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芩的目光便在朝夕和商玦身上掃過,某一刻,她眼底忽然有極其銳利的光一閃,“殺子之仇我尚且想要一報,公主殿下身負殺母之仇卻可無動于衷?”
“咣當”一聲,朝夕手中的茶盞應聲而落,茶盞之中的茶湯傾倒在案,連她的裙裾也被沾濕,商玦眉頭微皺從袖中拿出一方月白巾帕,轉(zhuǎn)身將她的手抓了過來,“怎么這樣不小心,幸而不燙了。”一邊說著話,一邊將她手上的茶水擦去,又將她膝頭被沾濕的裙裾擦凈,簾幕之后候著的侍奴聽到動靜上前來整理,又重新上上茶水。
整個過程之中朝夕木然未動,只看著商玦骨節(jié)分明的十指在自己眼前晃悠,待擦完了茶水,商玦便將朝夕的手一把抓住不再放開,朝夕這次倒是不再掙扎,而后抬眸看著孫芩,“夫人此話何意?夫人知道當年母后病故的內(nèi)情?”
孫芩一直靜靜看著朝夕的失態(tài),又看著商玦對朝夕如何細致體貼,此時又看了一眼他們在席案之下握著的手才神色微肅,“和四公子亡故一樣,我大都只是猜測。”
朝夕瞇眸,話語之間機鋒銳利,“哦?只是猜測夫人便如此道與我說,我若就此信了真的和段氏拼個你死我活,夫人想必十分喜聞樂見。”
這話實在是犀利至極,孫氏只是猜測,卻對朝夕道明,朝夕若是信了真的去拼命,便成了孫芩手中的一把劍成了孫芩的棋子,孫芩聞言眉頭緊皺,末了卻搖了搖頭輕嘆一聲,“公主大可如此想我,可是公主問問自己,難道公主心中沒有這般猜測?”
微微一頓,孫芩又繼續(xù)道,“當年公主年紀尚小,可公主生來天賦過人,對于當年的事想必還不曾完全忘懷,莊姬公主是在二三五年年中才忽然患病的,宮中御醫(yī)無數(shù),她的病卻一直不見好,一直溫溫吞吞查不出個所以然了,到了二三五年年末忽然嚴重,我少時曾修習過兩年醫(yī)術(shù),莊姬公主如此怎么看都不像是病,倒像是……毒。”
莊姬公主死于二三六年的新年,雖然嫁到了蜀國為后,可世人想起的第一個身份還是她的公主身份,即便是孫芩也還是稱呼著莊姬公主,她這話說完,朝夕的神色還是一片沉靜,“當年父王也曾遍尋名醫(yī),若真的是毒,又豈會未曾被查出來呢?”
孫芩搖搖頭,卻是看向商玦,“世子殿下應該知道,世上并非沒有連絕世名醫(yī)也查不出的毒,若有人蓄意為之,莊姬公主便是枉死了。”
見朝夕說不動,孫芩倒是將目標轉(zhuǎn)到了商玦的身上,商玦聞言卻也是把風不動,“夫人所言有些道理,此事孤自然會去探查,多謝夫人提醒。”
這只是個提醒,朝夕不會因為她的話做出任何舉動,孫芩見商玦言辭如此嚴謹眼底到底有些暗淡,末了只有低頭失笑,“罷了,今日還是多謝殿下才能與公主一見,四公子之事我不會罷休,至于殿下和公主,若需要孫氏幫忙,只管派人說一聲便可。”
商玦彎唇頷首,“夫人好意我們心領了。”
孫芩不再多言,只轉(zhuǎn)頭看了眼外面天色,“我只可出來一個時辰,眼下已經(jīng)不能多留了,本來想和公主在宮里見面,奈何公主不曾入宮,宮中又人多眼雜,這才不得已而為之,我先走一步,此處十分安全,二位是走是留都可隨意。”
朝夕點點頭,孫芩便站起身朝簾幕之后走去,那侍奴低頭和她說了句什么,二人便繼續(xù)往庭院深處走,不多時便連腳步聲也聽不到了,這廳堂內(nèi)便只剩了朝夕和商玦二人,這處廳閣布置實在雅致,二人正對著外面的蘭庭,滿園的蘭草生機盎然,蘭香更是馥郁悠長,孫芩走了,朝夕不知什么心態(tài),靜坐半晌也未有反應,商玦捏了捏她掌心,卻好似十分享受這片刻的安寧,某一刻,朝夕忽然將手從他掌心抽出站起來就走。
商玦眉頭一抬,當即也跟著起了身,二人走向庭院,徑直走到了小院門口,朝夕一把拉開門扉,外面云柘還靜靜等著,朝夕一言不發(fā)的上了馬車,商玦隨后跟了上來,剛上了馬車天上就開始落起淅淅瀝瀝的雨絲,云柘坐上車轅,卻不知該去那里。
馬車之中朝夕靜然不語,商玦便道,“去城南。”
云柘猶豫一瞬才開始駕車,而朝夕顯然沒有心情關心他們此番要去哪里,她靠著車壁,低垂著眼簾,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樣,雖然她平日便不是多話活潑之人,可現(xiàn)在的她整個人看起來沉默而壓抑,竟然更像是在……生悶氣?
“孫夫人的話你聽聽便可,此事我自會去查證。”
商玦話語落定,朝夕還是沒有任何反應,他抿了抿唇,“我不確定你想不想來見她,可眼下孫氏若是傾向與我們,對你而言很有益處!”
朝夕抬眸,目光沉冷銳利,“世子殿下不僅十分了解蜀國,竟然還和蜀國世家有所聯(lián)系,世子殿下果然手眼通天,實在是叫朝夕嘆為觀止。”
朝夕一字一頓的說著話,語氣雖然平常,可她這模樣不是生氣又是什么,商玦微愣,隨即卻是笑了,“夕夕,你在想什么,我做這些自是為了幫你。”
朝夕瞇眸,“世子殿下費心了。”
商玦搖頭嘆息,“這孫芩……自從知道你回來之后便派人整日盯著你,你的公主府周圍不少她安插的眼線,前日有一眼線暴露被抓,她得知了消息才開誠布公的表明了態(tài)度,她對你暫無惡意,只是想知道你的行蹤借機與你說那些話,當下的局勢如此,我便自作主張答應了這次的見面,在此之前,我和她可沒有半分聯(lián)系。”
朝夕并不知此前二人怎有了聯(lián)系,她早就猜測商玦眼線遍布蜀國宮內(nèi)宮外,可是沒想到內(nèi)宮夫人也能為他所用,而孫芩今次的表現(xiàn)更是大多沖著他的面子,她說不上生氣,可心底卻有些郁結(jié),商玦此舉的確有利與她,而她也早就開始關注孫氏,若有機會,她也會和孫芩有今日的一見,可她沒想到這見面如此猝不及防,還是商玦一手安排。
他和孫芩早有聯(lián)系,而她全然不知,今次的見面她最后才得知,她在三人之間倒像是個外人,分明他和她才是結(jié)盟的那個……朝夕不知自己在郁結(jié)商玦的自作主張還是別的什么,可眼下得知內(nèi)情如此她的心境還是有些復雜,郁結(jié)淡了些,一時有些無所適從。
朝夕的表情生出細微變化,商玦不知想到什么一時露出好笑的神情,“我并非手眼通天之人,大殷諸侯如此之多,莫說我不是真的神仙,便是真的,也無可能處處顧及。”
朝夕有些怔然,大概不知道做什么表情,人一時也木呆呆的,商玦看的更是好笑,不由抬手拂了拂她肩頭的亂發(fā),“莫要生氣了,否則我可要大大的委屈。”
朝夕忽的驚醒,“誰生氣了!你又怎會委屈……”
商玦聞言不由得又搖了搖頭,“好好好,你沒有生氣,我也不曾委屈。”
說著又拂了拂她身上的披風,掀開車簾朝外看了一眼,“時辰尚早,我們?nèi)e處轉(zhuǎn)轉(zhuǎn),雨中出游倒也別有一番情致,回來幾日,你可有出過府門玩耍?”
朝夕不由得再皺眉,“什么情致,還是早些回府的好。”
商玦唇角微彎,“那你要自己回去嗎?”
朝夕聞言便站起身來,又輕喝一聲,“停車!”
一聲令下,云柘不由得減慢了車速,外面細雨霏霏,朝夕竟然受不住商玦這似激非激的話真的要回府,他失笑的一把拉住朝夕的手腕,“我是玩笑話,你怎么真的信了。”
說著又一轉(zhuǎn)頭,“不必停車,繼續(xù)走!”
車速又再度變快,朝夕半彎著身子站在車中不肯動,僵持許久,商玦無奈的搖搖頭,正不知如何是好,馬車卻忽然猛地一顛,朝夕站在車中重心不穩(wěn),商玦見勢便是一拉,朝夕輕“啊”一聲,下一刻人已經(jīng)到了商玦懷中,還未反應,便聽到商玦低沉的笑。
朝夕直覺丟臉無比,更不愛看商玦占了上風模樣,待要掙扎,卻被商玦一把按住,他仍然帶著笑意的道,“你不是好奇那天晚上我?guī)闳チ撕翁巻幔俊?
朝夕當即便是一愣,商玦說的不錯,她那無知無覺的一夜,商玦到底帶她去了何處她半點都不知曉,她更不信商玦所言的神醫(yī)看病之話,有唐術(shù)在,他還怎么會帶她去找別的神醫(yī)?!朝夕咬了咬牙,“去便是了,你放開我!”
商玦手臂一緊,好似貪戀一般的將她緊緊抱了一下,朝夕本以為他還要耍賴,下一刻商玦卻真的將她放了開來,朝夕淺吸口氣,起身坐到了一旁側(cè)座上去。
馬車彎彎繞繞走過巴陵的大街小巷,好半晌才到了城南,商玦所言只有“城南”二字,可云柘卻知道他說的就是那夜去過的小小門庭,馬車越走四周越是嘈雜紛亂,朝夕聽著各式各樣的聲音忍不住掀開車簾朝外看,城南大都是賤民雜居之地,街市不如別處整齊干凈,有些地方還是一片雞飛狗跳的臟亂,朝夕看在眼里,面上卻無厭惡。
“你一定不曾來過這里,就連久居巴陵的富貴人家想必也不知道巴陵竟然會有這樣的地方,這地方吵鬧是吵鬧了些,卻能叫上位者看到巴陵之外蜀人的縮影。”
巴陵乃是蜀國王都,除卻這一片雜居之地別處都有一個王都該有的繁華,富人權(quán)門整日所見皆是紙醉金迷,很多人連城南的破敗都看不見,更別說巴陵之外的蜀人了,貴人們被幻象所迷,上位者安坐在巴陵享樂,卻不知大廈將傾的危機早已暗地里生發(fā)。
朝夕的神態(tài)從寡淡一下子變得沉凝起來,她靜靜地看了許久,忽然冷靜的道,“聽聞燕都繁華堪比巴陵,那里可有這樣的地方?”
商玦目光悠長,“自然是有的。”
朝夕不由得蹙眉,她少時就被貶斥出了巴陵,而商玦也是幼年便流落出宮廷,他和她都不是身在榮華富貴之間不知世間疾苦的人,她去過淮陰,到過趙國,又被困涼山,若論世間疾苦,她見過的何其之多,她自己也曾苦不堪言。
“不過和蜀國有些不同。”
朝夕挑眉,看他,“如何個不同法?”
商玦深長一笑,“若想知道,你親去燕都看了不就知道了?”
燕都……燕國在大殷極北之地,燕都更是在燕國的北方,與蜀國相隔了千山萬水,在此之前朝夕何時想過能去燕都,便是在此刻,她也覺得燕都是如此遙遠,多少人一輩子不曾出過蜀國,而她……朝夕轉(zhuǎn)過目光,“貧窮富貴本就有差,就算不同想來也差不了多少。”
商玦眼底微暗,笑意卻不變,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朝夕心思微動,又想到了孫芩適才在那蘭庭所說的話,略一思忖她還是忍不住問道,“當年……你是如何離開燕國宮廷的?”
商玦挑眉,自然知道朝夕的好奇心是被適才孫芩的話勾起來的。
他略一沉吟,“便如孫芩所言。”
朝夕沒想到他答得這般利落,更沒想到他當年當真是被嫡母所害,這么一想,他便又想到了商玦的身世來……商玦的身世眾說紛紜,據(jù)聞其生母只是燕王當年一個普通的侍妾,其人連個美人之位也無,而商玦是幾歲流落宮廷,三年之前又是如何被尋回的,這些偌大的燕國竟然查不到任何一種確切的說法,委實是詭異。
商玦的身世并不十分重要,而朝夕本就是一個對別人私人問題不甚感興趣的人,此刻一問已經(jīng)是極限,她必定不會打破砂鍋問到底,于是她及時的停止了話題,她人在蜀國,更沒想過去到燕國,因此燕國的內(nèi)政內(nèi)宮的紛爭和她又有什么干系?
只是他遭嫡母迫害,據(jù)聞又和燕王父子關系不佳,既然如此,他是如何被尋回還被奉為了世子呢?朝夕心中不解,只對商玦暗地里的勢力有了更多的懷疑。
她不再問,商玦也不再說,恰在這時馬車行到了一處小巷,和先前經(jīng)過的幾處不同,這一處所在相比之下實在是安靜非常,周圍的房舍也整齊許多,朝夕又掀簾朝外看,當先看到了一處學堂一樣的所在,那學堂簡陋的只有一處殘垣矮墻,因為下了雨里面的孩子大都再往外跑,似乎那狹窄屋舍容不下幾個人一般,朝夕蹙眉,賤民是進不得學舍的,這等看起來十分簡陋的學舍也很容易被差役查封,大抵是此處太過偏僻至今沒人注意這片地方。
朝夕眸色漸深,眸光一晃,不由得在一片房舍之中看到了一處青瓦白墻的所在,那房舍門楣也并不高大挺闊,只是從外面看起來就十分雅致素凈,更叫人耳目一新的卻是那高墻之后冒出來的蔥蘢竹林,朦朧雨幕之中蔥蔥郁郁一大片,老遠就給人清涼靜謐之感,朝夕的目光一直落在那竹林之上不曾移開,等馬車在這門楣之前停下的時候她不由得眼底一亮。
“就是此處了,下車吧,進去坐坐。”
因為喜歡那片竹林,朝夕起身便十分利落,商玦見她起身又將她風帽帶上,這才先下了馬車,朝夕跟著走下來,一抬頭就看到“燕宅”二字,要知道他們是在城南,這邊房舍大都低矮狹窄,賤民更沒有“宅”字一說,而這處院落卻能有這般醒目的門楣,其主人必然并非一般賤民,而這處院落也安靜雅致,比起富貴之地房舍也不差許多……
朝夕心中一時疑惑,商玦卻拉了她的手,“下雨呢,快進去。”
云柘上前推開門,朝夕只覺得一股帶著竹香的微風迎面而來,讓她整個人都為之一醒,正對門扉的是一塊影壁,其上并無字畫,只有些簡單的古篆紋樣,看不出來是什么字,卻給人古樸之感,雨絲淅淅瀝瀝細如牛毛,倒也不算太大,商玦擔心朝夕身子受涼,還是拉著他朝府內(nèi)走去,云柘在后停了馬車也進了門,遠遠跟在后面。
繞過影壁,便是那片讓朝夕在外面便為之神往的竹林了,遠看怡人,近看更為清爽幽徑,此處竹林繁茂非凡,連雨絲都被擋了住,小徑之上滿是落地的竹葉,踩上去發(fā)出窸窣的輕響,朝夕走著走著,心也跟著靜下來,“這里的主人是誰?”
商玦唇角微彎,沉吟一瞬才道,“是一位故友。”
朝夕挑眉,“你在蜀國還有故友?”
商玦搖了搖頭,“他是個江湖人,此處是他買下的,可他還未曾住過,我來了,這里便算是我的,這里靜謐幽然,我想你必定喜歡這里。”
朝夕腳步一頓,“那一夜你帶我來了此處?”
商玦抿唇,點頭,朝夕便又似笑非笑道,“神醫(yī)走了?”
商玦還未說話,朝夕又道,“不會你那位姓燕的故友便是那位神醫(yī)吧。”
商玦失笑,“自然不是的,我那故友早就不知所蹤了。”
朝夕看著商玦,仍然不相信那夜里如他所言,可商玦不愿說的事情誰能逼他,看了眼被商玦牽著的手,朝夕還是抿了抿唇掙脫出來,她自己走在前,很快發(fā)現(xiàn)這處庭院賞心悅目的根本不止這處竹林,雖然處于偏僻之地,可這院內(nèi)陳設卻初初可見匠心獨運,其主人一想便知不是個一般人物,朝夕站定,“你那位故友想必是位能人異士。”
朝夕在竹林小徑的正中站定,商玦跟上來,“哦?何以見得?”
雨絲霏霏,這林中卻一片安然半點水汽都感受不到,不僅如此,在竹林之外還能感受到的微風似乎憑空消失了,越是往竹林深處走,越是連風聲都感受不到,可竹葉卻又無風自動,好似掌控它們的并非風力,而是其他什么怪力一般。
“這里的機關陣法,很是厲害。”
默了默朝夕才開口,商玦聽著頓時一笑,“你能破嗎?”
朝夕眼底閃過一片微光,她瞇了瞇眸,攏在紅裙廣袖之中的左手忽然抬了起來,只見她指尖微芒一閃,幾步之遙外的一截低矮竹枝忽的一斷,斷掉的竹枝搖搖而落,觸地的一瞬間平靜如斯的竹林之中忽然狂風大作,風勢卷起地上的枯葉變作巨大的帷幕,一下子將朝夕和商玦隔絕開來,下一刻那帷幕靈蛇一般的朝她襲來,距離她五步之時帷幕豁然散開,每一片竹葉都化作了一把匕首朝她面門飛速而來,朝夕雙眸微瞇,急速后退——
狂風,飛刀一般的竹葉,片刻前還靜謐無比的小竹林頃刻間無邊無界殺機四伏,朝夕和商玦分明只有一步之遙,可陣發(fā)之時她卻看不到商玦在何處,這并非是簡單的陣法,連云柘都不敢輕易嘗試,可只有十七歲的朝夕在陣內(nèi)卻沉重冷靜的不似常人。
最后一道帷幕平地而起的時候朝夕終于彎了彎唇角,指尖寒光一閃,寒蟬猶如離弦之箭脫手而出,直朝著前面的帷幕激射而去,密密麻麻的竹葉堆積而起,可寒蟬劈開那一葉卻似乎不同,一瞬間,殺勢濤濤的帷幕瞬間瓦解,朝夕躍身而上,在寒蟬落地之前將其接了住,甩袖轉(zhuǎn)身,枯葉在她身后紛紛而落,隨著她飄然而下的裙袂一起歸于平靜。
商玦依舊站在原地,一步也沒有移開,他速來對朝夕緊張萬分,可這一次他竟是放心的讓朝夕入陣,而看到她安然無恙的破陣而出,他也沒有絲毫的意外。
“你朋友的陣法還不夠厲害。”
朝夕心平氣和的道出此話,沒有分毫炫耀的意思,商玦笑起來,緩步朝她走來,“好,我會將你的話一字不落的告訴他。”走至朝夕面前站定,商玦又笑著道,“墨閣果然名不虛傳,你身上雖然沒有深厚修為,可適才這陣能如此之快破掉的人卻極少。”
朝夕將手攏在袖中,轉(zhuǎn)身朝這竹林的出口走去,越是往外走,才有風勢襲來,再走出幾步她回頭朝竹林中心望去,果然越是平靜越是危險……
心思一定,朝夕剛走出竹林的腳步卻停了下來。
商玦跟上來見她如此眉頭微皺,“怎么了?”
朝夕抿了抿唇,“只是覺得這陣法有些熟悉……”
商玦揚眉,“怎么說?”
朝夕轉(zhuǎn)身看著他,“和我曾修習過的陣法有相通之處。”
商玦便是一笑,“奇門陣法本就有許多想通之處,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可惜他現(xiàn)在人已經(jīng)不知去往何處,否則我倒是可以問問他怎么習得這陣法。”
朝夕只是忽然想起,并沒有想追究這樣多,便搖了搖頭朝不遠處的廳閣走去,又走出兩步,便看到那廳閣之前站著個老仆,見到來了人,那老仆忙跪下對著二人行禮,他行的稽首大禮表情極為恭敬,朝夕不由駐足,“起來吧,不必多禮。”
話音落定,那人卻無反應,商玦走上來,“他是聾啞之人。”
朝夕蹙眉,那老仆已抬起頭來,商玦沒說什么,只對其點了點頭,老仆便笑呵呵的爬起來,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廳堂之內(nèi)席案已備,想來是早知道他要來。
既然都來了,朝夕便主動走了進去,一進那廳閣,一股子莫名的熟悉之感便迎面而來,廳閣布置的極其簡單,只是每樣小物件都十分精致,且都是朝夕喜愛的顏色款式,朝夕一樣一樣的看過去,忽然在墻上看到了一架極其繁復的風車,那風車做工精致,上有五輪,風一來,便有五個風輪一起轉(zhuǎn),且那風輪五色皆是不同,一起轉(zhuǎn)起來煞是好看。
朝夕的呼吸頓時停止了,不對,一點都不對。
朝夕從出生以來只有在四歲之前真正的有過自己的喜好,后來流落淮陰寄人籬下,平日里吃穿用度不被克扣就不錯,哪里還能任憑自己喜歡挑剔,后來到了趙國,哪怕世人皆知趙弋對他百般寵愛,可趙王宮如履薄冰的她也不敢表露自己的喜好,至于到了涼山,她就是個被打發(fā)去冷宮贖罪思過的瞎子,更似個沒有意識傀儡娃娃,因此她肯定這世上無人知道她平日里的喜好,小到喜歡的茶盞樣式顏色,大到廳閣的朝向陳設,她并不將這些東西看的十分重要,可當一切都合了她最原本的心意,這屋子便叫她覺得如此舒服親切。
眼下她就被這久違的親切所震撼,隨之背脊一陣發(fā)寒。
如果說那茶盞的顏色是巧合,為何席案的質(zhì)地也如此叫她喜歡,若說這也是巧合,那多寶閣上的梅瓶矮榻上的香爐書案上的松煙墨屏風上的仕女圖,每一樣竟然都有她幼時寢殿的味道,至于那一架風車,外面坊市之中絕對不可能有,能做出這樣繁復風車的人一定得是巧手匠心之人,而這樣的風車,朝夕在幼時曾有過一架。
“進去坐,當心著了涼。”商玦在后輕輕將朝夕推進門,又從后面將她的披風解了下來,一轉(zhuǎn)身見她發(fā)絲上帶有水汽,便又上來擦拭,見她神情有些發(fā)怔不由得有些好笑,“怎么了?這地方簡陋是簡陋了一些,卻勝在安靜,我們在這里用膳,雨停了再回去。”
商玦極其細心將她發(fā)絲上的水汽擦去,不料擦至一半朝夕卻往后退了一步,隨即看著他道,“這里當真是你那位故友的?他是蜀國人?”
商玦停下手中動作點頭,“對,這是他的,不過他并非蜀國人,他是燕國人。”
朝夕不由得握了握拳,“這里的布置……”
商玦點點頭,“早前這里可沒有這樣好,是我叫人打理的。”
朝夕便蹙眉看著商玦,商玦被她這目光看的莫名,“怎么了?”
商玦的表情太過自然,朝夕不曾看出一丁點不對來,再看這廳閣,除了那風車,似乎每一樣東西也都可以在外面的坊市買得到,只是剛好搭配起來便是她喜歡的模樣。
朝夕眉頭一皺,難道是她想太多了?
她便看著那風車,“那風車……”
商玦也看過去,“哦,是我偶然看見,叫人買回來的。”
買的?朝夕眉頭緊皺,看著商玦的目光充滿了懷疑,商玦收了巾帕,一派云淡風輕的看著她,朝夕見他這模樣唇角微抿,朝里面更深處走去,越是朝內(nèi)走,那親切感便越發(fā)濃,朝夕又看了看這屋子每一處布置,再看商玦平靜的表情,生生壓下了自己的懷疑。
不可能,商玦不可能如此了解她,既然他不說,那便當做是一場巧合罷了……
“這地方,與我幼時的寢殿十分相像。”
朝夕一邊說一邊看著商玦的表情,他略一挑眉,“哦?”
朝夕便又道,“那時候殿內(nèi)每一處都是母后親自為我安置。”
提起莊姬公主,朝夕的話頭不由的有些沉重,孫芩的話一直縈繞在她腦海之中,雖然在孫芩面前她表現(xiàn)的冷靜沉穩(wěn),可在商玦面前,她顯然流露的更多。
一轉(zhuǎn)身,朝夕在席案之前落座,案上擺了紅泥小火爐,上面的茶湯正好煮沸,商玦走過來在她對面落座,而后便拿起茶壺為二人添茶,他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可在她面前做這些的時候卻是信手拈來,每每看到這些不符合他身份的事時她總會聯(lián)想他那些年在宮廷之外都經(jīng)歷了什么,可眼下不是她發(fā)問的時候,沒什么比莊姬公主的死因更沉重。
待兩盞茶斟完,朝夕的表情仍然沉凝的緊,路上她早已將此事壓了下去,可到了這里,幼時的回憶全都歷歷在目,那些塵封的往事和這么多年耿耿在心的懷疑便再也壓不住,她抬手去捧商玦放在她跟前的茶盞,眼看著就要捧到,手卻被商玦一把抓了住!
“當心燙……”
朝夕抬眸,商玦有些擔心的看著她。
她回神,斂眸抽回了手……
商玦也坐直身子,看著她半晌才開口,“你在想莊姬公主的事。”
朝夕并不反駁,商玦便繼續(xù)沉著開口,“若真如孫夫人所言,但凡是下毒,便一定會有蛛絲馬跡留下,不論是人還是物,絕無可能一點痕跡也不留。”
朝夕抬首,“當年我尚且年幼,很多事我并無察覺,如今記起來也記憶模糊了,若當真是段氏所為,這么多年他們早已把一切痕跡都抹凈了。”
默了默,朝夕抬眸看向卷簾之外的雨幕,“我也曾派人多方查探,結(jié)果卻叫人失望,當年母后故去,她身邊的人也一個個的被剪出,我和哥哥去往淮陰之后,身邊親厚的侍奴也都被加害,失去了最好的時機,現(xiàn)在能找到證據(jù)的機會實在渺茫。”
商玦搖了搖頭,“并非如此。”
朝夕抬眸看他,商玦便接著道,“世事無絕對,雖然機會渺茫,也并不是全無希望,眼下局勢不明,我們可暗地查探,一旦有了證據(jù),便可不讓公主枉死。”
四目相對,商玦眼底暗沉卻堅定,又有著無端的溫柔浸潤,朝夕頹唐的情緒竟然被驅(qū)散,一時身子一抖竟覺得有些冷,商玦見她如此一笑,將茶盞往前推了半分,“現(xiàn)在不燙了,嘗一嘗會暖起來,和剛才喝的不同,這是燕國的茶。”
燕國的茶?燕國那樣的寒冷之地竟也有茶?
朝夕懷著兩分疑惑低頭淺嘗了一口,茶湯剛?cè)肟谒碱^便是一皺,好苦!
商玦始終帶著笑意看著朝夕,在他這目光之下朝夕實在不忍將舌尖的茶湯吐出去,略一猶豫,只好緩緩咽下,可就在咽下的剎那,茶湯的苦味全都變成了回甘,且一路暖到了胃里,朝夕直了直身子,忍不住又飲了一口,這一口下去,茶湯再無適才那般苦味,回甘也越濃,身子也越暖,朝夕不可自已的喜歡上了這味苦的燕茶……
“這茶名叫三生,昨日才從燕國送來。”
商玦一邊說著一邊再將茶壺放在了火爐之上,“南國之人多半喝不慣。”
朝夕聽著,只覺得這名字很有意思,“為何叫三生?”
商玦便彎了唇,“燕國氣候嚴寒,本來是無茶的,這三生茶長在朱雀山脈一處靠近熱泉的地方,那地方時而寒冷時而溫熱,也不知怎么就長出了三生茶樹,普通的南國茶一年可收獲一次至兩次,可這三生茶卻要三年才能長成一次,因此叫了三生。”
商玦動作嫻熟,似乎常常煮茶,朝夕看著他行云流水的動作不由得想起了晉國山野之間的那一碗鮮魚湯,會煮茶,會做湯,還會寫字舞劍,最重要的是,這雙手執(zhí)掌燕國可使的大殷風云變幻,他可還有什么是不會的,而他到底有著怎樣的過往……
“三生茶和蛇果相差無幾,雖然是茶,卻更似藥,因是生長之地的地勢險要又是三年成熟一次,因此每年的采集量極少,今年的我讓他們?nèi)蛠砹诉@里。”
全送來了這里?朝夕捧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全送來這里做什么……
心中如此想,朝夕卻未真的問出口,她再飲一口茶,再打量了一番這處廳閣只覺得奇怪非常,五個月之前,她可曾想到過有朝一日會和商玦面對面坐著飲茶?
早前或許還不明顯,可自從到了巴陵,他所為幾乎全是為了她,朝夕并非全無感情之人,可每每想到這一點她只覺得不解和不安,她低頭看著手中的茶盞,茶湯中清楚的倒影著她的模樣,墨發(fā)紅裙,姿容絕世,世人惡她贊她皆有,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幅貌美皮囊之下藏著怎樣一顆狠心,于是她捧著茶盞輕問,“四公子之死必定要被壓制下來,孫芩必定發(fā)而不動,今日我拒絕了她,憑著段氏如今的地位,她也實在無能為力。”
話題轉(zhuǎn)回了正事上,朝夕語氣冷靜,商玦便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兒,“段氏勢大,卻已經(jīng)被蜀王所懷疑忌憚,而段錦衣坐在后位之上也高估了段氏,內(nèi)宮之中的于氏和楊氏,外朝之中的孫氏和林氏,另有許多豪門世家,要么是倚靠段氏,要么就是按兵不動想看著段氏覆滅,段氏看起來光鮮,可一旦生出事端,他們的位置便極其危險。”
朝夕放下茶盞,“聽你這樣說我倒是想起蜀國坊間流傳的一句民諺。”
商玦聞言不由得抬眸看她,四目相對,二人幾乎同時開口。
“被纏繞束縛的樹,不是已經(jīng)死了就是快死了。”
“被纏繞束縛的樹,不是已經(jīng)死了就是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