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彌爾從竹林出來,不過用了小半個時辰。她自小便記憶力驚人,方才進竹林的時候本來無心記得安晉的步伐和方位,想著反正有安晉跟著,哪里怕進不去出不來?
可她想來想去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欣喜而來,然后在沈湛的專屬領域與他大吵一架,然后憤怒離開!
沈湛說了那一句“讓她走”,安晉“啊”地一聲愣在了原地,而宋彌爾雙腳一抬立馬朝前沖去。
進去竹林才想起,自己根本不懂陣法,也沒記口訣,可這時候要后悔轉身去尋求幫助,宋彌爾也拉不下臉來,她心一橫,大不了就死在這!不管不顧就憑著記憶和感覺朝竹林深處走去。
等安晉反應過來跑入竹林,宋彌爾已經早就沒影了。這五行陣環環相扣,走錯一步陣法就變一步,兩個人若是不同時走,很有可能就此走散。安晉去哪兒找宋彌爾的人去?
“娘娘?!”安晉老臉一抹,心頭惴惴,前頭是不知蹤跡的皇后娘娘,后頭是無邊怒氣的皇帝陛下,他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可現在也沒膽子去承受帝王的怒意,更不敢在這個當頭向陛下提起明顯是挑起他怒火的皇后娘娘,也不知道陛下是個什么意思,只得自己也進了竹林,雖然不知道這樣喊人奏不奏效,但也只得試試了。
···
“主子!”宋彌爾正走出最后一步,來到了竹林的邊緣,眼尖的朱律就聽到了動靜。只見宋彌爾一個人走來,裙邊還有沾了幾片枯黃的竹葉,發絲有些凌亂,袖口和腰部還有些許擦痕,而宋彌爾臉色十分地蒼白,眉頭皺起,原本時時刻刻泛著碧波的桃花眼卻又有些無神。
朱律與浴蘭對視一眼,頓時都覺得有些不好,浴蘭叫了一聲,也不顧也是在宮內,當下便腳尖一點,與朱律飛身出去,一眨眼便到了宋彌爾的面前。
“主子,這是怎么了?!”
朱律蹲下身子,心疼地替宋彌爾摘去裙邊的竹葉,浴蘭則迅速地為宋彌爾整理發絲和衣襟。
里頭到底發生了什么?主子竟然這般狼狽。可朱律與浴蘭誰都不敢開口問,究竟是不是與陛下有關。
宋彌爾則撐起精神笑了笑,“沒事,闖了個竹林陣。”
為何要獨闖竹林陣?為何安晉沒跟著?
問題很多,朱律與浴蘭卻忍住了不問,朱律還眨了眨眼,故作驚訝,“據說這竹林陣厲害得緊,主子你一人竟然都闖了出來?!在下佩服佩服!”說罷,雙手拱了拱拳。
知道朱律是在擔心自己,故意這般讓自己轉移轉移精神,宋彌爾便微微一笑,也挑眉說道,“那是當然,不看看本宮身邊帶的都是些什么人,耳濡目染的,自然也成了高手了!”
浴蘭聽見這話,自然夸張地瞪圓了眼,不復人前端靜的模樣,“呀!這都是高手了,那我豈不是手都有這樣高了?”不等語音落下,她便已經竄到了旁邊的一顆竹子上掛起,只單只小腿勾住了竹身,雙手高高舉起,差點就摸到了竹子的最頂端。”
宋彌爾見她難得這樣賣乖逗巧,都是為了自己,心頭一暖,也吵著讓朱律上去與她比劃比劃,看看誰的手更高。
笑鬧一陣,宋彌爾的情緒倒是平復了不少,精力也恢復了一些,臉色不再蒼白,三人似有默契一般,誰也不提竹林后頭發生了什么,說著話兒離開了這里,抄了條少有人的冷僻小路朝宣德宮走去。
而沈湛那邊,他瞧著宋彌爾只身進了竹林,心頭又是一緊,接著又對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情緒十分排斥,心中煩悶難抒,而安晉也接著進了竹林,等了一陣,卻不見安晉出來。沈湛越發不爽,“來人!”
一個身影不知從哪個地方竄了出來,落在了閣樓下溫泉前頭的平地上,單膝著地俯身低著頭,一言不發,等著沈湛的指令。
“是。”
那暗衛起身便朝竹林飛去。
又過了一會,那暗衛單手拎著個著土色衣裳的老者出來了,那老者看起來十分地虛弱,頭發上衣服上全是竹葉和青草殘渣,手背上還有幾道已經劃破皮肉正汨汨流著血的傷痕。
他被暗衛那樣拎著,絲毫沒有反抗的意思,頭朝一旁有氣無力地歪著,兩眼發直,暗衛將他放在地上,差點都站不起來。
那老者正是安晉,他按照正確的口訣尋了兩遍,都沒瞧見皇后的身影,心頭一急,腳下步伐就亂了,等他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了,只得在那陣法里左閃右避,好在運氣好,沒有走到兇門死門,不過也受了驚嚇,暗衛找到他時,他已經精疲力盡上氣不接下氣了,卻還強撐著要破陣去找到皇后娘娘。
沈湛見安晉這幅樣子,心頭一沉,“人呢?!”
暗衛當然知道沈湛問的是誰。
“皇后娘娘在半柱香前已經破陣出去了。陣中并無娘娘身影。”
沈湛聽到這話,才松了一口氣,往后退了半步,復又忽地猛抬起了頭,“你是說她一個人闖過了這個竹林陣?!”
“是!”暗衛拱手,“林中無血跡,無衣料破損殘渣,屬下追出竹林,只看到娘娘遠去的身影,她與隨行侍女似在說笑,并無大礙。”
“好,好得很,還能說笑!”沈湛攥緊了身上的玉佩,臉上又似松了口氣又似正憋了一口氣。
那暗衛見宋彌爾只身便闖出了竹林陣,心頭不禁有些佩服,當年他闖這個陣,從來就沒有成功過,而老大伯尹和精通陣法季司,也用了兩個時辰,才堪堪破陣,伯尹的上衣都殘破不堪了。后來陛下嫌這個陣太兇險了,命人稍稍改良了一下,但也不是一個弱女子能在半個時辰能闖出去的!叫他來試,他頂多只有三成把握!但一想到方才陛下與皇后吵得那么兇,自己拿棉花堵上耳朵,雖然聽不到內容,但那氣勢也知道有多激烈,他心下一橫,還是問了。
“主上,那陣法是否需要重新改過?”
他不清楚皇后娘娘的為人,若是與陛下情濃意濃倒無所謂,可如今兩人正吵了架,陛下必然是不想有旁人知道這地方怎么走的。
“改什么改!”
沈湛本來聽到暗衛說皇后還有說有笑,心頭很是生氣,可是暗衛一問是否要改陣法,卻是想也不想就阻止了。
等話說出口,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么,“隨朕回宮!”掩去臉上的不自然,沈湛甩手就下了閣樓。
沈湛在地上走,暗衛們跟著在竹林、屋檐間穿梭,期間還大眼瞪小眼,陛下和皇后吵成那樣都不改陣法,看來得叫陸訓那小子在皇后面前再規矩點了。
安晉也被一個暗衛提著,精神已是好些了,但是仍舊腳趴手軟的站起不來,剛剛自己意識不清不算,這還是頭一次被人拎著飛在空中,安晉全身僵硬,本來就委頓的精神更加萎靡了。
沈湛憋著一口悶氣往太極宮走,另一邊宋彌爾與浴蘭朱律兩個人剛剛走到宣德宮角門上。
宋彌爾這一身,實在是沒法光明正大地在宣德宮里行走,若是被人看到了,傳出皇后娘娘衣衫不整的話出去,免不了又是一番波瀾。朱律緊著自己,從角門的廡廊左拐右拐,進了抱廈,又從抱廈穿進了碧梧殿的退步里頭,在從退步繞著梁柱進了側殿的一間屋子,這里頭都是往常為來往命婦備下的以防萬一的衣裳。浴蘭在里頭左選右選,挑了件蜜合色的云緞對襟長襖套在了宋彌爾的本身的衣裳外邊,才真正松了口氣。
也好在宋彌爾身形修長瘦削,哪怕在今日所穿的錦衣上頭又套了襖子也不見臃腫,只當是害怕倒春寒,穿得多了點。此時正是初春時節,有那愛美的單穿各色織紋錦衣的,也有怕冷仍舊著大氅披風的,宋彌爾這般穿著,倒也不再打眼。
一行三人這才挺了胸膛從側殿穿出,走長廊過花園上石橋登云梯,走了大路回了乾初殿。
也不是非得走大路,只不過宋彌爾心緒未定,朱律與浴蘭饒是在有江湖經驗,先頭見著宋彌爾那番情狀出來,心頭也憋了一股火,三個人的神色都有些不好,回去得早了恐怕被淑節看出了端倪,淑節若是知道了,也就差不多等于太后知道了。太后那般精明的人,隨便查查,都知道肯定是沈湛與宋彌爾鬧了什么矛盾,宋彌爾不欲讓太后擔心,索性宋彌爾平日治宮有道,一般大路上倒沒什么來往的宮人,倒是比小路要清凈許多。
走到半路,浴蘭朱律是再也忍不住了,欲言又止,倒想問個清楚,宋彌爾見兩人忐忑不安的樣子,也不欲瞞著,除卻與沈湛爭吵的內容,倒是將自己為何獨闖竹林陣,又是如何憑著記憶摸索走出的細細說了。雖說那竹林陣不至于傷人太狠,但是尋常的妃嬪進去了不死也得去掉半條命,好點的就是在竹林中繞來繞去走不出去,等到時辰一過,陣法才開一道小路便妃嬪們逃出。這情狀瞧著也是十分地危險,自家的主子從小便養尊處優,宋家一家子人最寶貝的就是這宋彌爾,恨不得藏著掖著不讓人見,哪里受過這般的折磨?朱律與浴蘭不禁咬牙切齒,對沈湛的不滿又深了幾分。
宋彌爾隱瞞了自己究竟與沈湛吵了什么,但朱律與浴蘭不似尋常宮婢,對皇權十分地畏懼,提到皇帝妃嬪就戰戰兢兢,卑微得很。兩人倒不避諱,又與宋彌爾情同姐妹,不僅僅只是主仆,宋彌爾不說,兩個人就大著膽子猜,旁敲側擊,見宋彌爾一聽到自己二人一提柔貴姬神色便黯淡幾分,倒也知道癥結怕是在這上頭了。朱律與浴蘭雖未經情事,但從前闖蕩江湖的時候,江湖人放得開,這種事情也見得多了,知道這上頭最不好勸,朱律與浴蘭二人對視一眼也就閉了口。默默地跟在宋彌爾的身后朝乾初殿走去。
自宋彌爾上午出去,已經好幾個時辰了,雖說中途被沈湛召去,宋彌爾將除了朱律浴蘭在內的其他人都打發了回來給宮里邊報信,但不擔心還是假的。清和站在乾初殿的門口,見宋彌爾三人身影,眼神意味不明地先在朱律與浴蘭身上不著痕跡地打了個轉,才揚起笑臉朝宋彌爾拜下。
得了準許,清和盈盈起身,笑著朝宋彌爾看去,一時之下神色大變,她是宋彌爾的貼身大宮女,如何不知道自家主子出門的時候穿的什么衣裳,又如何不知道碧梧殿的側殿第二間里頭備下了什么衣裳,緣何主子從外頭走一圈回來,倒是換上了碧梧殿里頭的衣服?
清和神色不安之間已經腦補了好些事情,眼看著快急哭了,浴蘭看不過眼,瞧了瞧宋彌爾,見她并無不快,想必是也不愿瞞著清和,才拉住了清和將方才在竹林發生的事情細細與她說了,又隱晦含糊地示意清和不要向淑節透露。清和一聽大驚失色,也不顧朱律浴蘭在場,便勸著宋彌爾是不是向沈湛低個頭,得罪了皇帝,在這個宮里還能有什么好日子過?宋彌爾被清和勸得煩了,支使著她去盯著小廚房做兩道點心,清和猶自不放心,見宋彌爾神色比方才更沉,才驚覺自己逾矩了,咬了咬唇,又在朱律浴蘭面前拉不下面子,只得一步三回頭地去了小廚房。
打發走了清和,宋彌爾這才神色一松,進了乾初殿的寢殿,換了常服,便歪在了美人榻上閉著眼睛不知道在想著什么。
不過半柱香的時間,清和又急急地輕步走了進來,她見著宋彌爾在塌上歇著,腳下步子一頓,想了想,轉身就準備離開。
“怎么了?”
宋彌爾已經睜開了眼,帶了抹笑瞧著清和。
清和見宋彌爾帶了笑意,心下那口氣就是一舒,隨即又皺起了眉頭,“主子,孫淑儀領著幾位娘娘來了。”
“孫淑儀?”宋彌爾側了側臉。
這孫淑儀便是孫萱,是中秋節宮宴那日,與虞汐那一曲歌舞,奪了沈湛的目光。
沈湛當夜便臨幸了虞汐,次日便封了月淑儀,成了這宮里第二個有封號的妃嬪。而孫萱與虞汐合奏一曲,私底下與虞汐的關系也好似不錯,沈湛也寵幸了一些時日,封了個孫淑儀。
如今雖說不上受寵,但好歹也是為數不多的正五品以上的妃嬪,又因為她膽大外向,倒是博得了不少的好人緣,沈湛一個月也去上那么一兩次,倒也不至于失寵,在這宮里,也算是能吃得開的。
“她來做什么?”要說這孫淑儀外向膽大,但平日里與月淑儀虞汐交好,與皇后和貴妃走得都不近,除了晨昏定省和必要交際,從來不主動來宣德宮里,今日怎么就突然上門來了,還不是一人前來。
宋彌爾今日本來已經乏了,想著早早歇下,可孫萱帶了一幫幫人在外頭候著,宋彌爾只得壓下疲乏,“宣她們進來吧。”
孫淑儀等人還不夠來乾初殿的資格,宋彌爾再倦怠,也得又宣了初空進來換了身衣服,打起了精神朝兩儀殿走去。
孫萱等人已經在兩儀殿的側殿等著了。
招呼她們的是宣德宮的大監德修。
宋彌爾抬眼望去,只見孫萱領著幾位低位的妃嬪正笑著謝過德修命人端上來的茶點,有個妙華還一口將那點心吞進了肚子里,半分沒有懷疑和忐忑,其余的妃嬪們,也是喝茶的喝茶,吃點心的吃點心,倒是也不拘束。性子和孫萱倒是有幾分相似,難怪今日能一同來宣德宮。
不過看這情形,這幾人對著德修也十分地恭敬,臉上笑意不減,看來不像是來找事的樣子。
宋彌爾眼光掃過,卻見大殿的邊上還站著幾位妃嬪,都是生面孔,不曾在晨省或是昏定的時候見過,比起前面幾個妃嬪,她們穿得十分地素淡,神情也十分地拘束,幾個人站在邊上,與大殿的氣氛格格不入。
初空是跟著宋彌爾來的,她見宋彌爾站在退步住了腳蹙著眉,尋著她的眼光看去,心中不由得一頓,喃喃自語,“她們怎么進來了?”
不等宋彌爾開口問,初空又連忙道,“主子,那幾人有一位是正七品的婕妤,有三位正八品貴人,還有兩位從八品的美人。”
大歷后宮規定,只有正六品及以上的妃嬪才有參拜皇后的資格。否則若是皇帝好色,后宮三千人,天天都烏泱泱的一群人來來去去皇后的寢宮,即使說宣德宮裝得下,皇后也疲于應付,更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
因此,這幾位六品以下的婕妤美人,宋彌爾統統都是沒見過的,見她們神色緊張,衣著樸素,有幾人甚至可以說得上寒磣了,想必也沒受過寵,就不知今日是怎么進了自己這兩儀殿,德修又怎么將人放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