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前幾日,全國官學放假。
只是公立學校統一放假而已,私立學校可以自行安排。
譬如鞏縣的鮪岫書院,就有部分師生留在校園,甚至連過年都不會回家。大哥謝宏跑去那邊山中,須刻苦攻讀到明年秋季,纔回鄉跟未婚妻表妹成親。
“這尼瑪,好多白卷!”
謝衍正在批改期末化學試卷。
洛陽太學外舍有兩千學生,其中一千學的是理科,由六位化學講師負責授課。
謝衍批改了一部分期末答卷,時不時就遇到交白卷的混子。
三兩下把手裡的試卷批完,謝衍撿出幾份優等卷,交給其他老師交叉閱卷。
成績優等的試卷,需要三人以上交叉批閱。
如果是升舍考試,甚至還要糊名。
“往年也這麼多白卷?”謝衍問道。
隔壁桌的化學講師,無奈嘆息道:“年年如此。外舍班次越靠後,交白卷的學生就越多。”
另一個化學講師,也把自己分到的試卷批完,又把優等卷挑揀出來:“太祖太宗兩朝時,即便是在太學外舍,學生們也全都勤奮刻苦。唉,哪像現在?”
又有老師說:“那個時候,不是有錢有勢,就能進太學外舍。全國只有一所太學,入學考試特別困難。”
另一個老師說:“如今的入學考試也困難。只不過嘛,比的不是學問,而是家中權勢或人脈。閣老的孫子你招不招?尚書的侄子你要不要?明知道他們是來混日子的,可有人打了招呼你就得收下。”
“……”
當天就把外舍生的期末化學成績統計出來。
謝衍仔細查看了一下:甲等58人、乙等172人、丙等339人、丁等431人。
如此數據,讓謝衍極度無語。
由於化學內容大調整,今年的期末考題非常簡單。稍微用心聽講的,考個乙等肯定沒問題。
這說明什麼?
說明77%的外舍理科生,根本就沒認真學習,全特麼是來混日子的!
回到家中,吃了晚飯,謝衍直奔書房。
朱棠溪好奇跟來:“六郎在寫什麼?”
謝衍說道:“以芙蓉學士身份,直接給官家寫信。”
接著又詳細解釋:“今年的外舍化學考試,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就算平時一堂課都不聽只拿著課堂筆記背誦幾天,也至少能考到一個乙等。結果呢?77%的外舍理科生都沒達到!”
“這種情況,已經好幾十年了,”朱棠溪說,“太學的官員和老師,他們其實做不得主。”
謝衍說道:“我既然在太學做講師,就該忠於職責。至於朝廷是否下令整改,那是他們的事情。我不給陛下寫信,是我失職。我寫了信他們不改,則是他們失職。”
朱棠溪笑道:“沒想到六郎如此耿介拔俗。”
謝衍說道:“求個心安而已,反正我又不怕得罪誰。”
“幸好你沒有去做官,否則多半樹敵無數,”朱棠溪不禁感慨,隨即又補充一句,“如果六郎早生四十年,必爲父皇所喜,說不定現在已是朝中重臣。”
謝衍嘿嘿笑道:“我沒那麼大本事。寫這封信,無非一個念頭通達。”
……
只要是皇家學會的學士,就有資格給皇帝寫密信,這是當年太宗定下的規矩。
太宗甚至會親自回信,還在信裡罵過人:“若無要事大可不寫,少拍朕馬屁。你有那工夫,不如多做實驗。連實驗也不做,便去畜圈看豬蹚泥耍。”
收到此信的學者,還真就修了個豬圈,對外宣稱“奉旨養豬”。並再次寫信給太宗,專門彙報此事!
學士們的密信,不走內閣那邊,直接由通政院呈交給皇帝。
信封蓋有火漆,私自拆閱屬於欺君大罪。
垂拱殿。
葉太后正在批閱奏疏。
眼下這封奏疏,卻是光祿寺卿呈上的。言說近日多雪,請求停辦冬至大朝會。
每年的冬至大朝會,95%以上的停辦理由都是下雪。
文武百官半夜冒雪出門,還要在皇城內多次排隊,風雪交加那麼站兩小時,指不定就有一堆感冒發燒的。
內閣已經批準停辦奏請。
葉太后自然沒必要反對,誰不想多睡會兒懶覺呢?當即提筆寫了個“可”字。
大朝會屬於最高禮儀之一,就算是要停辦,也必須皇帝親自批準。
批了一通奏疏,葉太后有點乏味,站起來在殿內散步,順便活動活動腿腳。
有閹人過來,往火盆裡添了些木炭。
葉太后散步還未結束,忽有隸屬於通政院的中書舍人,拿著一封密信來到殿外求見。
“何事?”
“啓稟聖人,是謝駙馬的密信。”
葉太后聽了哭笑不得,謝老六隨時可以進宮,卻非要寫什麼密信。
此類密信,按制該明天再送來。
今日加急送達,只能說通政院挺有眼力勁兒。
葉太后坐到火盆邊去拆信,認真讀罷又遞給陶金鳳,笑著說:“我以爲他除了做學問,便只知道討公主歡心。卻沒想到,還是個敢說真話的。”
陶金鳳接過密信。
葉太后說道:“你猜他在信裡怎麼寫的?他說無憂洞裡藏污納垢,須得定期清理。太學若不整頓,這時只在外舍藏污納垢,今後恐怕內舍、上舍也要變成無憂洞。”
陶金鳳把信看完,感慨道:“可惜了。”
“怎麼可惜?”葉太后問。
陶金鳳說:“謝駙馬是個敢於任事的。他若從政,必有一番大作爲。”
葉太后道:“把信發給內閣吧。”
……
內閣。
大冬天的,袁懷義沒有睡覺,而是在處理跟軍事有關的政務。
除了軍事類要務,袁懷義懶得碰其他事情。
同樣的,其他六位閣臣投桃報李,基本不會反對袁懷義的軍務決策。
冬天的軍務很多,大部分都跟後勤保障有關。
這些東西,在剛入冬時就已經有安排,如今陸續收到各地的覆命。兵部那邊可全權處理,只需告知內閣一聲,甚至都不用驚動太后。
還有就是河道破冰通航,也要調動軍隊才行,兵部早就安排好了。現在陸陸續續覆命,是因爲相關河道徹底封凍,沒有再讓軍隊破冰的必要。
“袁相公,首相有請。”
“來了。”
本來精神十足的袁懷義,被請去參加內閣臨時會議,走到半路就開始打哈欠。
身體都搞出條件反射了,他一靠近會議室就想睡覺。
袁懷義朝其他閣臣拱手,便尋到自己的椅子坐下。椅子有棉墊和靠背,還鋪了天鵝絨,甚至還準備了毛毯蓋腿。
一封信遞過來。
鄧公武說道:“這是謝駙馬寫給陛下的學士密信。說實話讓我非常驚訝。我年輕的時候,太學外舍雖然也有許多不讀書的,但絕對不會超過百分之三十。這才又過去多少年,太學外舍混日子的學生,居然已經達到百分之七十七!”
楊正夫說道:“此事須得處理,否則太學就真要爛了。”
“倒也不至於,”候光說道,“太學外舍皆爲自費讀書,又沒用朝廷財政供養。只要對內舍、上舍嚴格把關,太學就永遠爛不了。”
葛從信搖頭:“禮教也,國之根本。就像科舉作弊一樣,即便沒有查實,僅是風言風語也要處理。太學外舍已經快要爛完了,如果繼續聽之任之,恐怕用不了二十年,就要波及到內舍那邊。”
袁懷義放下信件,開始例行打瞌睡。
張育說道:“此事牽扯極多,只是嚴格入學考試,恐怕根本就不起作用。”
鄧公武想了想:“縮短太學清退時間,四年減爲兩年。入學一年考試不合格,第二年的食宿和學費翻倍。入學兩年還不合格,直接予以清退!”
“可行。”閣臣們紛紛贊同。
鄧公武這個方法,沒有把進入太學的路子堵死,權貴和富豪子弟依舊可以進去。
所以,執行起來沒啥阻力。
而且那些權貴富豪,哪個不想看到子孫努力讀書?加大懲處力度,縮短清退時間,也是在逼著學生認真向學。
入學兩年依舊考試不及格,那還讀個屁啊,早點幹別的去吧。
會議很短,不到十分鐘就結束。
葛從信開玩笑道:“駙馬這算議政嗎?”
楊正夫說道:“他是太學講師,又是芙蓉學士,把所見所聞上奏陛下很正常。而且,他只是提出問題,又沒有說該怎麼解決。所以不算議政。”
鄧公武道:“我藉著會議說幾句。洛陽無憂洞裡的百姓,如今已悉數運到上海登船。明年,讓全國各大城市清查,全都照著這個法子辦。還有太學之事,全國七所太學都要清查整頓。不能只是洛陽獨善!”
張育說道:“其實,各府縣社學的問題更大。”
鄧公武道:“唉,讓地方官府自查吧。”
歷史上社學出現於元代,一直延續到清末。
元代之時,五十戶百姓爲一社,設立學校搞掃盲教育。所需經費,由地方自行解決。
到了明代,社學變成鄉村半公立學校。一部分經費由地方官府提供,一部分經費由士紳商賈捐贈。其授課內容,增加了法律知識、農業知識、經史歷算、禮儀道德等等。只在農閒時候開學。
直至清代,一個鄉設立一所社學,辦學經費跟明代類似。並規定入學年齡,在12歲到20歲之間。
這個時空的大明,在太宗皇帝的推廣之下,就連城市地區都有社學。而且,辦學經費主要來自地方財政,同時接受士紳商賈的捐贈。
發展到現在,社學出現很大問題。
一是“吃空餉”。
某些社學和學生,僅存在於紙面上。辦學經費被官吏給挪用!
反正是地方財政出錢,中央很少派人去調查,而且想查也查不明白。
二是非法侵佔土地。
地方官吏勾結劣紳,以置辦學田爲由,強佔老百姓的農田。接著,再把所謂的學田,轉包給劣紳佃耕。
被霸佔土地的百姓,稀裡糊塗就變成學田的佃戶,但實質上成了劣紳家的佃戶。
朱銘搞出的社區、鄉鎮掃盲學校,已經被貪官污吏、土豪劣紳禍害得一塌糊塗。
但還可以繼續維持運轉,每年都能讓大量底層少年脫盲,甚至有極個別的還考上了秀才。甚至是考上舉人,轉而從事其他行業完成階層跨越!
鄧公武感覺自己要做的事情好多,御史根本就不夠用。
社學這種爛攤子,只能暫時擱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