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艾珂一直猶豫著該不該打個電話給一凡，她怕一聽見他的聲音，所有的決心立馬崩潰，看到莫南，她更堅定了不打電話的決心。

艾珂辭去了舞蹈教師的工作，離開的那天很痛心，回來的路上一直想著和一凡一同去面試的情景，前后不過才幾個月的時間，卻又像過了幾年甚至幾個世紀。路過一個哈根達斯的廣告牌——“愛我就帶我去哈根達斯”，“因為那句廣告詞。因為愛你。”一凡的話還清晰如昨。牌下站著一個男子，很頹廢地靠著，一臉的憂傷和失落，艾珂經過時看清了這個人的臉，還好不是一凡，可是她清楚，一凡不會比他更好過。

一家影樓在征聘婚紗模特，艾珂路過時，飄灑的長發吸引了化妝師的目光，化妝師瞪著不可思議的眼睛，愛不釋手地說：“我見過無數的好頭發，這樣美的頭發，卻是第一次見，太與眾不同了，太與眾不同了……”只是幾秒鐘的時間，艾珂就成了這家影樓的模特。

蕭群的固執大大超過了艾珂的預料，每次去看他，他總是想盡辦法地百般阻撓，或者干脆躲著她不見。可蕭群越是這樣，艾珂越想走近他，她太理解在缺少愛的環境里長大的人，骨子里有一份特殊的倔強，一如自己，不想擁有是因為害怕失去。

文慧的善良一開始就表現了出來，她并沒有對艾珂懷恨在心，而且在蕭群躲著她的時候，她總是偷偷地為艾珂創造條件，面對文慧，艾珂常會猶豫，自己這樣的決定到底對不對，會不會傷害這個善良的女人。

“當你和蕭群第一次在醫院見面時，我就知道你就是他一直深藏在心里的人，我愛他很多年了，從未改變，而他愛你也很多年了，也一直沒有改變，我不想失去他，他同樣也不想失去你，將心比心，我就不會對你討厭了。很感謝在他最寂寞的日子，你終于來到了他身邊，如果這個冬天他會離開，他也是幸福的?！闭f這些話的時候，文慧沒哭，可艾珂卻聽的一臉的淚水，原來真愛可以讓一個人變得如此崇高，在她面前，艾珂突然覺得自己很卑微，她有她那么愛蕭群嗎？或許自己這樣做只是想求一個心理安慰而已。

艾珂的堅持終于換來了蕭群的讓步，醫生閃爍其詞的話也讓他預感到了什么，他變得更沉默，更不愛說話，治療之外的時間，他常會抱著一把吉它輕輕彈唱?！拔也恢雷约哼€有多少時間可以彈吉它給你聽，這樣面對著你彈唱曾是我的理想，我想將所有的歌都唱給你聽?！蹦翘?，蕭群為艾珂彈唱了一首校園民謠《戀戀風塵》，安靜的病房里，輕輕淡淡的旋律里，蕭群沙啞的歌聲滲透深情。

那天黃昏 開始飄起了白雪

憂傷開滿山崗 等青春散場

午夜的電影寫滿古老的戀曲

在黑暗中為年輕歌唱

走吧 女孩 去看紅色的朝霞

帶上我的戀歌 你迎風吟唱

露水掛在發梢 結滿透明的惆悵

是我一生最初的迷茫

當歲月和美麗已成風塵中的嘆息

你感傷的眼里有舊時淚滴

相信愛的年紀

沒能唱給你的歌曲

讓我一生中常常追憶

“以前在學校時一唱起這首《戀戀風塵》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你，覺得每一句歌詞都是為你而作的，我也曾無數次地幻想過面對面唱給你聽的情景，沒想到結果是在醫院這樣的環境，這里我已經厭倦了，我已經跟文慧說好了，過幾天就搬回去，待在這，每天似乎都和死神住在一起，不如回去?！?

“可這里有很好的治療環境?！?

“再好的環境和技術對我都是多余的，我不想再讓文慧背負太多的壓力，她為我已經付出太多了?！?

“你如果做了決定，我也沒什么好說的了。”

“我們都各自歸位，你也回到你原來的生活中去，不要為我耗費時間，沒有意義?！?

“我愿意這樣陪著你，我也做了決定，你同樣不能強制我?！?

“可是我感覺得到，你陪著我其實心里一點都不開心。”

“我再說一遍，我愿意?！?

在說這句話時，艾珂看到窗外盛開的大團大團的不知名的花，花團錦簇，鮮艷奪目，那一刻，她的腦中碰出一句不知從哪本書上看到的話：“這夏季的花，盛開的越繁茂，凋零地越絕望。”

蕭群出院那天，艾珂并不知道，只是清晨去看他時，只?？湛盏姆块g。艾珂決定去他在信中寫的那個花店去找他，費了很多力氣終于找到時，門是關著的，蕭群還是在躲她，還是一如既往的固執。玻璃門里的玫瑰開的很絢爛，艾珂一眼認出那就是“邊緣起舞”，驚覺，辛平送的花早就凋謝了，而承諾請他吃飯的事已被忘到九霄云外。蕭群一時半了也找不到，不如先請辛平吃飯吧。在手機電話薄里找辛平號碼時，一凡的號碼輕輕滑過，那一瞬心像被熨斗不小心燙了一下，短暫的疼痛瞬間蔓延開。辛平剛剛結束那場無休止的官司，非常開心地接受了艾珂的邀請，還是定在blue酒吧。

艾珂很早就到了，撿了個靠近4號的座位坐著，腦海中揮之不去與一凡的所有對白，似乎一切都不曾改變。音樂突然停了，DJ用渾厚的嗓音說：“今天是我的一位好朋友韓一凡的生日，他曾說過他和他心愛的女友的愛情是從這間酒吧開始的，最近他們的感情遇到了一些挫折，我希望新的一歲，他能一切順利，把這首歌送給他?！?

“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有多少人值得等待……”憂傷的旋律彌漫了整個酒吧，讓人情不自禁地想到一句老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艾珂無法再平靜地聽下去了，今天的確是一凡的生日，可自己絲毫沒意識到。憂傷的旋律、滄桑的聲音不斷地沖撞著她的心，所有的回憶一骨腦地涌上來，在心頭打轉。她逃也似地沖出了酒吧，在門口正好與趕到的辛平撞了個正著。

辛平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打著艾珂的手機，追了出去。艾珂不停地跑，不停地跑，腿部傳來巨痛，仍然不停下，她怕一停下來就會控制不住地哭，哭的不認得自己。

當辛平找到艾珂時，她已疼痛地不能站立，辛平直接將她送到了醫院。醫院的檢查結果很快出來了，由于用腿不當，原本的骨節傷再次惡化，并有脫節，在脫節處長了個肉刺。醫生說必須要做手術將肉刺剔除。手術如期進行，還算成功，但醫生說，她將再也不能用腿過度了，尤其不能再跳舞了。

不能跳舞，當艾珂親耳聽到這句話時，腦子里面一陣轟響，她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也無法接受這個事實。舞蹈曾是她生命的全部。于是沉默成了她唯一的表情，終日無語。辛平很擔心，他寧愿她放聲地哭一頓，也不愿看到她這樣難受。

秋天很快來了，艾珂也該出院了。由于傷情不穩定，不能自理，艾珂不得不聽從辛平的建議，暫時住到他家里。

“辛平，為什么我們的相遇總在我最落迫的時候？”

“或許我是上帝派來保護你的。”

“不，我覺得我們是兩列不同軌的火車，只能平行，不能相交，一相交就會發生碰撞?！?

“艾珂，你別多想，好好養傷，如果你覺得我的存在是多余，我會適時退出，只要你幸福。”

第二天，辛平為艾珂請了個保姆，果真搬到了單位宿舍。每天只在晚飯時回來，洗個澡拿幾件衣服就走。辛平走后，保姆對艾珂說，辛平搬去的那個宿舍是一個多年不用的庫房，一進門就是一股刺鼻的怪味，每天辛平都要打電話來問她的情況。保姆說她不懂，為什么辛平對她這樣好，她都感覺不到。

保姆的一番話更堅定了艾珂逃離的決心。孤身一人在這個生活了幾年的城市，居然找不到一絲熟悉的感覺。入秋的空氣有些涼，從頭一直涼到腳，又從腳向全身擴散，直達心的位置。艾珂不知道應該去哪一站，只好在公車上一站一站地坐下去，似乎這段路將直抵天涯。

在一個停站口，艾珂無意間透過車窗看見了一凡，一個人站在超市門口，無聊地吐著煙圈，一個又一個的藍色煙圈在風中漸漸消散。頭發有些長了，在踩煙蒂的那一刻，頭發遮住了半張臉。不一會兒，莫南從超市里走出來，提著一大袋，笑著挽著一凡的手走向公車。艾珂急忙從后門下，她不想與她們如此的碰面，艾珂下車時看見他們從前門上車，然后車緩緩開動，一凡終究還是沒注意到她。

他們終于走到一起了。艾珂一直默念著這句話，這算是我舍予的嗎？或許是吧。多大的諷刺，愛情的慷慨者是這般的令人可恥。

暮色已經降臨，艾珂還在街頭一個人游走。路燈下只有自己和孤獨的影子，一瘸一拐的影子更加重了這寂寥的色彩。路邊一個報亭，在一盞昏黃的路燈下，胖胖的主人將電扇端了出來，閑適地盡情吹著風，風很大，站在旁邊的艾珂，眼里用力噙著的淚水還沒來得及流下就已被吹干。辛平的來電響徹整條街，艾珂不接，讓他一直響，她只想逃脫。

后來艾珂聽辛平說，他是在一家麥當勞門口的長條椅上將她抱回來的，她已睡著了。艾珂又回到了辛平的家，只是辛平再不去單位住了，每晚睡在客廳的沙發上，他怕她會再次消失。

開始，艾珂和辛平總是刻意回避著，辛平坐客廳，艾珂就待在房間，艾珂到客廳拿東西，辛平也會借口去衛生間。時間長了，這種回避似乎形成了一種習慣，亦達成了一種默契。辛平覺得，他和艾珂住在一個屋檐下，卻又遠在天涯。

時間就這樣無聲的流淌著，沒有對白的兩個人亦寂寞如秋風的落葉。

一天很晚了，保姆已經走了，艾珂一個人躺在房間，習慣地聽客廳的聲音，原本是為回避而刻意分辨辛平在不在客廳，時間長了，反倒成了習慣，似乎只有聽到辛平穿著拖鞋在客廳踢踏踢踏的腳步聲才可以安心入眠。而那晚客廳總是安靜，辛平還沒回家。艾珂正在納悶，一聲很響的關門聲，接著是魚缸落地摔碎的聲音，艾珂慌張開門，看見辛平醉醺醺地靠在門口，已經站立不穩。艾珂伸手想去扶住他，卻被辛平順勢用力一攬，緊緊擁入懷中，貼的那么近，艾珂可以清晰地聽見他不規律的呼吸。艾珂本能地推辛平，可他就是不松手，艾珂越努力掙脫，辛平就越發用力，推推搡搡間，艾珂的睡衣已滑落至肩。艾珂開始沒有力氣了，她只覺得睡衣還在往下滑，整個肩膀都坦露在外面，腿部的疼痛絲絲縷縷地滲透，羞辱和疼痛一并襲上心頭，艾珂的身體開始輕微地顫抖。辛平突然間像感覺到什么，閃電般地松開了艾珂，抖抖索索地將她快要滑落的睡衣拉好，然后尷尬地回頭，轉身離去。

第二天、第三天，以至于之后的好多天，艾珂再也沒見過辛平，只是不知什么時候那個被打碎的魚缸的位置又放了一個新的，游著兩尾藍色的熱帶魚，客廳的沙發上放著一件新睡衣，上面留了一張小條：我和同事去西部考察一段日子，房子你住著，我沒帶鑰匙，替我養著那兩條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