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 趙影從沒想過原來給校醫打下手也能忙得顧不上吃飯。
也許是這一代的孩子當真是嬌生慣養的,每天總有絡繹不絕的中暑病員被送到場邊。
有了趙影在,小校醫倒是落得清閑, 端茶送水、叮囑用藥的工作統統都交由她完成。
偶爾到午餐時候, 陸靳泓還得推著車在一邊等著她忙完手邊的事, 收拾好醫藥箱才能走。
“是不是有種南丁格爾的榮耀感?”
“你答應我件事。”趙影坐在被他的迷彩服墊好的車后座上, 捶著發酸的腰說。
“說。”
“你可得健健康康的, 別給我添亂,”她嘆了口氣,“我以為在一邊能樂得清閑, 結果忙得恨不能再長幾只手。”
“回家多清閑,你又不肯走。”他輕笑, “可見你還是不舍的我——們啊。”
結果證明趙影說好的不靈, 壞的一說就靈。
下午實彈射擊, 學員們興致滿滿,趙影坐在場邊遠遠看著場上更替了一波又一波的學員, 每人限量5發子彈,有命中的可以再接5發。
她坐得遠,看不清中靶的情況,只能確定陸靳泓那家伙自從排進場,到現在還沒出來過。
一輪又一輪的學員來去, 那個穿著迷彩服的男孩還趴在草叢里。
吳一雄撿了寶貝似的大半時間都投注在陸靳泓旁邊, 一遍遍地調整姿勢傳授技巧。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 不變的是那個握著槍桿瞄準木靶的身影。
人越來越少, 趙影終于揉揉眼睛, 慢慢挪向射擊場。
陸靳泓剛剛交還了老式□□,正按著手腕走出來。
“人家早走了, 你怎么打這么久?”
“有免費子彈,不打白不打。”潔白的虎牙格外耀眼。
開了車鎖,趙影單腿跳上車:“你當真每輪都中靶了?”
“你還不信?”陸靳泓推起車,動作明顯一僵,“下次你過來親眼看看。”
趙影拉住他的衣袖:“你胳膊怎么了?”
“沒怎么。”
她從車上跳下來,拽著車座:“你肩膀都抬不高,給我看看。”
陸靳泓拗不過她,只得解開迷彩服的前兩顆扣子,將領口扒開一些,露出里面的圓領衫。
趙影湊上前一看,白色圓領衫的頸窩處有淡淡的血漬,指尖輕輕地一碰。
他吸了口冷氣:“疼哎。”
“不說沒事的嗎?”趙影一頭惱火,“你傻啊?整個營區也沒見人被槍柄磨破了皮,還自己不知道的。”
“我知道啊,”陸靳泓露出一口小白牙,“可放棄機會多可惜,下一次摸槍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呢。”
趙影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坐在道邊的花壇上,又從醫藥箱里取了碘酒和棉球:“有點疼啊,你把領口扯大一點,不然弄臟衣服不好洗。”
陸靳泓嬉笑著把迷彩服暢懷,一手把圓領衫衣領扯到肩膀:“夠了嗎?再大我怕被非禮。”
“……”趙影一副要狠狠地把棉球按到傷口上的架勢,卻最終輕柔地落下緩緩擦拭。
陸靳泓看著湊在自己臉前的女孩,半長不短的頭發從皮筋里散落,絲絲縷縷覆在飽滿的臉頰上,細長濃密的睫毛微微抖動著。
此刻她緊緊地咬著唇,仿佛傷口的疼痛正籍由他身傳至她心,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想替她將碎發別到耳后。
他的動作很輕很緩,像是擔心驚動這個全神貫注的小姑娘。
趙影感覺到陸靳泓的手指落在自己耳后的時候,剛剛才將棉簽離開他的傷口,一驚抬起臉,恰好撞進他琥珀色的眸子里,那里有一個穿著迷彩服的小姑娘,正緋紅著臉頰滿面驚慌的模樣。
陸靳泓猛然站起身,動作幅度很大,險些撞上趙影手中的棉簽。
她趕緊抓住他作勢要松開領口的手:“藥水沒干,衣服會被弄臟的。”
“哦,”陸靳泓原本白凈的面容升起些微紅暈,一手拉著領口,一手扶起車把,“你上來,我單手也可以。”
趙影拎著醫藥箱,一瘸一拐地走到前面一點:“沒事,我自己能走,就是慢點兒。”
為了打破尷尬,走在后面的陸靳泓忽然說:“當兵真不錯。”
“就為了打槍?”
“說那么庸俗,保家衛國啊。”
“拉倒吧你……”
“我是說真的……哎呀!”
趙影驚惶回身:“怎么了?”
陸靳泓撓撓頭:“剛松手了,衣服臟了。”
“笨……蛋。”
*
盡管再剛剛開始的時候覺得軍訓結束遙遙無期,然而事實上感覺剛剛習慣了在軍號中醒來,進食堂之前要扯著喉嚨吼歌,水房里需要三五個人共用一個水龍頭……剛剛和這一群人混熟的時候,軍訓就已經走到了尾聲。
最后的一晚,拉歌的時候教官們終于不再要求必須唱軍旅歌曲,可這時候每個營卻跟約好了似的,從學習雷鋒唱到打靶歸來,從咱當兵的人唱到常回家看看,直唱到一個個嗓子沙啞,再吼不出高音來。
吳沖被涂伶推著終于也第一次開口唱歌,十天的軍訓他的嗓子已經從一開始的磁性變成了半啞,他開口的第一句就跑調了,但是無妨,8營的聲音很快就蓋過了他。
涂伶靠在趙影的肩頭,聲音低低的,混跡在周圍的歌聲里,聽得不甚清晰。
她說,怎么辦,我有點舍不得呢。
趙影拍拍她的肩。
夏夜,星空,少年,操場,戎裝,軍歌……
這一切疊加起來就像一出舞臺劇的高|潮,回想的時候,還會忍不住被吸進那個記憶的漩渦。
軍歌唱了一輪又一輪,忽然有男生的聲音破空而來。
“我想送一首歌給我喜歡的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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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時嘈雜聲停滯了一秒,然后歡呼尖叫和雷鳴般的掌聲席卷而來。
那是個個兒挺高的男生,也許不是為民的,8營的女孩子們都不認識他,但并不妨礙她們對他的興趣滿滿。
所有的大喇叭都被傳到了那個男生的附近,生怕他的聲音不夠響亮,傳不到那個女生的耳朵里。
劉德華的愛你一萬年。
第一句全場沉默,第二句開始就有人跟著打節拍,到高潮部分的時候,已經是全場和聲。
這種場景下,即便是黎湘湘也跟著一起在唱“愛你一萬年,愛你,經得起考驗,飛躍了時間的局限,拉近地域的平面……”
不會唱的人就挑著“愛你一萬年”那一句拼命地吼,于是每每唱到這一句,聲浪總是忽然抬得更高。
直到最后,趙影他們也不知道這首歌究竟是誰送給誰的,也沒有一個女生站出來認領,反倒像是一首被所有正當青春的少年,送給彼此青春的一首永恒的情歌。
趙影看見涂伶在最后解散的時候偷偷的抹掉淚水。
操場昏黃的燈光下涂伶的眼睛一直含著淚水,她說是不舍得就這么解散,離開這個鐵血卻熱情的軍營,但一直沒有說不舍得自己視線一直追隨著的,那個年輕靦腆而細膩的教官。
次日,十來輛大巴回到為民中學門口的時候,已過午后。
下車的時候趙影有種大夢初醒的感覺,依稀還沉浸在前一晚的激情澎湃中,一轉身,卻又回到這個已經待了三年的熟悉地方。
趙影和涂伶一塊兒下車,涂伶一眼就看見了等在校門邊的媽媽,招呼也沒顧上打,就飛奔而去。
趙影把行李都堆在墻角邊,看著同學們陸陸續續被家長接走,一個一個揮手道別,明明知道沒人來接自己,她也不知道在期待些什么。
陸靳泓坐在車尾,下來最晚,把行軍包往趙影的包旁邊一放:“在等我?”
趙影哼了聲:“累了,歇會腳。”
“走吧,”他也不較真,把涼席和臉盆塞給她,自己挎起兩只行軍包,“好久沒吃飽,送了東西回家,小爺我還想吃頓好的。”
趙影很想就這樣接過他的雜物,然后跟在他身后,就像一切都理所當然一樣。
可是,她卻看見了站在不遠處街角的那個吸引了往來學生眼神的身影。
利落的短發,干凈的妝容,小麥色發亮的肌膚,牛仔短外套,黑色包臀短裙,細長筆直的雙腿和一雙鑲了亮片的黑色帆布鞋。
寧瀟瀟就這樣悠閑地倚在路旁,也讓人挪不開視線。
“那個……她在等你呢。”說完,趙影很想拿膠布封了自己的嘴,要你眼神好!要你多管閑事!
陸靳泓朝寧瀟瀟的方向看了一眼,“哦”了聲,仍是背著那兩只大包:“走吧,先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趙影把手上的雜物暫時放一邊,伸手去拿自己的行軍包,好不容易從他手上搶過來,扛上肩,“剛好我下午還約了伊伊,你們吃飯去吧。”
寧瀟瀟遠遠地朝他們倆揮手打招呼,趙影也回了個嗨的手勢:“你去吧,她應該等好久了。”
陸靳泓看著一臉倔強的趙影,欲言又止,最終只囑咐了聲“路上小心”,拎著行李離開了。
趙影看著寧瀟瀟自然地接過了他手里的雜物,兩人并肩而行,漸漸消失在巷子盡頭。
她低下頭,看著腳上那雙飽受軍訓摧殘、泥濘不堪的帆布鞋,和胸前印著語意不明的英文字母的長袖T恤,因為長時間挽著袖口,現在放下來的衣袖滿是皺褶。
趙影不知道為什么,每次面對寧瀟瀟的時候,自己總顯得這么狼狽,又或許她根本就沒有過像寧瀟瀟那樣光芒四射的時候。
“還好趕上了!”
莫伊忽然撲到趙影身后,一把抱著她的肩:“都怪楚瑜啦,說你們開回來要三點多。”
趙影驚喜地看著仍舊綁著兩只長發辮的莫伊,和站在她身后帶著淺淺笑容的楚瑜:“你們怎么來了?”
“給你接風洗塵啊,”莫伊捧著她的臉,心疼地說,“都給你曬黑了,又瘦了。”
楚瑜已經默默地背起地上的行軍袋,一手拎著其他的臉盆雜物,唇角輕挑:“你這語氣,真像她媽媽。”
趙影看著身邊兩個人笑鬧著,心底那一抹孤寂才終于一絲一絲化開,挽上莫伊的胳膊,輕聲地說了句:“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