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三日,這宮里邊便傳出了陛下要南巡的消息,自是人人沸騰,省親?33??熱潮都還沒過去呢,又要南巡,說是為了鼓舞春闈學子,這一去就是月余,她們不管這一去月余朝廷誰來管理,只想著要去這么多天,陛下跟前總不能一個女人都不帶吧?既然要帶,那究竟會是誰?
于是乎人人都卯足了勁兒,要想爭取那個陪著陛下南下的名額。
而這次本就去了省親的幾個人,自然更是不甘落后。
庶六品的張嬪張南光、正七品的湯婕妤湯盈盈,從七品的周容華周衡芳、正八品的別貴人別敏都盡在此列,她們因著位分的原因,也都屬于省親不過一日,第二日清晨便轉(zhuǎn)回的。
不過這轉(zhuǎn)回也有不同。
自然也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湯盈盈本是正七品的婕妤,可因為自己的父親不過是從五品的鴻臚寺少卿,往日里因著師從吏部尚書,也算是他的得意弟子了,湯澤來仕途順當,連帶著湯盈盈從小也是在阿諛奉承中度過,這入了宮,剛開始還不顯,她憋著一股勁,等到自己得了寵,往日里那得意勁兒自然也就冒出來了,可跟著自己抬起來的還有張南光周衡芳那幾人,大家自然都要別一別苗頭。
這次省親,自己是正七品的婕妤,出宮雖說不早,但也不晚,到家之后,自然有無數(shù)的人吹捧,湯盈盈整個人都飄飄然,但同時,自然也忘懷不了在宮里跟自己互相比攀的那幾人,想到自己的父親與他們的父親叔舅一同在朝廷上共事,自然要在自己的父親面前上上眼藥,即便是不能動手,偶爾給他們添添堵也是不錯的。再說了,那幾人誰也不是省油的燈,自己和她們在宮里邊也快勢同水火了,就算父親不出手,也得警惕點吧?自己的爹又是許伯父的弟子,周衡芳和張南光兩人之間的爭斗萬一牽扯到自己的父親和爺爺,到時候說不定還會對自己的父親拉攏拉攏,到時候,那就是她們求自己的時候了。
湯盈盈心中想的復雜,自然也添油加醋地說了不少,眼見著自己的父親眉頭緊皺,似乎是不想干預,趟這趟渾水,可湯盈盈在家中受寵,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的父親,直說些自己在宮里邊輸了面子不受寵,自然也會影響到湯家,自然若是湯家在外面不給力,自己在宮里邊那拜高踩低的地方,自然更是不好受。湯澤來素來心疼女兒,自己的夫人更是疼愛自己這親生的閨女,雖說與湯澤來情分淡了,但在他面前落幾滴淚,軟聲說幾次,湯澤來也就心軟了,自己的女兒,當然是不能受苦,當即叫了門客商議打點,湯夫人也反復叮嚀囑咐了不少,湯盈盈摩拳擦掌,只等回宮好好大干一場。
可這壯志雄心,還沒回得宮呢,就叫人潑了一盆冷水。
湯澤來寵愛自己的女兒,其他幾家的何嘗不是。即便不是將最寵愛的女兒送到宮里邊,可這都明白,既入了宮,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自然是要好好幫助的。
尤其是周寬,一聽說自己的女兒竟然被張肅行的孫女搶了風頭,胡子氣得都要快飛上天去了,自己在朝廷里面被張肅行那個老不死的打壓,自己的女兒難道也要被他的孫女欺負嗎?!還有那個湯家的那個,不就是個正七品的婕妤嗎?在外面她老子還要管自己叫一聲大人呢!憑什么自己的女兒到了宮里就要對他們家的低三下四,難不成真以為自己是許南江的弟子就不得了了嗎?鴻臚寺少卿不知道要幾輩子才能升到自己這位置上來呢!得意個什么勁兒,真以為誰都吃他那一套?不給她和她父親點顏色瞧瞧真不知道他們會怎么犯渾!
回宮那天,周寬早早地便令自己的愛妾將周衡芳回宮的東西給準備好了,可偏偏就是不發(fā)車,他叫了小廝去偏門口守著,張家也在這恩澤巷子里,什么時候張家的馬車套上韁繩了,他們再什么時候準備出發(fā)。
周寬憋著一股氣,氣鼓鼓地在大門后邊擺了桌椅等著,等到都日上三竿了,張家都還沒有動靜,等到自己的小女兒衡芳跑出來哭著求自己,讓她回宮,張南光比自己整整高了兩個品級,她能等得,自己可不能等,周衡芳哭哭啼啼地吵得自己心煩,揮一揮手,只得讓她回了宮,可心中這根刺埋上了就拔不出來了。張肅行那老賊,不是成日里都叫囂著不能改制春闈嗎?聽女兒打聽到,這幾日陛下正是為了此事煩心,為了叫張肅行改口,才那般恩寵他的孫女,自己就不信自己回頭便在朝堂上支持陛下的主張,還不能叫陛下高看自己和衡芳一眼?好叫衡芳也壓一壓張家那孫女,自己倒要看看自己被陛下賞識,自己的女兒在宮里邊又能打壓他孫女,他還有什么本事對自己吹胡子瞪眼的!
不就是仗著自己資歷老,連陛下都不放在眼里嗎?
張肅行啊張肅行,如今這地界兒已經(jīng)是年輕人的地界了,難道還想仗著自己三朝元老的身份作威作福?還是早點回家享福吧!
而湯盈盈比周寬更煩!
自己好歹是個正七品的婕妤,可就因為沒住在從二品大官才能住上的恩澤巷里,自己要天不亮就起床準備,才能趕上正午前到宮門口,等到自己要到御街的時候,派出去的侍從稟報,周家張家動靜都沒有呢!
湯盈盈恨得咬牙切齒,一恨自己的母親早早催促著自己回宮,生怕回去晚了引得太后不快,又恨自己的父親明明是許南江的大弟子,憑什么這么多年過去了都半點提拔也無,做了個沒甚實權(quán)的鴻臚寺少卿,更恨自己勢單力薄,這個時候,竟想不起來一個自己回宮可以商量對策的人。
最最可恨的,便是那張伊,明明就是個正七品翰林院編修的侄女,據(jù)說父母不過是兩個小商人,可就因為她是庶五品的妙華,竟然午時過了才回得宮,那陣仗,據(jù)說是守門的長侍親自給她開的宮門,點頭哈腰做得順溜,那張伊連馬車都沒下,直徑駛到了中門才停下,不就是個妙華嗎?憑什么!
湯盈盈臉都要氣歪了,而周衡芳打聽到張南光因此午膳都沒有用的消息,心中才好過了一些。
省親的幾人各有各的思量,最輕松的就是別敏別貴人了。她的舅舅不過是正六品的吏部主事,離張南光和周衡芳家中身份差了好幾層,自己的舅舅與他們的親人同在吏部,職位還比自己舅舅高那么多,自己還該跟他們別苗頭嗎?張伊叔叔是正七品,可張伊最近風頭正勁,哪里又能決出高下?別敏深深嘆了口氣,自己最要擔心的,恐怕不過是張南光和周衡芳,自己這個同為吏部后邊的,在她們遲早要發(fā)生的爭斗中,到底要站在那一方?
省親之后,妃嬪里邊拉幫結(jié)派更是明顯,張南光與周衡芳已然對了上來,今天你打我的侍女,明日我杖責你的嬤嬤,拉著前后左右的大小宮妃,各顯神通各施所長,好不熱鬧。
而南巡的消息放出來,為了爭為數(shù)不多的陪巡名額,今日,這個貴人的臉上長了痘,據(jù)說是飲食上火,可這名宮妃平日里飲食清淡;明日,那個宮妃在自己院子里練舞的時候折了腰,據(jù)說是敞亮干凈的院子中央不知道怎么就有一小塊青苔,她偏偏穿的又是一雙方便練舞的平娟軟底鞋,最是打滑;后日,又一個宮妃因為飲酒過量過了敏,可偏偏她那日滴酒未沾······
“荒唐!簡直太荒唐了!”
太后站在壽康宮的大殿上,伸出手指著站在下方的沈湛。
“簡直混賬!”
“母后······”沈湛有些無奈,又有些下不來臺。
“別和哀家說話!”
太后一揮手,一盞茶從小幾上摔了下來,大殿上鋪著地毯,倒是沒摔得粉碎,可茶水卻流得到處都是。
四周的宮人卻一個個噤若寒蟬,別說前去收拾了,大氣都不敢出,親眼見到太后娘娘斥責陛下,如今只擔心太后和陛下回過神來自己小命難保,哪里還關(guān)注得到一盞茶的命運?
“你們都退下。”
“是!”
沈湛發(fā)了話,宮人們都忙不迭地急急地退出去,落雪張了張嘴,想叫太后娘娘保重身體,不要輕易動怒,卻被手疾眼快的岳康一把拉住,搖著頭扯著也跟著退了出去。
“母后,方才那么多宮人在呢,您好歹給兒臣留點面子?!?
沈湛也有些無奈,今天本是來找母后商量南巡的事,可不知太后是不是又聽到什么風聲受了刺激,還是之前御醫(yī)說的她愈發(fā)暴躁的情況又復發(fā)了,一來就沖著自己發(fā)火,半點解釋的機會也不給自己。
沈湛不自在地扯了扯自己的衣領(lǐng)前襟,“母后,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嗎?您兒子我如今好歹也是一國之君,成日里被您這樣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tǒng)?”
從前那個溫柔又堅韌的母后去哪兒了?
太后深吸了一口氣,“你還知道你是一國之君,瞧瞧你將你的皇宮變成了什么樣?!”
“后宮不得干政,前朝的那些事兒,哀家不管,可你看看你這后宮?!?
“朕的后宮如何了?”
沈湛也沒好氣。
“如何?烏煙瘴氣!”
“你不是要推行什么春闈新政,提了好些吏部的女兒孫女?這個哀家不攔你,哪個皇帝不這樣做?可哀家以為,你是哀家的兒子,知道哀家是怎么走過來的,遇著這種事,總該是有個分寸?!?
“可是你瞧瞧,這才多久,前頭省親的那把火還嫌燒得不夠?又出個南巡?你老實告訴哀家,你是真要南巡,還是就放出個風聲叫這些妃嬪們相互敵對,漁翁得利?”
沈湛張了張口,垂著頭,“都有。”
“好,”太后半晌沒出聲,許久才抬眸笑了笑,“不愧是你父皇的好兒子。”
“母后,您這話什么意思?!?
沈湛也有些不滿了。
“什么意思?你瞧瞧你做這些一樁樁一件件不和你父皇相似?”
“朕是為了大歷江山!”
“可哀家看到的,就是你偏寵著那些個小宮妃,叫她們在宮里邊為了自己的利益,橫行霸道、肆無忌憚,相互傾軋,叫宮里面烏煙瘴氣!跟你父皇在的時候沒什么區(qū)別!”
“母后!朕心里有數(shù)!”
“有數(shù)?你可別忘了,再怎么寵,那些也只是妾!”
沈湛聽了半晌,這才聽了個明白,“母后是覺得朕虧待了宋彌爾?到這兒來為她抱不平了?”
“怎么說話的呢?”太后一皺眉,“你才是哀家的兒子,哀家不都是為你考慮?!?
你還記得朕才是你兒子??!
沈湛忍了忍,這句戳心的話還是沒有說出去,他抬步走到了太后的身邊,拍了拍太后的肩,“好了,母后,兒臣有分寸的。她們越是折騰,這計劃就越是順利,母后您是沒看見,這些日子,吏部左侍郎和右侍郎針鋒相對,許南江又惦記著他兒子年前的那檔子事,已經(jīng)松口不少,眼下吏部松動了,那些個其他位置上的老臣,不在其位也不好直接開這個口,不然這南巡恐怕是遙遙無期?!?
“嗯,”太后點了點頭,神情也緩了過來,她這脾氣,目下是越來越急,越來越控制不住,可兒子政務(wù)繁忙,兒媳是個疼人的,自己又顧著她要管后宮那么一大攤子事,本來年紀又小,于是就都沒驚動他們,今日也是氣得急了,聽得那幾個小妃嬪在宮里邊無法無天,彌兒那孩子這頭還沒摁下去,那頭的事兒又起來了,也是焦頭爛額,自己在宮里想著想著,不知怎么就怪到自己兒子頭上去了,若不是他非得將那幾個惹是生非地抬起來,也就沒這檔子事兒了,究竟是為了春闈,還是真要和他父皇一個模樣?
太后想得著急,正巧沈湛來了,劈頭蓋臉地就問了過去,如今眼下見兒子似乎還是那個兒子,當真是為了政事,心頭也定了些,“張家那個老頑固,最是固執(zhí),又仗著自己是三朝元老,你父皇在世的時候,也沒少受他的氣。”
“是,”沈湛也放緩了聲音,“兒臣才想了這個辦法來磨一磨,不管怎么說,都是要顧著自己子孫的。就怕他不著急,他一著急,自然就有了破綻,前有破綻,后有自己孫女這個軟肋,他也是個人精,有些事情想通了自然也得松口。”
“張老也是該致仕的年紀了,周家周寬有想法也是應該?!碧笥贮c點頭,“所以你南巡是打算,帶了周衡芳去?”
“襄州是張家的地盤,朕打算帶著張南光,將周寬逼一逼,倒叫他知道,只要上面有張肅行壓著,他,甚至他女兒,就別想出了頭!周衡芳如今與柳疏星走得近,叫柳疏星看著也就罷了?!?
太后一愣,想到自家那個侄女,臉色又不好了,可自己兒子無關(guān)政事地想寵誰愛誰,自己這個做娘親自然也不好干預,自己方才問那幾句,實則都已經(jīng)逾矩了,若不是自己從前與湛兒相依為命,恐怕湛兒早就拂袖而去了。
“罷了,”太后神色一黯,“哀家老了,哀家的湛兒也大了,哀家管不了了,皇帝想做什么就去做吧,總歸后宮里,哀家再不濟,也能頂頂?shù)摹!?
太后一揮手,在寶座上坐了,看上去當真是有幾分落寞。
“好端端的,怎么又感傷起來了,”沈湛連忙上前扶著太后在寶座上坐穩(wěn),自己也略一側(cè)身,在旁邊的本就因為自己來,而臨時擺著的寶座上也坐了下來,“這可不像母后的性格。”沈湛笑著道,抬頭見著燭火映襯下,太后明顯可見的眼角皺紋和鬢邊白發(fā),心中一痛,臉上的笑意卻是更深,“兒臣還等著母后為兒臣帶小皇子小公主呢,母后您也說了,彌兒年紀小,若是沒有您的幫襯,可不叫人欺負了去?”
太后拍了拍沈湛的手背,“湛兒,母后年紀大了,這心腸啊就比從前軟多了,也就見不得那些勾心斗角互相暗害了,方才母后話重了些,你別往心里去?!?
“哪兒能呢。兒臣還能不知道母后?”
“彌兒是個好孩子,從小跟著哀家,難免就有了感情,你去暗衛(wèi)處的那些年,哀家時時擔驚受怕,又無法與人說起,若不是彌兒時常來宮里邊陪哀家,又懂事地什么都不問,日日天真活潑地樣子叫哀家寬了心,哀家說不得還能這般康健地熬到今日。那孩子,哀家是真心疼愛,你的皇帝,這宮里邊不會永遠只有一個女人,可哀家的兒子只有一個,彌兒也只有一個,難免就怕你們啊互相傷害,湛兒,你答應母后,千萬莫要如同你父皇那樣,做一個叫皇后傷心的皇帝。你要記住,寵妃再大,也是不能越過皇后的?!?
“是,朕知道?!鄙蛘坑昧ξ樟宋仗蟮氖郑皬泝荷怨郧?,朕喜愛還來不及,怎么會去傷害她呢?!?
太后轉(zhuǎn)過頭,注視著沈湛的眼睛,也不說話,就那么定定地看著。
半晌,沈湛垂了眸,“有的時候不得已,兩相只能取其輕,但朕保證,定然會護著她平安?!?
太后動了動唇,終只是嘆了口氣,“江山?美人?永遠是英雄夢,也是英雄難過的關(guān)?。∧?,”
“算了,陛下心中自有山水溝壑,哀家只愿你一生永不后悔,永無遺憾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