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栩嚇了一跳,這怎么可能!卻見九娘和蘇昉同時看著自己。九娘面容無波,蘇昉目露懇求。
趙栩苦笑道:“你們把我當成什么人了?”他怎么可能傷害阿妧一絲一毫!阿妧你怎會有這樣的念頭?!
蘇昉松了一口氣,對趙栩拱手道:“多謝六郎!我有些話想私下同阿妧說。”
趙栩看九娘并無異議,點點頭,看到孟建還在上頭來回走著,便默默走進另一邊枯枝疊嶂的木芙蓉樹林。他心中百感交集,一不留神,頭上玉冠撞到一根暗處的枯枝,那枯枝因沒照見陽光,上頭還有些許硬雪,從枝頭墜落在他發間,一些雪屑滑入他頸中,涼涼的。他倒覺得這涼絲絲的十分舒服,索性站定了,轉過身默默看向湖邊的蘇昉和九娘。
阿妧原來真的死而復生過,她兒時竟那般可憐。趙栩冷眼看向路邊的孟建,越發厭棄他。這樣毫無擔當的父親,那樣市儈勢利的母親,傻不愣登的姨娘,阿妧該早些離開木樨院,離開三房才是!趙栩皺了皺眉,梁老夫人也是在阿妧進入女學乙班后才對她特別照顧的吧。哼,孟家就沒幾個好的!阿妧干脆早些離開孟家才對!
難怪在阿妧眼里,蘇昉總是不一樣的。難怪在阿妧眼里,有那許多不符合她年齡的心思。榮國夫人在天之靈想必也給了她許多助力,進學、捶丸、關心朝政百姓,難怪她如此聰慧剔透又過于成熟。難怪她從來不在意她兩個姐姐待她怎么不好。難怪她那么關心蘇家的事。趙栩心里更疼了,原本就聰慧多思的阿妧,多擔待了榮國夫人的遺愿,豈不更累更辛苦!可是這就是阿妧啊,她受了榮國夫人的恩,死而復生,所以她盡心盡力地在報恩呢。這個傻子!
忽然想起金明池水中救了她以后,說起榮國夫人救他這個“小娘子”的往事時,阿妧笑得那么暢快,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趙栩的臉在黑夜中騰地燒了起來。這個鬼精靈!
想著想著,趙栩心中又有些高興。不管蘇昉和阿妧如何親近,多了這層關系。阿妧再待蘇昉不同,她和他也是絕不可能有什么的。原先顧慮阿妧年紀太小,不想和她說起將來的事情,現在有了榮國夫人在天之靈庇護著她,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了,是不是可以直接說了呢?趙栩的心狂跳起來,想起陳太初的細帖子,蘇昉那些話,想到阿妧發間依然插著的喜鵲登梅簪,他心里那念頭再也壓抑不住,如火星燎原般,占據了整個腦海。
趙栩只覺得臉燒得滾燙,黑夜里聽見了極響極快的心跳聲,耳中都隨之震動起來。趙栩伸手摸了摸身邊的矮枝,撈了一把雪,印在自己面上。
蘇昉漸漸平靜下來,注視著九娘,漸漸露出笑容:“阿妧——”
九娘欣慰地笑了:“阿妧在。”
“我娘還說過什么嗎?上次十七姨的事情,她在天之靈知道嗎?”蘇昉柔聲問。
“她知道的。”九娘輕輕提起燈籠照亮自己的面龐:“她想告訴你,不要怪你爹爹。”
蘇昉怔怔地看著九娘。
九娘嘆了口氣:“你娘說,你爹爹也是個可憐人,他辜負了誰,就會念著誰,念著前一個,又會辜負眼前人。他才是最苦的那個人。”
蘇昉看向湖面。娘真的是這么想的嗎?她這是全然放下了才會不在意爹爹那隱秘的心思,還是不想讓自己難過?
“你娘還說了,她也不知道你外翁曾經是元禧太子的伴讀,更不知道那往事和現在的我們又有什么干系。但是青神王氏已經潰爛得無藥可救了,你要是去中巖書院萬萬要小心。”九娘實在不放心。
“你上次讓我小心,是我娘要你說的?”蘇昉轉回眼,看著九娘,露出笑容。
九娘用力點點頭:“阿昉哥哥,你娘讓我死而復生,我也當你是我至親之人,知無不言。”九娘又把懷疑孟蘇王程四家早有交集的事告訴了蘇昉。蘇昉若有所思:“我年后回中巖書院會好好查訪的。你讓我娘放心,爹爹已經安排了章叔夜陪我去青神。年后高似應該要回京來了。對了,阿妧,我娘有沒有說過高似什么?”
九娘將田莊里蘇瞻所說之事也一并全盤托出。
蘇昉眼睛一亮:“難怪高似那夜極在意阿予的安危!”兩人面面相覷,都想到了一個極不可能的可能,同時轉頭看向那片暗黑的芙蓉林,靜默下來。
蘇昉一轉念,叮囑起九娘來:“阿妧,你千萬記住,絕不能對他人泄露我娘和你的事。”
九娘點頭應了。
蘇昉心中百味俱全,可還是忍不住說道:“你和我娘因緣際會,淵源極深,我也不可能只把阿妧你看成遠房表妹。你可知道陳太初的細帖子就要送往你家了?”
“先前我剛從六哥口中得知了。”燈籠光影又搖曳不定起來,九娘心中一陣煩躁不安。
蘇昉看了一眼芙蓉林:“你雖然還小,但極其早慧,又身負鬼神之道。我就直言不諱了。恐怕你心中也清楚,太初和六郎都對你格外的好,如今陳孟兩家既然在議親,你不如早些回絕六郎。你既然知道我娘的過往,也知道一旦牽涉到宮廷朝政,是多么傷神。”他頓了頓:“阿妧,太初很好。六郎雖然舍命救了你兩次,但你千萬不要有以身相許報恩的念頭。你要是吃不準,不妨問問我娘。”
九娘臉一紅,完全不知道如何應答。這算什么事?做兒子的在給娘參謀未來的夫君?九娘哭笑不得,只能點點頭,她深悉高太后的脾氣,深知六娘日后入宮之路的方向,從未想過自己會和趙栩有什么,被蘇昉這么一說,反而尷尬得不行。
垂花門那邊匆匆來了幾個人,走到孟建身邊行禮稟報了幾句。孟建匆匆沖著池塘邊大聲喊道:“宮里來消息了,平安出來了!平安出來了!”
九娘大大松了一口氣,笑著看向蘇昉。蘇昉欣慰地點點頭,他今夜驚喜萬分,心中的激動無以言表,想和阿妧說的話實在太多,此刻卻不方便再多說了。他舉起手中的燈籠,對著芙蓉林招呼著。不多時,趙栩緩步走近。
“婆婆和翁翁平安出宮了。”九娘笑道。
“你們家中肯定還有的要忙,我們就先告辭了。阿妧你好好保重。”蘇昉點頭,看向趙栩。
趙栩看看蘇昉:“我也有幾句話要和阿妧說。你先回去吧。”
蘇昉猶豫了片刻,看到九娘對自己點點頭,才拱了拱手,往孟建那里走去,因不放心九娘,干脆拉著孟建說起娘的產業來。
孟建先前出來,連件大披風都沒穿,寒夜里凍得不行,好不容易看到蘇昉過來了,卻見趙栩又和九娘站定了在說話。他心里叫苦不迭,卻還要專心應付著蘇昉有一搭沒一搭的問話。
趙栩看著九娘,只覺得耳中的心跳聲越來越響,他深深吸了口氣:“阿妧,若是太初的細帖子送過來,你就和你婆婆說先不要換帖。”
九娘一怔。
“我已經和爹爹說了,若是我出使契丹,幫契丹打敗女真,拿回三州,爹爹會給我賜旨,由我自己選燕王妃。”趙栩的臉紅似秋日晚間的木芙蓉,一雙瀲滟眸子卻深深看著面前的少女:“你等一等我。”
地上那一圈紅色的燈影,被凍結住了一樣,紋絲不動。九娘捏著那風燈的竹柄,似乎整個人也被趙栩這句話定住了。
片刻后,地上的燈影忽地劇烈搖曳起來。九娘退后了一步,福了一福:“六哥,對不住。”
趙栩耳中嗡嗡響,對不住?對不住……
九娘定了定神,才覺得手指尖都麻了。她又福了一福:“六哥,你幾次三番救回阿妧的命,這世上,再沒人比六哥你待我更好的了。可阿妧縱然粉身碎骨怕也沒法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趙栩搖搖頭,他什么時候要阿妧報答自己的救命之恩了?“阿妧——”
“六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妧不會違背父母的意思。”九娘眸中閃閃。
趙栩手足冰冷:“阿妧——你,你可是心悅太初?”
九娘搖頭道:“阿妧對太初哥哥也無男女之情。無論父母和哪家議親,要將我許配給誰,在阿妧心中,并無區別。”
趙栩喃喃道:“阿妧,我同你——我也同旁人并無區別嗎?”
九娘輕聲道:“六哥你同旁人自然不一樣,你我多次共過生死。可是,還請六哥知曉,我當六哥是恩人,是好友,是知己,是兄長。可阿妧對六哥并無男女之情,多謝六哥厚愛。”
趙栩眸中翻滾起不知名的情緒來,他低聲道:“阿妧,你現在還小,還不懂男女之情,很平常。你先等我一等。我也會等上你三四年。若三四年以后你還這么說——”
九娘柔聲打斷了他:“阿妧年紀雖小,并不懵懂無知。阿昉的娘親也教給我許多。男女之情不過如此,縱然似她和表舅那樣的夫妻,世人稱贊,也不過是貌合神離而已。阿妧不信什么天老地荒海枯石爛,和誰在一起都是過日子而已。”她反問趙栩:“太后娘娘應允了你加官開封府尹,應允吳王出宮開府。官家必然也會應允明年選秀由娘娘做主對嗎?”
趙栩一愣,點了點頭。
“六哥,你可知道,無論日后誰是皇太子,娘娘屬意的皇太子妃都會是我六姐?想來官家和娘娘也早已有了默契。”
趙栩急道:“所以我才會向爹爹求旨——”他早已察覺,才會未雨綢繆。
“六哥,不論我六姐日后嫁給哪一個皇子。阿妧都只能是六哥你的姻親。”九娘語氣溫和:“更何況,阿妧并不愿和皇家有其他關系。”
趙栩心中刺痛,不愿和皇家有其他關系?也就是不愿和他有任何關系的意思?他后退了一步才勉強站穩。片刻之前在芙蓉林中的狂喜,全然消退,只余茫茫冰原,寒徹心骨。
九娘又福了一福:“六哥,若是阿妧先前有什么言行惹得您誤會,都是阿妧的不是,也怪我沒有早些說清楚。還請六哥日后不要再送禮物來了。阿妧在姐妹之間甚是為難,也會引來娘親的不快,甚至殃及姨娘受傷,不免因此自責不已。”
趙栩眼中澀得厲害。他讓她為難了,令她自責。他對她的好,成了多余,已是負累。
不遠處,池塘上掠過兩只晚歸的水禽,嗚咽了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