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校師生兩百多人,甚至還有一些校工,都跑到廣場來聽陳淵講學。
這里的規(guī)矩很嚴,學生們到了廣場,自發(fā)將板凳給擺齊。而且按照上舍、內(nèi)上、內(nèi)下、外上、外下,分為五個年級涇渭分明地坐好。
外舍生最多,約有一百余人。
上舍生最少, 僅有二三十個。
朱銘作為校外旁聽人員,只能跟外舍下等生坐一起。
閔家的紈绔子弟閔子然,絲毫不管校長與朱銘的矛盾。大大咧咧坐旁邊,只跟朱銘隔著一張板凳,不時還偏過頭來有說有笑。
又過一陣,上舍生那邊, 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增加人數(shù)。
“這些學生, 平時不在學校讀書, ”鄭胖子介紹說,“他們好幾年前就升到上舍,該學的都學完了,只在書院掛個名字而已,就連季考都不用參加。估計是聽說有名儒講學, 一個個又回到書院。”
“那人是誰?”朱銘看到一個學生, 似乎非常有威望, 上舍生紛紛站起問候。
求學不就是多多讀書,領(lǐng)悟圣人之道嗎?
怎么以仁來區(qū)分是否有學問?
閔文蔚執(zhí)掌書院二十多年,也就是說,在這位山長手里,一個進士都沒培養(yǎng)出來。
閔子順是他的族侄,跟他學了二十幾年,竟被陳淵一席話拐走了。還說什么“今日方曉治學正道”,難道自己以前教的不是正道嗎?
陳淵微笑頷首,讓閔子順先回去坐好,接著開始講如何格物致知。
陳淵越想越興奮,這七個字,是符合圣人經(jīng)義的,是對圣學大道的一次拓展。
“還有軍略。我大宋立國以來,邊患四起,士子不可不知兵。文官可以不懂上陣搏殺,卻要通曉軍略,懂得錢糧調(diào)運,懂得練兵選將。若不然,如何統(tǒng)軍破敵?”
“初時射不中,不必灰心,勤加練習便可。總有一日,能射中箭靶的邊緣,這已稱得上君子。次次射中靶心,那才叫圣人。吾輩士子,能偶中一次靶心,此生便足以稱道。”
此時聽說就連二程,也只能偶爾命中靶心,瞬間就嘩然嘈雜起來。
在這一瞬間,陳淵整個人都傻了,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回應(yīng)。
但更早的楊時、陳淵,朱銘卻知之甚少,此時一聽,還是楊時、陳淵更符合心意啊。
宋代雖然講學之風盛行,而且學術(shù)著作越來越口語化,但還真沒有跑去大街上講的。
“經(jīng)書就擺在那里,經(jīng)義也擺在那里,書院教諭們難道不懂嗎?”陳淵說道,“經(jīng)義可讓教諭們講,吾只講如何領(lǐng)悟經(jīng)義,如何運用經(jīng)義。吾是來講學的,不是來講經(jīng)的。講經(jīng)自然也可以,但在講經(jīng)之前,必須先行講學!”
“農(nóng)為百業(yè)之本,是立國之基。吾師龜山先生,每到一地做官,必定興修水利。在瀏陽,吾師建造堤壩,使得百姓免受洪澇之苦。在蕭山,吾師蓄水為湖,洪時排澇,旱時灌溉,還可在湖中捕撈魚蝦與莼菜。至今已成湖三萬七千畝,可灌溉農(nóng)田十四萬六千余畝。”
說著,陳淵掃視諸生:“爾等心中可有仁?”
閔文蔚臉色陰沉,他不想讓陳淵再講下去,否則必然把學生引向歪路。
“很好,”陳淵微笑道,“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者,可稱圣矣。讀書就是為了做圣人,學以致圣。想要做圣人很難,便如學習射箭,要在場中立一箭靶,此所謂有的放矢。做圣人,就是吾等讀書之靶。”
朱銘又說:“先生所言,只要誠與仁,人人皆可為圣。既然如此,升斗百姓的道在哪里呢?”
朱銘好奇道:“洋州多少年沒出進士了?”
可又不好直接趕人走,畢竟是二程的再傳弟子,論地位陳淵屬于嫡傳正宗,而他閔文蔚連支脈都算不上。
這句話,讓閔文蔚面子掛不住。
“這學我不講了,收的錢也會退你!”陳淵拂袖而走,已氣得渾身發(fā)抖。
閔文蔚說:“先生通曉經(jīng)義,可細講這些。”
他起身出列,朝著陳淵長揖:“晚輩已過而立之年,自負讀遍圣人文章,今日方曉治學正道。晚輩愿追隨先生左右,明善求仁,十年之內(nèi),不再科舉。”
閔子然笑著說:“那是俺族兄閔子順, 十七歲應(yīng)考便解式第一。連續(xù)考中四次舉人, 次次都是解元, 可惜一直不能中進士。”
直至明代中期,講學才直面底層民眾,就連乞丐都可聆聽大道。
那學生立即給出標準答案:“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講著講著,閔文蔚實在忍不住,出聲打斷道:“陳先生,還是講如何做學問吧。”
陳淵又說:“如何求仁?什么是仁?這就需要明善。明善之法,在于格物致知。極盡物理,這是向外求;反身以誠,這是向內(nèi)求。君子慎獨,格物致知,日行一善,便是做學問的方法。因此,治學要分三步走,即明善、求仁、致圣。讀書識字,理解經(jīng)義,這只是明善求仁的一個手段,而非治學的真正目的。”
朱銘聽了一陣,發(fā)現(xiàn)此人的學問,介于理學和心學之間。
尖子生閔子順忍不住問:“先生,二程可稱圣人乎?”
朱銘建議道:“既如此,不如去山下講學。在那鬧市中也可,在那漢江邊也罷。士子可以來聽,百姓也可來聽,便是官吏也能來聽。這不比在山上講學更好?”
朱銘快步追上去,微笑作揖:“先生何必動怒,道不同,不相為謀,不講便是了。”
朱銘并非胡亂拋出此觀點,而是結(jié)合了陳淵的講學內(nèi)容。他發(fā)現(xiàn)陳淵的學術(shù)思想,介于理學和心學的中間狀態(tài),而且還有一點事功思想在內(nèi),完全可以吸收心學泰州學派的“百姓日用即為道”。
朱銘說道:“家父曾言,百姓日用即為道。晚輩才疏學淺,不知家父說得是否正確。”
可他請來的名儒,卻讓學生學習君子六藝,還要學什么水利、造船、軍略。
陳淵聽得快抓狂了,什么亂七八糟的,他不相信一位山長,竟然愚蠢到這種程度。不僅無知,而且自大,有真學問不求,反而去求只言片語的經(jīng)義。
等待許久,閔文蔚和陳淵聯(lián)袂而至,在場師生立即閉上嘴巴。
此時的陳淵,學術(shù)思想都來自楊時,自己的新東西并不多。
陳淵長身而立, 面對兩百多師生,開始講述自己的學問:“請問,諸生為何而讀書?”
閔文蔚率先發(fā)言:“今日有幸,請到南劍名儒陳先生,在俺們洋州書院講解圣人之學。陳先生是龜山先生首徒,而龜山先生又師從二程,可謂是洛學嫡傳正宗。洋州雖為文萃之地,怎奈近年來文脈不興,陳先生至此講學,必可帶來新風氣……諸生請站起來,執(zhí)弟子禮拜之!”
朱銘微笑不語。
“想要經(jīng)世致用,就不能死讀書,得學習一些真本事。”
諸生還在迷惑之時,那位尖子生閔子順,像是突然悟到了什么。
四次洋州解式第一名, 居然考不上進士。
朱銘站立不語,等著陳淵慢慢消化。
閔文蔚說:“只有考上進士,才能把箭射出去,當務(wù)之急是要做一副好弓箭出來。”
“先生剛才不是說,只要心懷誠與仁,便無知小民也是大學問家,”朱銘說道,“先生只要把道理講得淺白些,多用日常事物比喻,愚夫愚婦自然就開竅了。”
眾皆無言。
當時陸提學從西鄉(xiāng)縣歸來,被閔文蔚請到書院講學。也是如眼前這般,講到一半便不歡而散,陸提學還跟閔文蔚大吵一架。
閔子然說:“二十多年。不止是洋州, 整個利州路, 都已二十多年沒出進士。”
朱銘卻越聽越喜歡,他對程朱理學的了解,主要來自于朱熹一脈。
鄭泓笑道:“所以俺才懶得讀書, 解式第一都四次落榜, 難道俺們這些還能考上?”
陳淵說道:“吾之怒,非為己也,怒其誤人子弟!”
文脈不振啊, 歷任利州路提學使,恐怕對此非常郁悶吧。
陳淵還在那里宣講:“明善求仁,不僅要懂得道理,還要去踐行仁義。想誰都會想,說誰都會說,若不付諸實踐,到頭也是一場空。四個字,經(jīng)世致用!無法經(jīng)世致用,學問就白做了。”
這把陳淵給問住了,他說人人可以成圣,只是一個理論而已,主要還是面向士子階層。但平民百姓也是人啊,人道即仁道,老百姓的道又在哪里?老百姓的仁該如何體現(xiàn)?
閔文蔚說:“講經(jīng)便是講學,講學便是講經(jīng)。”
陳淵只能隨便抽一個學生:“你來說。”
“古有君子六藝,吾師龜山先生,又在六藝之外加了三樣。一是水利,二是造船,三是軍略。”
全場靜默,無人回答。
陳淵繼續(xù)說:“如何練習射箭?一個字,誠。再一個字,仁。無論是做學問還是做人,都要以誠求仁。仁之道,即人之道也。世間有那君子,一個字不識,一本書不讀,但他心中有仁,亦可稱得大學問家。世間有那小人,學富五車,通讀經(jīng)史,若其心中無仁,也半點學問都沒有。”
如此正式且隆重,陳淵在各地講學,還是第一次遇見。初時難免有些愉悅,隨即又暗自嘆息,洋州書院規(guī)矩太嚴, 學生們都被訓練成木頭人了。
閔文蔚越聽越不對勁,他這位書院山長,平時都讓學生專心讀書,不要被世間俗務(wù)所干擾。
全校學子紛紛起立,集體向陳淵執(zhí)弟子禮。
耽誤了讀書,考不上進士,再多本事也無法施展。
學校師生,大多屬于洛學子弟。
如果他從“百姓日用即為道”來展開,完全可以創(chuàng)建一個新的學派。
陳淵略一思忖,點頭道:“此法可行。但那些愚夫愚婦,大字都不識幾個,真的能夠聽懂嗎?”
師生們傻乎乎看著,場面似乎很熟悉,去年已經(jīng)發(fā)生過一次。
此話如同洪鐘大呂,陳淵聽得瞠目結(jié)舌,愣在當場良久。他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反復(fù)嘀咕道:“百姓日用即為道,百姓日用即為道……”
“為何又要提造船呢?糧賦運輸,以水路為優(yōu)。疏浚運河之后,當多多發(fā)展船運,不但可運輸錢糧,還能運輸食鹽。如此,糧食、食鹽可通過船只,迅速運達各地,平抑當?shù)匚飪r,使得災(zāi)民有喘息之機。而今的官府制船廠,管理疏漏,克扣工料,十艘官船,至少有一半不合格!”
閔文蔚道:“學問當然要做,大道就在書中。”
陳淵的一席話,顛覆了他們的認知。
學這些有什么用?
陳淵有些拿不準:“可以試試。”
陳淵搖頭:“不能,兩位程先生,只偶中一兩次靶心而已。但他們可以次次不脫靶,正是君子中的君子。次次命中靶心者,已天人合一,得中庸大道,千余年來未曾有之。”
“成功有此一問,已頗為難得,吾當深思之。”陳淵發(fā)現(xiàn)了一個治學的新思路,他要搞清楚老百姓的道在何處。
深吸一口氣,仔細整理措辭,陳淵耐心說道:“再拿射箭擊靶來比喻,經(jīng)書只是弓箭,經(jīng)文是制作弓箭的牛角、牛筋、木料、羽毛。真正的學問,是如何把箭射出去,如何讓箭射得更準。不鉆研經(jīng)義不行,連弓箭都沒有。但若只鉆研經(jīng)義,就成了制作弓箭的工匠。此真舍本逐末也!”
陳淵疑惑道:“吾正在講治學之道啊。”
陳淵開始來回踱步,短短七個字,為他打開一道學術(shù)的新大門。
既向內(nèi)探索本心,有心即理的味道。也向外研究萬物,跟朱熹的格物致知類似,但又只是類似而已,因為朱熹的格物與致知是分裂的。
“難道無法科舉當官,儒生就不做學問了嗎?愚蠢至極!”陳淵終于怒了。
洋州書院的規(guī)矩,老師講課的時候,不能隨便插嘴發(fā)言。
陳淵猛地抓住朱銘的雙手,激動道:“令尊現(xiàn)在何處?吾應(yīng)該當面請教。”
朱銘說:“家父在鄉(xiāng)下種地,家父的學問,已盡傳與晚輩。”
“走走走,咱找個地方細說。”陳淵拉著朱銘就跑,便如好色之徒遇到絕世美女,此時已經(jīng)急不可耐了。
朱銘一臉得意微笑,他的想法很簡單,就是要借助陳淵來揚名,讓注重經(jīng)世致用的士子認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