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一,晨光熹微的時候宋彌爾就已經起了床。
離家一年,終于可以回家,宋彌爾不知道有多高興。往常在宮里面,她是能睡到多晚睡多晚,今天整個宣德宮都還一片寧靜,她便睜開了眼,都不等清和初空幾人服侍,自己就已經換好了衣服,只等著清和幾人幫自己洗漱,再幫著給自己弄發(fā)髻了。
因為宋彌爾一向不喜自己睡覺的時候有人在自己旁邊,床邊不遠處的臥榻上從來不讓宮人留下。加之以往她都起得較晚,本來就被宋彌爾叫住得遠遠的眾人,更不知道今日她起了個大早。
宋彌爾體恤下人,一般主子歇息時,為了方便服侍,都至少得叫一名宮人睡在床邊的腳踏或者室內的臥榻上,再不濟也是要在外頭的小隔間里頭隨時候著,都不能睡死了,主子一有什么動靜,便要立刻趕來。很多主子的床頭還懸掛了一個小搖鈴,主子只需要伸伸手,輕輕搖動鈴鐺,要喝水要吃茶,哪怕是開開床簾子,都自有仆從進來服侍左右。
宋彌爾一則是心疼自小一同長大的清和幾人,不愿值夜的他們窩在小小的隔間里頭,二則是始終不喜歡自己酣然臥睡的身邊隨時還有一個人,尤其是在入宮以后,沈湛時不時要來宣德宮的時候,宋彌爾更不喜歡有人在自己的身側候著。
因此,清和幾人,住處都在宋彌爾寢殿的西廂房,宣德宮大,時常在宋彌爾身邊的這幾人,都是一人一間。往常,都按著宋彌爾作息的時間,若是有晨省,便是辰時起床,若是沒有,便是巳時起床,清和初空幾人便在提前在那個時辰前在宋彌爾的門口候著,仔細著里頭的動靜,里頭稍有聲響,她們幾人便會迅速地在花間點上清新的香料,慢慢喚醒自己的主子。
因此,當初空清和等幾人或揉著眼睛,或整理著衣襟慢慢走到門口,卻聽到里頭動靜非常的時候,都詫異地對視了一眼,連香都來不及點,將手中剛折的鮮花都隨手在花樽里一插,三步并作兩步趕了進去。
“主子······”初空瞪大了眼睛看著已經坐在鏡前等著自己梳妝的宋彌爾,“您今日起得也太早了!”
朱律眼珠兒一轉,伸出手指頭戳了戳初空的額頭,“我們都傻了!今日是主子省親的日子,自然會起來得早一些,咱們還按著往常的時日來,當然是不行的!”
說罷,朱律初空兩人笑嘻嘻福了福身,“主子恕罪!”嘴里說著恕罪,可臉上笑嘻嘻的,看著滿滿都是調侃。
宋彌爾愛睡懶覺可是出了名,這宣德宮里哪個不知道,連偶爾宋彌爾去給太后請安來得早了,太后娘娘都少不得要調笑一兩句是不是覺得母后今日的早膳好吃,才起得那么早?
再加上宋彌爾對他們這些人一向寬和,初空她們膽子也十分地大,即便是自己來得晚了讓主子等了,也敢說笑一兩句。清和在一旁一邊撩起宋彌爾的烏發(fā)慢慢梳著,一邊抿著嘴笑。就連后頭端著熱水和洗漱物件的乏雪和醉竹都忍不住嗤嗤笑了兩聲。
宋彌爾故意裝作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雙手一伸,“快來給本宮梳妝,本宮可是要回娘家的人了,叫你們目無尊卑,當心本宮回了娘家叫娘親把你們給發(fā)賣了去!”
別說賣身契都在宋彌爾手里,便是宋夫人真要發(fā)賣了他們,宋彌爾也會擋住,更不要說宋夫人比宋彌爾還要溫和,宋彌爾這樣說,誰會聽不出來是在玩笑?
只有醉竹和乏雪初聽之下神色微變,再看周圍初空清和幾人仍舊是笑吟吟的半點不怕的樣子,初空甚至還朝宋彌爾做了一個夸張的“我好怕怕”的鬼臉,才知道這又是玩笑,便也跟著安心地笑了起來。心頭也是一舒,她們自入宮,在尚宮局培養(yǎng)了出來以后,便被分到了那個時候還是皇后娘娘的太后跟前服侍,見過的主子也多了,太后娘娘也很是寬和,可像如今皇后娘娘這樣真的與自己身邊侍女感情深厚的,她們從未見過。哪怕是太后娘娘與淑節(jié)嬤嬤感情好,那也是因為淑節(jié)嬤嬤并不是普通的宮人,她的身份也是高貴的,只不過為了方便陪在太后的身邊,才梳了望門髻,自愿做了嬤嬤,可這宮里,誰敢將她當做如同其他宮人嬤嬤一樣,雖說稱呼作淑節(jié)嬤嬤,可誰見了不是畢恭畢敬,太后情同姐妹,皇后與陛下以及長公主稱作姨母的,自然是不一樣。可這清和初空朱律浴蘭四人,不過是與宋彌爾從小一同長大的侍女,身份與她們這些人一樣,皇后娘娘卻能這般對待,可見她的心地之好。而她們也對初空幾人沒有半分嫉妒,只覺得是自己運氣好,被陛下與太后娘娘指來服侍了一個這般好的主子。
宋彌爾剛剛將最后一支發(fā)簪插到頭上,沈湛就在參拜聲中踏著大步走了進來。
昨夜沈湛依舊是歇在了前頭,并沒有來后宮,多少妃嬪又氣又急,陛下連最后一次央求他陪自己去省親的機會不給。
“彌兒今日起得可真早。”
沈湛一進來便是這樣一句,宋彌爾對著鏡子朝他翻了個白眼,輕輕哼了一聲。
清和幾人連忙福著身子低下頭,當做什么都沒看見。
沈湛好笑地捏了捏宋彌爾的臉,“走吧,父親母親怕是等得急了。”
說罷便順勢搭著宋彌爾的肩膀將她撈了起來,半抱著就往外頭走。
宋彌爾卻因為沈湛那句“父親母親”而心頭一動。不知不覺就翹起了嘴角。
她從未指望過沈湛在自己的爹娘面前能舍棄君臣之禮,在今日之前,她還在想,沈湛陪著自己的省親,到時候見了面,倘若是爹娘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們要行禮,自己就只受半禮,可沈湛那邊卻沒有辦法,只能央求這位大佛能夠語氣溫柔點,態(tài)度可親些,不要將朝廷上的那些套套在拿到自己的家中,壓著自己的爹娘。
卻沒想到,還未出宮,沈湛就自然而然地當著這么多宮人的面,稱呼起了父親母親。在別人看來,這或許是天大的榮耀,可在宋彌爾看來,沈湛這一舉動,不僅是給自己面子,更是熨帖了自己的心。
一出了宮,宋彌爾的心就跟著飛揚了起來,連帶著周身的氣息都歡快了不少,沈湛心知她自打去年入宮以后,都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隨時都可以上街玩耍,只能困在宮強里面,他也心疼,便放任了她偷偷掀開了車簾朝外頭看去。
皇后省親,隊伍可不是一般般大,本就是駕著陣仗出來的,一輛紫檀木金漆鑲玉的主馬車,八匹通身雪白看不見一絲雜毛的高大駿馬走在最中間,前后各四輛每輛四匹深棕紅色,只馬蹄雪白如同踏了云朵的駿馬拉的馬車在前后護駕,每輛車周圍左右都有五人隨侍,整好是九五之數(shù)。
宋彌爾與沈湛坐的這輛馬車,所有的窗戶外頭都還罩了一層薄紗,外頭看過來,只是一片朦朧模糊,而里頭看出去卻十分清晰。薄紗之后,才是窗簾,而車壁四周,都用了傳說中鮫人皮蒙了厚厚的一層,防刀槍水火。因此,沈湛也就放心地嚷宋彌爾掀開里頭的那層窗簾,隔著薄紗朝外望去。
在外頭看來依舊是薄紗一片,看不到車內的人在做著什么。
宋家在御街的南面,靠近皇宮的地方。說是近,皇宮周遭方圓都是護衛(wèi)的御林軍與禁軍,如此一圈護衛(wèi)之后,又是不允許人隨意走動和居住的空白禁地,過了才是一條筆直的御街,御街之外,才是分散開來的四通八達的繁華道路。皇宮的背面是一條洶涌的護城河,繞著皇宮大半圈才又順著皇宮地勢而下,往城中流去。這是為著安全與地位考慮,居上游,通四道,卻易守難攻。
御街出頭那一圈,多是成年皇子公主被分出宮后的居所,在這之外,再是王侯爵爺住處,在這以后,再是按著品級和身份的各家府邸。
宋家雖是世家,但大宋家在江南,在京城的不過是宋彌爾一家子,因此就按著宋父在朝廷的品級和宋父的身份,府邸在王侯爵爺之外的街巷之中。
像這般有身份的人,府邸都不會按在十分熱鬧的街道之中,多是靠近熱鬧街道的小街小巷,半條街便是一座府邸。
御街作為商業(yè)街,倒是十分地熱鬧,最前端的宗室王侯圈子靠近皇宮,分散在小街巷中,閑雜人等也不能輕易靠近,也是清凈。
穿過御街,再走幾條小街,便是宋家的府邸。這一片,基本上都是文臣的府邸范圍,以宋父打頭,安安靜靜地座落在繁華街道的不遠處。
因此,說是宋府離皇宮不遠,也需要耗費好些時候,從皇宮穿過宗室王侯居所,穿過熱鬧的御街,七拐八拐穿出穿進幾條小巷,才來到宋家的地盤。
如今馬車正行駛到御街之上。
雖是清晨,但作為京城主要商業(yè)街道的御街早就喧嘩了起來。
各類的小吃糖果在街邊吆喝著,五花八門美味的香氣從各家敞開的食肆里頭傳出來,飄散在空氣中。街邊隨意支起個棚子,賣豆腐花的有,賣煎餅果子的有,賣餛飩小面的有,還有那各類胭脂妝匣的小鋪子,也統(tǒng)統(tǒng)支了起來。
后妃省親可是大事,早早地消息便傳開了,不管是買賣東西的,還是看熱鬧的,都在御街集滿了人。
見著了宋彌爾的車隊,他們也不張皇,待四處打聽問得這竟是帝后的車架時,才恭恭敬敬地跪伏下去,嘴里喊著“陛下大安”“皇后娘娘大安”之類的話。
沈湛瞇著眼睛瞧宋彌爾興致勃勃地湊在窗邊往外探去,時不時還吸吸鼻子的可愛模樣,好看的眉毛挑了挑,輕輕敲了敲車壁,“陛下,”伯尹也不知從哪個地方冒了出來,瞬時就出現(xiàn)在了車門邊上。
“去,街邊小吃一樣一份。”
沈湛同樣壓低了聲音吩咐道。
伯尹驚訝地朝沈湛望了一眼,又立馬收回了目光,低下頭,“是!”
也不知伯尹是自己親自去還是吩咐人,又或者叫陸訓那小子跑腿。
沈湛伸出雙手架在后腦勺倚在車壁上,頗有些好笑地想著。
馬車依舊轱轆轆前行,漸漸從繁華的御街駛出,眼看著就要進入安靜的小道,宋彌爾頗有些遺憾地垂了垂眼,輕輕揉了揉肚子,早上急著走,早膳都還沒用,之前興奮著不覺得餓,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真是餓得慌。宋彌爾噘著嘴頭也不回,伸手就朝座位旁邊早就架設好的小幾上摸去,準備先吃兩塊糕點填填肚子。
因著陛下同坐一車的關系,宋彌爾又起得早,可能會回家用膳的關系,浴蘭并沒有準備熱騰騰有較大香味的食物,只簡單地準備了些軟糯的、不會灑出湯水的糕點小食。
宋彌爾手伸出去,看也不看就朝旁邊摸索著,卻碰到了一個熱騰騰軟乎乎的東西。
宋彌爾唰地一回頭,看著手邊的東西,“黃糖糍粑!”她驚喜地低叫道,抬起頭,正要對拿著糍粑笑吟吟看著她的沈湛說些什么,卻又問道好幾道感覺就熱乎乎的香氣,宋彌爾又轉過頭,就見門邊伯尹和陸訓兩個人,一個面無表情一個笑嘻嘻地各自端了個盤子遞過來,兩個盤子上面,都還放著好些大小不一高低錯落碗啊盤子什么的。
宋彌爾抬起頭雙眼亮晶晶地望著沈湛。若不是沈湛吩咐,伯尹和陸訓二人怎么會去街邊買吃的。
沈湛見宋彌爾看過來,剛剛拿著糍粑的手收回,抱臂一副“還不快來好好感謝我看我多好的樣子”看著宋彌爾,宋彌爾抿唇一笑,腳下用力一蹬,就朝著沈湛撲來,目的卻不是要好好答謝沈湛,而是狡黠一笑,目標朝著沈湛手中的黃糖糍粑而去。
伯尹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將自己和陸訓手中的盤子往車門口空著的位置上一放,一手捂不識時務還想說話的陸訓,一手將他扯出了車門跳下馬車回到了地面上。
“誒誒誒,你怎么又不讓我說話呀!”
陸訓一臉不滿地沖著伯尹嘟囔道。
“沒眼色的,”伯尹伸出手彈了彈陸訓的額頭,“沒看見陛下與娘娘有話要說嗎!”
“陛下與娘娘有話要說為什么就不能讓我把話說完!”陸訓脖子一昂就要還嘴,眼珠一轉,“哦哦哦我知道了,”陸訓已換成一臉壞笑,“你這是給陛下與娘娘你儂我儂留出空間呀!早說嘛!”陸訓擦了擦手掌,繼而又小聲嘟囔道,“我還想和娘娘說說話呢!”
伯尹精神集中在了正朝著他們走來的浴蘭身上,沒聽見陸訓的最后一句話,只淡淡地說道,“知道了還想說什么話,自己老老實實在外邊待著!”
陸訓正要還嘴,卻看見伯尹已經邁著大步往車側走去,陸訓輕哼一聲,“哼,見色忘義的家伙!”卻又悄悄朝后退了兩步,支起耳朵聽著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