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震徹寢室的嘹亮軍號驚醒的時候, 趙影有種不知道今夕何夕的錯亂感,一個咕嚕從床上彈起來,被堅硬無比的床板硌得尾椎骨生疼。
寢室的喇叭里咋咋呼呼地反復(fù)播放著:“十分鐘后所有人宿舍樓外集合……九分鐘后所有人宿舍樓外集合。”
所有人蜂擁擠進水房洗漱, 目測僅有的幾個洗手間蹲坑, 光排隊就足夠排十分鐘。
趙影硬是憋到最后才沖進洗手間釋放一番, 然后一面系腰帶, 一面扶著帽檐沖出宿舍樓, 堪堪趕在報數(shù)的時候險險地歸位。
“衣衫不整,被褥凌亂,沒有一點軍人軍貌。”吳沖點評著。
隊伍里有人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尾音沒能壓住,所有人都是一蹶不振的模樣。
“還少一個人, 誰沒來?”報數(shù)之后, 8營少了一個人。
大家睡眼惺忪地互相看了半天, 終于有人說“寇燃沒來”。
吳沖隨手一指,恰好指著趙影:“你去宿舍找找, 看一下什么情況。”
趙影只得按著帽檐小跑進宿舍樓,穿過水房走道回到寢室,一眼就看見了寇燃床鋪上拱得高高的被褥。
“寇燃,醒醒。”趙影小聲叫她沒反應(yīng),放大了嗓門再叫兩聲, 依然毫無動靜。
趙影只好半跪在床沿上, 伸手去拉她的被子。
“干嘛?要死啦!”寇燃忽然把被子一掀坐起身來, 蓬頭亂發(fā)滿面怒容, “哪個敢吵老娘睡覺, 想死啊?”
趙影被她猛得一推,一時平衡沒把握好, 從床沿跌在地上,感覺自己的屁股都要摔成兩瓣,見寇燃還處于半夢半醒在撒起床氣,只好扶著地站起來,無奈地說:“同學(xué),集合了。”
寇燃呆怔著看了她半天,才恍然反應(yīng)過來,終于有些不好意思,一面抓起頭發(fā)揪成辮子,一面從床頭拎起迷彩服往身上套。
趙影地給她一瓶礦泉水,她看也沒看往嘴里一倒,咕嚕嚕漱口吐在路邊,隨手抹了把臉,就跟著趙影小跑出宿舍樓。
“陳趙影、寇燃歸隊。”
吳沖打量著衣衫凌亂的寇燃:“為什么遲到?”
寇燃沒說話,趙影看了她一眼,再次立正敬禮:“報告教官,她……腹瀉了,前面大家都搶著用洗手間,所以……”
即便吳沖臉蛋黝黑,還是剎那間黑得發(fā)紅,揮揮手:“歸隊,歸隊。”
趙影和寇燃這才如蒙大赦站進隊列中。
因為同期軍訓(xùn)的學(xué)生太多,不得不分批次用餐。
所有學(xué)生按營分列在食堂門口空地上,輪到入場之前必須高歌一曲振奮完精神才許進去。
七營和八營免不了又是一頓明爭暗斗,你唱打靶歸來,我就唱北京金山上,你雄渾,我就嘹亮,硬是廝殺到引來其他陣營教官的關(guān)注。
七營教官是個五官特別夸張的大個子,叫吳一雄,一直調(diào)侃吳沖,說吳沖還沒八營這群娘子軍威猛。
涂伶聽后非常不爽,吐槽說吳一雄長得像河童,趙影失笑不已。
入了食堂,輪流拿餐盤自己打菜,一葷一素,添飯加湯數(shù)量不限,七營八營同場,七營先進,等趙影她們端著餐盤站在餐車前時,面前赫然已經(jīng)剩下兩“素”——青椒炒肉已然成為青椒炒青椒,肉片難尋。
姑娘們愁云慘霧也別無他法,只能祈禱下一次是八營先進。
趙影和涂伶一同落座,寇燃也隨后端著餐盤坐在同一桌。
“剛謝啦。”寇燃坐在趙影的左手邊,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別放心上。”
正說著話,一個人影停在桌面,兩塊連肥帶瘦的五花肉從天而降落在趙影的餐盤里。
趙影捂著嘴抬頭,恰看見陸靳泓露著他那兩顆標(biāo)志性的小虎牙:“賞你的。”說完揚長而去。
涂伶目瞪口呆,半天張口結(jié)舌沒說出話來。
寇燃回頭看這里陸靳泓的背影,終于回想起來:“你倆好像初中時候就同班吧?”
“嗯,”趙影拿筷子搗著那兩塊肉,“小學(xué)同桌,初中同班。”
“高中又同桌,”涂伶用夸張的語氣,倒吸一口氣,“這就是活生生的青梅竹馬!”
趙影憨笑了一下,塞了滿口飯:“真正的青梅竹馬你還沒見著呢。”
“你說什么?”
“沒什么……”趙影分了一塊紅燒肉到涂伶碗里,“挺入味的,你嘗嘗。”
*
十月的夜,混合了夏末的微醺與初秋的涼爽。
即使,需要長時間接受各種在調(diào)不在調(diào),有譜沒有譜的歌喉輪番洗耳,趙影還是很享受待在這樣的星空下,與一群熱血沸騰的同齡人胡鬧。
寇燃自告奮勇地擔(dān)當(dāng)八營的拉歌小隊長,倒也不負眾望,在她的帶領(lǐng)下,8營的娘子軍連續(xù)3輪接歌都讓兄弟營挑不出刺來。
拉歌輪數(shù)一多,各營的拉歌小隊長高下立現(xiàn),庫存量不夠大的都被刷下陣來。
高高地挽起迷彩服的袖口,寇燃昂首挺胸地站在吳沖身旁,說起話來都有些氣吞山河的味道:“姐妹們,今兒咱們把他們?nèi)磕孟拢貌缓茫俊?
“好!”女孩子們清亮的聲音整齊劃一,帶著止不住的笑意。
吳沖在一旁憨笑,由著她們胡鬧。
“兄弟們,”忽然隔壁營地的領(lǐng)隊男生雙手握成筒大聲喊道,“八營的歌唱得好不好?”
“好!”
“八營的娘子軍強不強?”
“強!”
“八營的教官帥不帥?”
“帥!”
“讓他來一首,好不好?”
“好!!”
顯然,當(dāng)7營意識到8營的姑娘們戰(zhàn)力驚人不宜硬斗的時候,不知道在什么高人的點撥之下,退而求其次開始玩起了教官。
而吳沖從開始拉歌至今沒開口唱過一個字,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五音不全,除了國歌啥歌也不會唱”。
“吳教官,要么……你就唱一個?”寇燃壓低了嗓門問吳沖的意見。
吳沖一臉尷尬,蒙蒙夜色里都能看見他左右臉頰大寫的懵逼。
“我來,”原本和趙影并肩坐著的涂伶忽然站起身,雙手握圈朝著7營方向喊,“我來代吳教官唱一首,行不行?”
七營的男生稀稀拉拉的各種反饋,有的說行,有的說不行,還有好事的說兩人一起來。
涂伶走到吳沖身側(cè),嬌俏地一笑:“沒人站出來反對,我就當(dāng)做行了啊。”清了清嗓子,“我給大家唱一首海闊天空吧。”
趙影帶頭用力地鼓起掌來,8營的姑娘們立刻積極響應(yīng),其他營地的掌聲也陸續(xù)升騰——反正只要有人出來唱歌,是誰,又有誰在乎呢!
寇燃主動帶頭打起拍子,涂伶一開口倒真是驚艷,不似她平日里說話的嬌嗲,帶著些許鼻音:“……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背棄了理想誰人都可以,哪會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一段歌罷,眾人已忍不住跟著鼓起節(jié)拍。
更有人開始低低地跟合唱,涂伶揮舞著雙手:“一起來啊。”
于是小聲變成大聲,獨唱邊做合唱,女生變成男女混合,不知是開了收音機的外放,Beyond的原聲從某個角落里響起,漸漸融合在操場上。
趙影一面打著節(jié)拍笑著跟著唱,一面忍不住在對面烏壓壓的一片穿著迷彩服的人群里找尋陸靳泓的身影。
一樣的衣服,昏黃的操場燈,全都坐著看不出身形,這一次她真的無能為力,直到一曲海闊天空結(jié)束,Beyond樂隊的和聲隱隱約約在操場上回蕩,她也沒能找出人群里的陸靳泓。
涂伶紅著臉退回隊列里來,女孩子們紛紛起哄,她雙手捂著臉頰:“哎呀,隨便唱唱而已。”
寇燃遙遙地向涂伶比了一個大拇指。
涂伶滿面緋紅斜靠在趙影肩頭:“我都忘詞了。”
趙影笑嘻嘻地拍拍她:“表現(xiàn)好極了。”
九點半,結(jié)束了第一晚的拉歌,解散的時候寇燃穿過人群一路小跑,插到趙影和涂伶中間:“姐們兒,棒呆!”
涂伶比了個揮刀的手勢:“你才厲害,領(lǐng)著八營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趙影捂著嘴笑:“以后的拉歌有你倆在,我什么都不怕了。”
“下次你也得上。”
“對,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
“如果不想輸太難看,”陸靳泓剛好從旁經(jīng)過,忍不住插話,“最好別叫她唱。”
“為什么?”
“人家唱歌要錢,她唱歌要命。”陸靳泓淡淡地說完,靈活地躲開趙影的佛山無影掌,和幾個男生勾肩搭背地跑遠了。
涂伶認真地看著趙影:“他說的是真的嗎?”
“假的啦……”趙影無奈。
“那下次你唱啊。”涂伶寇燃異口同聲。
“我……”趙影有種被陸靳泓下了套的感覺。
看著前方人群里那個忽隱忽現(xiàn)的背影,她有種惡向膽邊生的沖動,想上去揍他一頓,又或許,只是想,嗯……和他說一說話。
宿舍樓一個樓層只有一間水房,沒有淋浴頭,只有通鋪式樣的自來水龍頭,只能把自己白天里打的熱水倒臉盆里,摻了冷水擦擦身子。
“我在家每天都要洗頭洗澡,現(xiàn)在這樣擦跟沒洗有什么區(qū)別啊?”
“我感覺快要餿掉了,你聞聞?”
“天啊!冷水放多了,誰還多熱水的,借我點兒?”
“忘帶護發(fā)素了,誰有?”
“我有,你拿去用…”
嘰嘰喳喳的女聲在充斥著蒸汽的水房里被發(fā)酵的更加熱烘。
不復(fù)前一日的死氣沉沉,小姑娘們的活力四射此刻被擴大到極致,從被曬黑了的皮膚,到隔壁營的帥氣教官,又到暗戀的男生被分在隔壁的隔壁營地,再到明天再拉歌我也要上場……
話題發(fā)酵了一個又一個,直到最后一個人離開水房。
趙影坐在上鋪,不停地往胳膊腿上抹風(fēng)油精,大大小小十來個大紅包昭示著她是多么的受蚊子軍團的青睞。
涂伶抱著膝,同情地看著她:“你什么血型?怎么被咬成這樣?”
“A吧……”趙影忍不住在紅包上掐出一個又一個井字,“大概是A型血,我從小就是蚊子的晚飯和宵夜。”
涂伶忍不住笑出聲。
下鋪的寇燃看了眼旁邊一直在撓撓撓的黎湘湘:“黎湘湘你也是A型嗎?咬這么慘。”
“不知道,”黎湘湘抹了點唾沫在紅包上,“沒查過。”
趙影彎著腰看下鋪,把手里的風(fēng)油精伸過去:“給,風(fēng)油精。”
黎湘湘瞥了一眼,猛地躺平把被褥直拉到下巴,挺得筆直蓋得嚴絲合縫,干巴巴地回了句:“不用。”
趙影的手頓在半空中,涂伶朝她爬了兩步,把風(fēng)油精拿了過來:“給我抹抹,萬一蚊子看你吃不得了,又來咬我就慘了。”說著話無聲地和趙影使個眼色,讓她別跟黎湘湘計較。
趙影笑笑沒做聲。
熄燈之后,幾十人的大寢室里窸窸窣窣的都是耳語聲。
“吳沖長得特像我初戀,就是那種憨帥憨帥的,”涂伶和趙影擠在一個枕頭上,聲音壓得低低的,“可惜小學(xué)畢業(yè)我就再沒見過他,也不知道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更帥了吧。”趙影在黑暗里眨巴著眼睛,“感覺男生都是到中學(xué)以后才慢慢長大。”
“我真羨慕你,跟陸靳泓能青梅竹馬到現(xiàn)在,還能繼續(xù)做同桌。”
“我和他……”趙影的聲音有點慌,“不是你說的那樣。”
“我說的哪樣?”
“哎呀,就不是什么青梅竹馬……”
“青梅竹馬怎么了?多浪漫,不過說起來,你倆的名字才叫浪漫。”
“名字?我倆名字怎么了?”
“你沒聽過陸游那首詩嗎?”
“哪首?”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你沒聽過嗎?言情小說里常見啊。”
“我不太看言情小說……”
“好吧,那至少丟了一半人生樂趣……”涂伶翻了個身,“我有點困,先睡了啊。”
“嗯……晚安。”
“晚安。”
直到大寢室里最后一點竊竊私語也消失殆盡,趙影還在黑暗中盯著天花板出神。
原來他和她的名字曾經(jīng)一起出現(xiàn)在這樣繾綣深情的詩詞里……
那個遲鈍的笨蛋,一定到現(xiàn)在還沒有發(fā)現(xiàn)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