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鵝毛大雪下過了。
二月,城外迎春長芽了。
三月,山間桃花開遍了。
三月初五半夜里,今年西雙城第一場春雨下起來了。
……
丫鬟為李月準備好沐浴之后,發現李月內室里的窗是開著的,從窗外還滲著雨,于是走到窗前邊伸手關窗——
丫鬟被從旁吹來的涼氣冰得打了個冷戰,“別關。”
丫鬟手上的動作突然被李月的兩個字打斷。
李月一邊解開學服的袍子一邊說:“就開著吧。”
丫鬟轉身退下,準備離開依李月習慣自己沐浴,微笑說著:“今晚天寒雨冷,姑娘沐浴之后早些休息,奴婢半個時辰后再來清理?!?
“嗯,”李月頓了一下,說,“一會兒見?!?
丫鬟轉身步出門外,卻聽到身后傳來一句:
“感謝你,為所有的事。”
丫鬟似懂非懂,微笑著關門離開了。
……
李月洗完澡后,在屏風后換好了衣服,再走出來時,她換好了一身黑西裝。
然后李月坐到梳妝臺前,對著模模糊糊的鏡子扎起了馬尾,然后站起轉身走到床前。
大約一炷香時間后,丫鬟來清理沐浴用具,她一進門,發現里面一個人都沒有,再一看浴桶,里面早已經被清理干凈,一旁沐浴用具也已經被收拾整齊。
丫鬟走到內室,才發現這房里里外都被整理干凈了,低頭一看,床上平擺著的白衣學袍,也被人撫得很平。
……
李月一人一燈一傘,半夜來到了西雙城外的泥衣寺。
一進門來到大菩薩像殿前,李月就遠遠看到眼前臺階上站著一男一女,兩個人也都撐著傘。
大雨瓢潑,視線難辨。
李月走到臺階上,來到兩人面前。
“姐姐還算守約,真怕你不來,我連你最后一面都見不到呢?!泵媲梆┰螺p笑說著,“這三月初九哥和我就來了西雙城,雖說和姐姐約定在三月第一場雨下之后不超過三個時辰里在這里見面,但姐姐果然是急著想回家呢,這雨才下了不到一個時辰?!?
皓月說了半天,發現李月看著她,九王看著李月,始終誰也不一個字,十分無趣。
皓月舉起手里的小泥衣菩薩像,對李月說道:“那么最后臨別的話,姐姐有什么要對我和九哥說的么?”
皓月說完,殿前又是一陣沉默。
皓月嘆口氣:“我看還是我說一句吧,有句話我一直想對姐姐說的?!?
皓月繼續說:“姐姐唱的歌,難聽死了。”
李月聽完,這次有了反應:“我也有一句話想對你說?!?
皓月好奇:“說?”
李月說:“你教九王的那些臺詞和招數,太爛了?!?
皓月“哼”了一聲,準備將泥衣菩薩拿到傘外淋雨了。
——“等一下!”
就在這時,從旁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皓月的手,讓她動彈不得。
“九哥你干什么?”
“等一下,我也有話說。”九王盯著李月說,“李月。”
李月的視線終于轉向九王。
九王想了半天,醞釀了好一會兒,才最終目光閃爍地說道:
“我……你想吃肉,我就吃青菜;你想抄書,我就安靜;你想去書院,我就給你背書簍;你想玩樂,我就陪著;你想做菜,我就吃掉;你想唱曲,我就聽著;你想斗嘴,我就陪你斗嘴;你想生氣,我就全受著;你想要什么,我都去拿來給你……你……”
九王眼神十分復雜地磕磕絆絆地說著:
“……你……你留下行不行?”
“想要什么都拿來給我?”李月卻平靜地看著九王,說,“我的星星呢?”
九王整個人突然愣住。
皓月見到九王的反應,立刻怒氣滿槽:“你都要走了,還要說這樣的話?!”
但是眼前有一件事卻突然令皓月很驚訝:要說這驚訝是什么,那就是李月對她的怒喊的無動于衷,卻一直和九王對視著。
這時候,皓月忽然覺得眼前兩人四目交接時,她更像一個局外人,無從插入兩人間的氣氛。
“給你又怎樣?能帶著走嗎?”九王皺眉問。
“那是我的事?!崩钤乱荒樒届o。
“李月,”皓月聽不下去了,甩開九王的手,將泥衣菩薩舉到雨里,語帶怒氣地說著:“我不許你再欺負我九哥了,讓他傷心的話也別再說了,就讓大雨和菩薩把你送回去吧!送回去!”
此時此刻,皓月忽然覺得,就算是她正在施法這么重要的事,眼前的這兩人也仿佛完全無視了——她更像一個局外人,無從插入兩人間的氣氛。
“你要星是吧?”九王看著李月。
“是。”李月看著九王。
“真夠任性的——”
九王說完,身體向前傾動——
皓月和李月同時驚訝地看著九王的舉動:因為他走上去突然抱住了李月——
——“你不是和皓月說我會發光?星就在你懷里,我就是星,帶我走?!?
九王緊緊抱著李月,不肯松手。
皓月和李月都被震驚,好久才反應過來。
“怎么,還嫌我配不上你?”
李月的手緩緩垂了下去,傘落在地上。
大雨淋濕兩人,李月閉上眼,忽然溫柔地笑了:
“傻瓜,是我配不上你啊?!?
九王抱著李月,開始聽不到李月的呼吸,就是不放手。
九王抱著李月,開始貼不到李月的臉,就是不放手。
九王抱著李月,開始感受不到李月的身體,就是不放手。
然后李月消失了。
……
耳畔大雨淅瀝,全身冰冷濕透,在被落雨不斷洗面后,李月緩緩睜開了雙眼。
李月坐起,頭疼不已,渾身無力。
轉頭四下看了一眼,李月身處在墓地里,眼前一排墓碑。
李月眼神瞄到了正對著自己的墓碑,近看了兩眼,發現這塊墓碑上的名字就叫李月,而墓碑上照片的樣子就是皓月。
李月站起來,低頭看著墓碑,此時她突然很混亂,有高興,有疑惑,有哀傷。
“是你!”
忽然從旁走過來一個中年女人,撐著傘,不可置信地看著墓碑前站著的李月。
李月轉頭,模糊中對這個人有些印象:好像是那位她采訪的因相信穿越而自殺的女兒的母親。
“真是你?”母親走近一看,一直驚訝地盯著李月,“我以為你……你不是失蹤了嗎?”
“失蹤?”李月不明白。
“我印象里去年你來過我女兒的葬禮,后來就失蹤了。這都快一年了,報紙上網上一直登著你家里人發的失蹤尋人啟事,你回家了?”
“我失蹤了一年?”李月問,“您的女兒葬禮是什么時候的?”
“去年四月?!?
“四月……”李月皺著眉用力回想,仿佛印象里,她穿越去大良國的時間就是四月還是五月的,就是在葬禮上,而她回來的時間,也正好是三月初五……
“請問今天幾號?”李月問。
“三月五號?!蹦赣H將一束花放在名叫李月的女孩的墓碑前,嘆了口氣,“沒想到你和我女兒同名,哎,一年啦?!?
李月和母親一起盯著墓碑看,問道:“這位就是你女兒?”
“是……”母親點著頭,默默開始流淚。
李月想了一下,然后拍了拍母親的肩膀安慰了一下,說了一句話:
“你女兒……”
母親哽咽著看著李月。
李月用肯定的眼神看著母親微笑說:“放心,她過的很好?!?
母親聽完,哭得更厲害了。
……
李月回家之后,一開門就發現客廳的電視一直開著,卻沒有人。李月四處走動,來到廚房,然后就見到了第一個背影:是一個在廚房做著飯的女人,李月認得,再久的時間也認得,這是她的母親。
李月看著母親的背影,一瞬間對自己居然質疑起來:她幻想過無數次再見到母親的場面,每個都是令她心生疙瘩的,但是現在母親就突然出現在她眼前,而她現在的感覺居然是難以言喻的喜悅……
“李月!!!”
一聲尖叫,另一個從房里出來的女人撲上來抱住了她:她也認得,那是一直對她時好時壞愛理不理的,她的姐姐。
后來李月從母親和姐姐的口中知道,一年前她失蹤幾天之后,父親開始到處找她,后來累病了,母親和姐姐有時間就會來家里照顧。這段時間,李月的雜志專欄也停版,換成了另外一個人的專欄。至于大周,姐姐拿出手機,給她看了張嬰兒相片,說是大周和她同學最近生了小孩,可愛的很。
當大家問起李月這一年去了哪里的時候,李月回答道:
“我也生了一場大病,所以躲起來養病了。”
“那為什么一年都不聯系呢?”
“地方太偏僻了……我起初也沒有注意到,也不知道一呆就是那么久?!?
“那到底是什么?。楷F在好了嗎?”
“我以為沒救了,但是現在看來,意料之外地好了?!?
李月看著母親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一張憨笑的大娘臉孔。
……
父親身體好了之后,李月回到雜志社繼續工作。
上班的前一天,李月和朋友去逛街,被朋友驚訝地質問她為什么不再喜歡買那些白襯衫深色職業西裝和長褲什么的,而是買了一些時下流行的亮色高跟鞋和一些淺色甚至純白的洋裝和裙子。
但上班第一天,她其實沒有很愜意。因為她從前負責的專欄位置已經有了別的人選替上,所以除了總編他們歡迎她回來,還是會有小部分人不太歡迎,尤其是那個如今坐在她位置上的女同事。
有那么一段時間里,這位女同事經常會和幾個人在茶水間和衛生間一直聊著有關她的事,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她走了一年又回來了……”
“回來干什么呢?專欄都被你頂走了,什么女王女王的,難道她不知道現在那些讀者都已經改叫‘欣大人’了嗎?”
“誰說不是呢……但是她手上的資料很多,這專欄的備份和話題記錄都在她手上,萬一她想整倒你搶回去,也不是很難?!?
“真的說不定的,她以前就是工作狂,而且總是在忙似的。”
“既然這樣你為什么不直接管她要記錄什么的呢?反正現在是你管的!”
“和她說兩句話也是一副面無表情,公司和同事的聚會她也很少露面……完全就不熟……還是算了……”
“……哎,回來干什么呢……”
她們在衛生間里說這些的時候,李月就坐在衛生間里的一間里聽著。
……
過了幾天,李月開始為了趕一個雜志辦的活動而連續加班。
大半夜的她坐在辦公桌前一邊整理資料一邊打字,眼鏡放在一旁,并沒有像以前一樣在打字的時候習慣性地帶上了。
后來實在有點累,李月走到茶水間,剛要沖咖啡,低眼看到一些綠茶包,想了一下,最后沒有沖咖啡而是改喝茶了。
李月經過大廳回辦公桌時,發現在她辦公桌后面不遠處一個辦公桌前的燈也亮著。
在這個半夜三更加班的,也有“欣大人”。
欣大人在辦公桌前低著頭皺著眉一直翻閱手邊的資料,簡直堆成山了。
低頭看著看著,忽然一個小移動硬盤放在了欣大人面前。
欣大人抬頭一看,突然有點不敢相信:“李……月?”
李月低頭掃了眼欣大人翻開的資料的標題,然后放下了一杯茶,平靜地說道:
“快四月底了,你下下一刊一定是要出上半年的總結和前幾年的熱門話題對比排行吧?!?
“額,是……”
“這盤里是我去年整理的創刊開始的總結和排行,去年之前的部分,你就不用一季度一季度的往回翻自己整理了,早點回家吧?!?
李月又補充說道:“我上個月已經申請調去外務,采訪和整理比較多,幾年內不會再回頭寫專欄了;另外我這些天補過你這一整年的專欄文章,你的想法很獨到,見解也很犀利,加油。”
欣大人還是不敢相信地看著正對著她微笑的李月。
……
五月初,李月出席了欣大人邀請和舉辦的生日宴會,認識了一個欣大人的男性朋友,叫立名。
立名要了她的電話和網絡聯系方式,時常和她聊天,轉眼認識半月之后,有了個李月得以空閑的周末,立名于是約她今晚一起吃飯。
兩人約在一間有名的西餐廳會面,吃飯的時候,立名一直在觀察李月的舉動,然后看著看著笑了:“你和我想的差不多,成熟,有想法,獨立,而且吃飯禮節也不錯?!?
“吃飯禮節?”李月問。
“吃飯禮節是很重要的,看一個人吃飯的細節,就可以看出他的個性,這就像觀察一個人的品格就先去觀察他的酒品和棋品差不多?!?
李月點點頭,繼續吃。
“我們認識時間雖然不長,但是我真的很喜歡你,而且你的條件我是滿意的,我們兩個人如果組建一個家庭,我相信一定會很美滿幸福。”
李月手里的動作慢了兩分,想了想,抬頭看著立名不講話。
他好奇地問:“怎么了?”
李月輕搖了下頭,開口問道:“你會介意……不吃青菜的女人嗎?”
立名突然笑了:“這算是什么問題?當然不會了!”
李月點頭說道:“嗯,那就這樣吧?!?
立名高興地笑了,兩個人繼續吃飯。
吃著吃著,遠處一桌情人的店送蛋糕和大喊“我愛你”喧嘩聲,吸引了兩人目光。
“啊,今天是五月二十一日吧?”立名說著。
“怎么了嗎?”李月繼續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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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一啊,特別的日子,既然我們第一次約會就是這樣的日子,那你想要什么禮物呢?”
“禮物?”
“想想看,我送你點什么好呢?當作今天的紀念。”
李月看著期待的立名,沉默了一陣,然后說了一句話:“摘星星送我吧?!?
“星星?”立名聽了居然立刻笑出來,“哈哈哈哈,這有什么難的?你看窗外?”
立名指著窗外。
李月轉頭去看,除了陰沉的天空,什么也看不到。
李月再轉回頭來時,發現眼前桌上多了一個小禮盒。
“五月二十一日,五二一,快樂,我們新的開始。”
“謝謝。”
李月打開,里面放著一支精致的鑲鉆女表。
“你看,星星就閃著耀眼的光,放在你面前了?!绷⒚蝿又约旱淖笫?,他的手腕上原來也帶著一塊一樣款式的男表,“情侶的,喜歡嗎?”
“喜歡,謝謝你?!崩钤滦Φ?。
立名和李月聊著聊著,立名突然看向窗外:“啊,下雨了,一會兒我送你回家?嗯?別擔心,一會兒我送你?李月?”
李月一直看著窗外的小雨,沒回答他:
……李月說不出為什么,只是自從回到家里之后,每次看到天上下雨,都會心里堵得難受,這難受的程度,甚至已經在這段時間里漸漸超越想起大周時的難受了。
李月總是在這種時候想,到底她為什么對大周那么不甘那么難以忘記?她甚至現在,都想不起她對大周那深深的執念是來自哪里。但是,回家之后她想了很多,尤其是在這樣的下雨天,她慢慢開始明白,她和大周的分開,她的責任大于大周一點,不,一些,不,可能是很多。今時今日,她還是堅持己見地認為,大周其實是一個好男人——就算他在還沒和她分手的時候就偷偷和自己的同學在一起了。
是的,就算是這樣,就算是這樣吧,她還是認為大周是個不錯的男人。
為什么呢?
因為李月覺得,一個壞男人會只會讓女人失去自己,而一個好男人會讓女人認識自己。在與大周長達四年的相處里,和與大周長達兩年多的心理糾纏里,她不斷回顧自己的失敗,任性,自負,固執,自私,懶惰——她現在明白,她和大周在一起,她愛的卻始終是她自己,這就是大周讓她看到的自己。
但是,她很意外的是,這樣找到的拼湊出來的不合格的真正的自己,卻又遇到了一個就算可能早就看透了真正的她,卻還是愿意接受她全部的另外一個好男人……
“李月,你去哪里?”見李月起身,立名好奇地問。
“最近有個不好的習慣,一下雨就想在雨里散步?!?
李月說完,走出餐廳,站到門口。
李月站在越來越大的雨里,懷念著一個擁抱。
立名看雨下大了,李月還在門外站著,就向餐廳借了傘,走出餐廳,卻發現李月不見了。
“叮叮叮!嫁給我吧!嫁給我!”
突然一串機械音,立名抬手一看,自己定的鬧鐘響了,時間是五月二十一日五點二十一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