事?”
此刻的白月躲在朝夕身后,不僅不給人兇殘之感,反而好像有些怕人多不愿被人打擾似的高傲,朝夕回頭看一眼白月唇角微抿,“白月……有些怕生。”
鳳念芷被傷的時候商玦便說了白月怕生,而它看起來也的確不喜歡生人,可是此刻的白月十分平靜,根本沒有兇神惡煞的樣子,倒委實奇怪,本來一直躲在鳳念蓉身后的鳳念歆見此走上前來,雖然不敢走到朝夕身前,可還是好奇的睜大了眼睛看著白月。
那眼底壓著兩分蠢蠢欲動,竟然是想上前來摸摸白月。
其他人也都走近了兩步,白月仍然安安靜靜的站在朝夕身后,時不時哼哧一聲,卻沒有發怒的跡象,眾人面面相覷一眼,都以為白月是生人碰就要生氣,卻不想根本不是這般,那鳳念芷是怎么被傷了的?莫不是真是那鳳念芷倒霉?
“十一公主今日想必是觸了這小家伙的霉頭,也是可憐。”
段凌煙不冷不熱的嘆一句,孫岑便在旁道,“想來也是輕傷,不礙事。”說著環視整個船一周,“不過楊妹妹倒是沒有來呢,也不知道是不是公主的傷重了還是怎的。”
段凌煙微微瞇眸,轉頭看向那碼頭之上便見所有的外臣都陸續登船結束,而碼頭上的登船臺階都已經撤去,再一看,最前面的頭船已經慢慢地擺出了碼頭口朝未央湖中心駛去,頭船便是鳳欽的那艘船,其后跟著的兩艘船并排而行,一是朝夕這艘船,另外一艘上站著的都是世家貴族的族長,朝夕只大概一掃便看到了段祺和朱勤二人,其余人不乏垂垂暮年的老者,卻各個都錦衣華服一身凜人之勢,一看便常年居于高位之上。
未央湖占地極大,而今日祭禮的船行的并不快,剛離開碼頭口沒一會兒頭船之上便響起了悠揚古樸的號角聲,知道祭禮馬上開始,船上的所有人表情都肅穆起來,朝夕拍了拍白月的腦袋頂,白月便乖覺的臥在了朝夕腳邊不再亂走。
待頭船行至江心,后面的船都分開停在了頭船兩側,所有的船在江心排成一字,頭船上的術士開始唱和古老的曲咒,孫岑一聲令下,這邊船上的術士開始分發吉符與禮器,所有人手執吉符跪地禱告,足足禱告了半個時辰才有人搬來銅鼎,所有人將吉符投入鼎中,又點上靈火,待所有吉符都化為灰燼便將鼎沉入了江心,頭船之上奉上祭品,嚴正帶領的術士又是一番禱告之后將所有祭品投入江心,再奉上紙人數只,也都投入了江心之中。
所有的程序冗長而繁雜,每一樣禮節都要顯得虔誠恭敬,即便未曾和鳳欽同船后面的人也不敢馬虎,便是在這一片嚴峻肅穆之中未央湖的湖面上忽然起了大風。
天色本就陰沉,大風一起,天邊的黑云更是滾滾而來,而整個未央湖之上也起了波瀾,停在江心的船更是搖晃的厲害,眼看著點在船舷兩側的靈符不斷熄滅,大家的表情都有些不好,祭祀就是求個吉利,可這樣的天氣之下靈符又不斷地熄滅,怎么看怎么都覺得不吉,孫岑扒著船舷看這天氣有些發愁,“欽天監明明說今日是個吉日,卻怎要下暴風雨了?”
天穹之上黑云翻滾,很快便在巴陵上空聚攏,黑壓壓的一大片,像是一張厚重的黑色織網,不知何時就要朝著人們頭頂砸下來,風一來,湖面上也更冷了些,朝夕攏了攏自己的衣裙,便見頭船開始緩慢的調轉方向,所有的祭禮都在船上的甲板露臺上,雖不在一船,卻是能看到附近船上人們的表情,祭禮受阻,鳳欽的面色很差,站在一旁的嚴正更是不停地擦著汗,鳳欽想要發怒,可身邊還有商玦和姬無垢只能生生的忍著,氣氛沉悶的像天氣。
“欽天監也是越來越沒有做為了,今日晨起便覺得天氣不是很好,這會兒更是了不得了,待會兒還有火祭,若是下起雨來,怕是連火都點不起來吧……”
段凌煙接著孫岑的話如此一說,周圍人面面相覷一瞬都有些不知所措,鳳念蓉眉頭皺著,身邊的鳳念歆似乎有些害怕,另一邊的鳳念依只一直扶著個身著青衣的中年婦人,那婦人面色煞白氣息虛弱,一看便是久病之身,雖然是一副很疲累模樣,目光卻時不時的往朝夕身上看,待朝夕有所察覺的看過來,婦人便彎了彎唇對她點頭。
對這婦人,朝夕自然是認識的,可她也沒上來多言,也點了點頭算是回禮。
“夫人,孫夫人,王上那邊傳來口信,說是火祭接著水祭一起。”
侍奴從船舷一路奔到船尾傳話,一聽這話大家都明白了,天氣不好,若真是落了暴風雨,火祭可能真的要夭折,便只好趕著時間在落雨之前完成了,孫岑點了點頭,回頭看著站在船頭的一種內眷苦笑一下,“大家都聽到了,天氣如此也無辦法,只得辛苦大家。”
這水祭已經折騰了快兩個時辰,眼瞅著已經近了酉時,本來眼下春日的白天就不算長,再加上今日天氣如此,雖然只到了酉時卻看著像快天黑了一樣,湖面上風浪未斷,一溜兒的船隊在搖搖晃晃之中收到了繼續火祭的命令,要接著火祭,卻是要先回祭臺的。
此番的船隊不小,船手們早就按照隊列演練數次,先將所有船掉頭向著祭臺方向,而后由邊上的船先行,頭船最后再走,既是如此,頭船便在朝夕的船之后,眼看著兩邊的船按照次序朝祭臺駛去,朝夕的船也慢慢動了,頭船似乎想走的快些,也一起朝岸邊去,如此一來,便有原本三艘最前面的船靠的極近的一起朝岸邊駛去,因是距離太近,站在甲板上的朝夕瞬間就感受到了數道看向她的目光,搖光公主自然是引人注目的,可是這些目光之中的含義卻不僅僅只是對搖光這封號的關注,朝夕側身回頭,在數道目光之中準確的捕捉到了商玦。
四目相對,十丈之外的商玦站在鳳欽之右,正溫柔的看著她。
白月仿佛也感受到商玦距離近了,原本臥著立刻站了起來,且轉頭隨著朝夕一起看去。
“搖光公主果然如傳言中絕色,比起當年莊姬公主也有過之無不及啊。”
湖面上狂風大作,饒是如此朝夕還是聽到了這輕不可聞的一聲,豁然轉身,朝夕一眼便看到了左邊船舷之上站著的老者,一身華服,金玉滿身,看起來貴不可言,可那雙因為常年縱欲的渾濁雙眸卻給人精神不振之感,再加上他含笑的目光,怎么都叫人覺的不懷好意。
兩艘船之間不過五六丈距離,而鳳曄早前說的話還言猶在耳,而現在看來這位段氏的老族長的確對她的美色起了心思,念頭一轉,朝夕忽然想到了回來巴陵之時路上遇見的那個墜江的女子來,未央湖上波瀾起伏,十幾艘大船也跟著搖搖晃晃,而段興為了看她恨不得夸湖而過整個人站在船舷的最邊上,船舷不過二尺高,看起來并不是個好倚靠的地方。
朝夕斂眸,忽然也朝船舷邊走去,而風越來越大,再加上船的搖晃,幾乎一半的女眷都有些站不穩,站在甲板上的人紛紛都背風站著裹緊了裙裳,而鳳欽那邊王慶也在請他們進船艙之中暫避,一見這般,孫岑也喊了兩句大家先進船艙,風吹得人眼難睜,諸人都陸陸續續往船艙之中走,所有人都怕這妖風掀了自己衣裙吹亂了發髻,于是匆忙進船艙的人都不曾發現原本頭船之前兩艘相隔了幾丈距離的船頭正在緩緩的越靠越近,內眷們大都往船艙去,另一艘船上因大都是男子倒沒這邊這樣慌亂,可祭禮生出變故,所有人都在三三兩兩議論著今年的春日宴大為不吉,直到那一聲轟然巨響之后他們才驚然回神……
“怎么回事?!撞船了?!”
“青天白日的怎么會撞……啊有人落水了!”
“是段老族長落水了!來人啊!快救人——”
這邊船上亂成一團,朱勤聽到船舷邊有人喊第一個沖了過來,往船舷之下一看,果然看到深不見底的深綠色湖水之中有一個人影在起起伏伏,風勢太大,那凄厲的喊叫都被掩了下去,朱勤自然是不會親自跳下去救人的,幸而船上還有命不值錢的侍衛,幾個大家族的族長一發話,四五個侍衛齊齊的跳了下去,見此眾人才微微松了口氣,朱勤眉頭皺著一抬頭,目光悚然一變,適才相碰撞的船頭正在緩緩分開,對面船上幾個面色驚惶的婦人正從船艙之中探出頭來,而整個甲板船檐之下只站了一個人,紅裳墨發,獵獵艷殺。
朝夕平靜的站著,雖然只有她站在船舷邊,可偏偏那檐下避風,而白月在她身邊,更是乖覺而溫順,這看起來毫無異常的一幕不知怎么讓朱勤的心狠狠一揪,甚至背脊一寒,朝夕的火紅裙擺明艷而妖異,偏生她那一雙眸子冷漠到了極致,兩船相撞,有人落水,這在別人看來十分驚怕的事于她而言卻未掀起任何波瀾,仿佛她是看戲的局外之人。
“怎么回事?是段氏老族長落水了?”
“公主怎么還站在外面?又冷又危險……”
孫岑走出來,先是看了一眼對面的亂局,又看到了平靜而立的朝夕,隨即看向對面船頭上的擦痕,適才的動靜很大,兩邊船上的人都被嚇了一跳,幸而只是輕輕一撞便分了開,也幸而只是一個人落水,孫岑表情平淡的看了一眼湖面,只見幾個侍衛已經撈起了段興,段興兩眼翻白氣若游絲,被幾個侍衛綁上繩子再由船上的人拉貨物一般的拽了上去。
“想來是死不了的,只怕要去了半條命。”
孫氏和段氏算不上交好,而孫岑這話的語氣更不算好,朝夕聞言這才微微彎了彎唇,卻是什么話都未說,話音剛落,后面便走出了一堆人,都是聽到動靜忍不住出來看的。
這一看便看到了對面段興的狼狽樣,因是在湖上沒有大夫,只得是侍衛給段興做些粗糙的救治,好端端的老族長被死魚一般的扔在甲板上,幾個五大三粗的侍衛對他又掐又按,好半晌才見他緩緩的吐了口水,而后便暈了過去,那邊一堆的可憐唏噓追責之聲,不多時對面的船手便被揪了出來,船手是個著灰衣的小太監,被嚇得面色發白跪地不敢亂語,一個勁的說船忽然轉了向他也不知怎么回事,今日春日宴本該是大吉之日,卻遇上如此詭異的天氣,又在湖面上遇到了這等怪事,好端端的任何一個船手都不會撞船,怎么回事?
眾人面面相覷一瞬,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其中一老族長竟然不敢讓船手在甲板上多留,趕忙催促他回去了,那邊沉默下來,朝夕這邊也無人說話,而后面頭船似乎還不知這邊的動靜,竟然是靜悄悄的無人出來看,又或者,是誰下了令不必將此事當回事。
既然旁人都站了出來,段凌煙自然未曾例外,她出自段氏,老族長出了事她本該有些擔憂,可不過剛看了兩眼她便漠漠的看了眼自己身前的船舷欄桿,“這里太危險,諸位姐姐妹妹還是進去待著吧,老族長身體不好,也不知怎么想的竟進了宮。”
這不冷不熱的一句落定,她第一個轉身再入了船艙。
孫岑挑了挑眉,有些疑惑的看了朝夕兩眼,似乎覺得適才她一個人站在外有些奇怪,又喃喃道,“這些船手都是身經百戰的,兩艘船好端端的隔了那么遠怎么撞在一起呢?”
一直未說話的朝夕這才淡淡揚眉,“可能是風和旋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