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部隊裡待長了，一凡漸漸發(fā)現(xiàn)，那種剛來時的枯燥乏味開始被部隊另一種特有的樂趣所取代，大家都是男的，可以偶爾目中無人的放肆放肆，可以淋漓盡致地說說髒話，發(fā)發(fā)牢騷，沒有誰會另眼看你。有機會聚在一起時，談?wù)摰脑掝}必定圍繞女人，自己的女人，或者別人的女人。可以放心大膽地批判評價，可以肆無忌憚地開開玩笑，總之，一切都變得簡單而直接，無需繞彎子，這是個純粹的男人的世界。而說歸說，一凡就是不肯提艾珂一個字，她是屬於他一個人的美，不能被別人隨便地評頭論足。不管大家怎麼問，他總是笑笑，或是沉默。

“喂，上次死磨爛打非讓我代你值崗是爲(wèi)一個女孩子吧？”說這話的是他的老同學(xué)孔方生，現(xiàn)在又是同事，平日兩人關(guān)係甚好。

“哪次啊？我不記得了。”

“一說到關(guān)鍵問題就裝傻，換崗那天你和一個女孩在路上走正好被我撞見，你甭賴。那次要不是我機靈，你一準(zhǔn)被逮著，上面三番五次說不誰隨便換崗，你偏頂風(fēng)作浪，我也冒著被訓(xùn)的危險硬著頭皮和你換，可你不厚道，至今也不透露半點關(guān)於那女孩子的事情。”

“你看錯了吧，我哪有和女孩子一起逛街。”

“你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以前吧，他特別喜歡談?wù)撆耍痔貏e有女人緣，在學(xué)校裡有很多女孩子倒追他的，把我們妒忌死了，在女人堆裡摸爬滾打這些年，就沒見他對哪個女孩專注過，自從遇到那個女孩後，他徹底變得安靜了，而且在我這樣好的朋友面前也從不提她半個字，真是邪了門了。”

“喟，你不是喜歡上什麼有夫之婦了吧？”另一個同事取笑他。

“你們儘管扯。”

“據(jù)我所知，你喜歡那種我見猶憐型，是吧？”小孔還是不放過他。

“差不多吧。”一凡用幾個字潦草帶過。

“這年頭我見猶憐型的哪有啊？也不知道是不是時代變遷的結(jié)果，女孩子越來越另類、越來越特立獨行了。”

“一點沒錯，昨天我見一個女兵長的不錯，對著她笑了笑，結(jié)果她瞪了我一眼不算，還說了一句特硬的髒話，唉喲喂，把我給嗆的。”

“哈哈，一定是你笑的太奸邪了，女兵可個個都剛正不阿啊。”

“哈哈哈……”

一凡的不配合並沒有減少大家談話的興致，談話很快轉(zhuǎn)移到別的女人身上去了，男人談?wù)撆说呐d致有時比女人談?wù)撃腥说呐d致更濃。一凡保持著沉默，可心底對艾珂濃濃的思念還是被大家的談?wù)摴雌饋砹耍么蠹艺勑哉凉鈺r偷偷跑出去給艾珂打電話，可惜她的電話已關(guān)機，他試了好幾次，每次都是聽到相同的電腦提示音。一凡有點懊惱了，最近打過好幾次電話總是關(guān)機，他又撥了她宿舍電話，仍然沒人接。回到宿舍時，大家早已安靜地入睡了，可一凡卻睜著眼睛一點睡意沒有。

終於盼到結(jié)束的那天，下了車，大家便哄作鳥獸散，一凡來不及等公車，一口氣跑了三站路到艾珂家，可是房東說她已經(jīng)搬走了；他去了她工作的地方，活動中心說她已經(jīng)辭職了。一凡焦急地跑到所有她可能去的書店、酒吧、練身房，都沒有她的影子，艾珂突然的人間蒸發(fā)了。一凡的生活一瞬間陷入黑色漩渦中，從部隊回來後，他天天不停地找，一天天的過去一天天的失望，心裡僅存的一點點僥倖心理也終被徹底擊碎。他確定，艾珂是真的躲著他了。無奈，撥通了莫南的電話。

“我在家，你在上海，你倒好，問我？”

“我也是山窮水盡了，纔給你打電話的”

“我回來後就沒有再聯(lián)繫過了。”

“我找了很多地方都不見她，莫南，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你這個天底下最笨最笨的大笨蛋，怎麼這麼粗心，一個大活人都能弄丟。”

莫南在電話那邊發(fā)瘋般地叫著，她不甘心她抽身而退的愛情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她更不願聽到一凡發(fā)自內(nèi)心的焦慮的話語，她想用尖銳的話來刺激他，她要他振作。放下電話，莫南還是無法繼續(xù)強硬，她不顧一切地上了去上海的火車。

獨自一人坐在火車上，莫南倍覺孤單，仍是獨自一人，上次回來時，她是下了決心要忘了一凡的，可這次她又像上次一樣的爲(wèi)了同一個人而奔波而流淚。打開包拿面巾紙時，拉鍊卡住了，怎麼也合不上，重新回頭再拉終於成了，如果人生也能這樣該多好啊。

見到一凡時，莫南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印象中帥氣、硬朗的小夥子已然成了一團不堪一擊的爛泥，一臉的鬍子拉碴，亂七八糟的頭髮像一盆蔥，屋子裡充滿了濃濃的菸草味。

“已經(jīng)快兩個星期了，她還是沒有出現(xiàn)，她怎麼能賭氣到現(xiàn)在？”

“相處這麼久，難道你一點都不瞭解她，她是個大方向溫柔的性格里帶著一份倔強的人，一定是你讓她太傷心失望了，纔會躲著你。”

“是我的疏忽，可我以爲(wèi)她理解我，知道我的苦衷，我以爲(wèi)我們即使一個電話不通也是息息相通的，如果知道她會生氣會走掉，我可以連集訓(xùn)都不參加，我可以失去一切，就是不能失去她，她怎麼一點都感覺不到。我愛她。”

“你真以爲(wèi)你對她夠關(guān)心嗎？那我問你，你知道她休養(yǎng)在家的日子靠什麼來生活？”

“這個我沒問過。”

“沒有問過，哼！中心爲(wèi)她保留工作的條件就是用她的工資來請人頂替，也就是說，這幾個月來，她是一分錢的經(jīng)濟來源都沒有，她一個人在異鄉(xiāng)，我和你應(yīng)該是她最親密的人，可是你關(guān)心過嗎？有好幾次我想告訴你，可是她不讓我說，她不想讓你擔(dān)心。連辛平上次碰到我都想到這些，還說要給錢讓我轉(zhuǎn)交給她，我說她有一凡呢，可是你呢，你問過這些嗎？”

“原來是這樣，我真是個馬虎大意的人，艾珂有困難爲(wèi)什麼不告訴我？”

“你口口聲聲說愛她，可是你一點都不瞭解她，從小她和養(yǎng)父母生活在一起，養(yǎng)成了她什麼事都不依靠別人的性格，自尊心就是她賴以生存的空氣。”

“莫南，現(xiàn)在最關(guān)鍵的是趕快找到她，找到她後我一定會加倍彌補的。”

“在上海這座城市想找一個人，談何容易，如果她故意躲著你，你是不可能找到的。”

“不會的，絕對不會的，她是愛我的，她不過是賭氣，她一定會出現(xiàn)的，一定會。”

“那好吧，我們找，就是將這個城市翻過來，也要把她找出來。”說這句話的時候，莫南是咬牙切齒的，她恨艾珂既然愛一凡又爲(wèi)什麼這麼不負責(zé)任的離開。

莫南租好房子後就馬不停蹄地聯(lián)繫上辛平，在她看來，如果艾珂還留在這個城市，應(yīng)該會和辛平聯(lián)繫的。可是找到辛平後才發(fā)現(xiàn)，他對艾珂的事一無所知，正在爲(wèi)佩佩和阿邊的官司糾纏地焦頭爛額。莫南也無可奈何了，她隱隱感覺到所有的功夫都終將落空，艾珂這次是存心躲著一凡了。只是心疼一凡，她不忍心走開，“就算陪著他一起發(fā)瘋吧，反正留著清醒也是多餘。”

莫南找了份商品推銷的工作，終日奔走在城市的每個角落，每天結(jié)束一天的辛苦見到一凡時，他仍然只是念念叨叨著艾珂的名字，已有多日沒去上班了，一凡的生活似乎少了艾珂就沒法再正常運轉(zhuǎn)。

又是一個陰沉的天氣，莫南跑步回到一凡家時，已是氣喘噓噓，一凡懶散的靠在沙發(fā)上，頭也不擡地自言自語道： “今天還是沒有艾珂的消息，她會不會出什麼事？莫南，她會不會……”

“爲(wèi)什麼你總是艾珂、艾珂的，你怎麼就不問問我，白天都去了哪裡，住的好不好，累不累，難道除了艾珂，你的世界一片空白嗎？”莫南實在無法忍受一凡的頹廢和對她的不在意，一氣之下奪門而去。

空氣中有股猩熱的快要下雨的氣味，莫南無處可去，漫無目的地一個人走著，身邊來來往往的行人像掉了魂似的瘋跑著，已有雨水滴落，打在臉上有些疼，她只好躲到一個屋檐下等待一場大雨的到來。雨點迅猛地落下，洶涌澎湃般朝她侵襲而來，她又往裡邊挪了挪。這是一排比較破舊的房子，莫南聽見有人關(guān)窗，回頭時意外遇到一張熟悉的面孔，關(guān)窗人的手也在看見她的瞬間停滯。

關(guān)窗的是艾珂。

艾珂跑了出來，瞪著驚奇的目光，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我可以進去嗎？”

“當(dāng)然，可你怎麼會出現(xiàn)在這裡？”

“我還想問你怎麼會出現(xiàn)在這裡呢？捉迷藏的遊戲很好玩嗎？”

艾珂明白了一切，沉默著和莫南走進屋。這是一間只有十幾個平方的小房子，牀和桌子擠在一起，門口狹窄的一處是廚房。

“艾珂，到底發(fā)生了什麼事？”

“其實什麼事也沒發(fā)生，我只是需要時間，有些心結(jié)不得不解。一凡他還好嗎？”

“你還關(guān)心他嗎？他爲(wèi)了你已經(jīng)垮了，徹底垮了。”

“我不是故意傷害他的，有個人他現(xiàn)在特別需要我，我必須離開一凡。”

“就是送你畫的那個蕭羣對不對？你們一直保持著聯(lián)繫，你既愛一凡，又離不開這個人？”

“小南，你的想像力還是這麼豐富，的確是因爲(wèi)蕭羣，他得了絕癥，生命已經(jīng)不多了，醫(yī)生說可能挨不過今年冬天，這個時候我不能離開他，否則我會難過一輩子的。”

“那你爲(wèi)什麼非要躲著一凡呢？”

“我沒辦法跟他說清楚，他不會理解的。”

“可是你想過一凡嗎？他爲(wèi)了你痛苦不堪。”

“你來了就好了，你會幫助他的。我不能見他，我不能不管蕭羣去和一凡戀愛，我做不到……”

莫南沒聽艾珂說完就走了，外面的雨已停了，溼漉漉的街，溼潤的空氣，遠處的天空掛著一道彩虹，上演著赤橙紅綠青藍紫的絢麗．清悠涼爽的空氣拂過臉龐，像戀人的輕吻，莫南突然很想很想一凡。

回到住處時，看見一凡靠在門口，渾身淋了雨，手裡提著把鑰匙朝著莫南嘿嘿的傻笑。

“你這個樣子靠在我門口想嚇唬人啊？”

“拜託，小姐，你忘了拿鑰匙，怕你開不了門我特地冒雨趕過來的。”

“你不是有車嗎，幹嘛冒雨啊？”

“是啊，可是我的車鑰匙被你拿走了。”

莫南打開包，果然臨走時太匆匆，錯將一凡的鑰匙拿了來。

“那也怪你，誰讓你把我氣的拿錯了鑰匙，你活該！”

“好好，算我活該。那不知莫大小姐能不能不計前嫌，讓我進去洗個澡？”

“呵呵，你有鑰匙不會自己先開門進去啊。”

“我想啊，可是我洗完澡穿什麼衣服呢，總不能在衛(wèi)生間一直等到你回來吧，如果你不回來，我豈不是要等到衣服自然幹了才能出門……”

“好好好，我說不過你，你趕快洗澡去吧，我看有沒有衣服給你穿。”

一凡洗完澡，穿著莫南的一件長文化衫，光著腿就出來了。

“你怎麼這樣出來了？”

“那有什麼辦法，你只給了我這件T恤。”

“除了這件大T恤外，我的衣服沒有你能穿的了，不錯嘛，還能遮蓋百分之六十。”

“爲(wèi)不影響你的視覺，我躺沙發(fā)上，用被蓋住剩下的百分之四十，你將我的衣服送去幹洗，如何？”

“我能說不行嗎，那你豈不是要賴在我這裡了，唉，這掛鑰匙可把我害慘了。”

當(dāng)莫南將乾洗好的衣服拿回來時，一凡已經(jīng)在沙發(fā)上睡著了，睡的很沉，連關(guān)門聲都沒驚醒他。看著他嬰兒般熟睡的樣子，心裡有股說不出的幸福。

一凡一覺睡到午後，醒來時，衣服已經(jīng)疊好放在一邊，透過廚房半透明的玻璃門，看見莫南在廚房忙碌的身影，還有鍋碗碰撞的清脆聲。一凡很迷戀地看著那個模糊的身影，癡癡地想，男人所追求的是不是就是這樣的一種幸福：一覺醒來，心愛的女人在爲(wèi)自己做著早餐。

莫南準(zhǔn)備了很豐盛的飯菜，一凡也有很久沒有這樣的食慾了，一直吃到撐不下爲(wèi)止。吃完後，一凡主動要求洗刷所有的碗筷，捊著袖子，在廚房裡拉開了架式，邊洗邊唱著不知哪來的“我愛廚房”的歌，那滑稽樣子逗的莫南捧腹大笑。

一切收拾完畢，夜色也濃了，一凡準(zhǔn)備走了。

“一凡，我今天看見了……看見了……”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吞吞吐吐的？不會是說看見我睡覺的樣子很可愛，突然喜歡上我了吧？呵呵……”

當(dāng)一凡說出“喜歡”兩字後立馬就後悔了，原本不過是個玩笑，可話一出口就像一枚鋼幣一不小心落在寂靜的大理石地面上，敲出的聲音足以驚心動魄。“我不是那個意思，莫南，我只是開個玩笑，我……”

“我知道你是開玩笑，那我不開玩笑地回答你，我的確喜歡你，從登山時見你第一面就喜歡上你了。我一直不想說，現(xiàn)在說出來了，也不過這麼回事，有什麼了不起。”莫南故作瀟灑的表情已然掩飾不了內(nèi)心的委屈，眼淚已經(jīng)止不住了。

莫南的一句“登山”將那些一直纏繞一凡的往事再一次推到他的面前，今天，明明想忘了那些事的，可是一切一直都那麼清晰的存在著，根本不可能抹去。一凡開始分不清是現(xiàn)實還是幻覺，朝著那掛滿淚水的臉走了過去，用脣去接那快要流出的眼淚。

那晚，一凡沒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