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織宮內(nèi)的陳設(shè)，跟這個名字一點也不相稱，處處都極盡奢華。我聽見侍女們私下議論，這座宮室代表著王上對我的無限寵愛，在她們口中，我已經(jīng)被稱作“慕容妃”，但實際上，我從沒有過任何封號。
我一直不說話，侍女們便漸漸把我當成一個又聾又啞的人，說話時也不再刻意避著我。從她們零碎的閒談中，我能知道很多事情。比如上次拓跋珪急匆匆地出征討伐鮮卑段部和宇文部，也跟我有關(guān)。他們拿出一柄刻有木槿花的短刀，說我的父王和哥哥曾經(jīng)放出話去，誰能用這柄刀殺了拓跋珪，就算是爲慕容氏報了參合陂的仇，慕容家最後一個小公主就歸他所有。
我不相信父王和哥哥會做出這樣的事來，但那柄刀……聽侍女們說，有慕容氏的舊臣看過，說的確是慕容燕國祖?zhèn)鞯臇|西。
夜裡輾轉(zhuǎn)反側(cè)，我忽然想起一件舊事來，那年在驛館外的山坡上，我和劉寧辰險些被狼羣圍住，我曾經(jīng)取下自己的腰刀給她，讓她先回去報信。前前後後的事情，如同閃電劃開天際，讓我陡然明白過來。
我的名字裡恰好有個槿字，劉寧辰就在我那柄刀上加了木槿花印記，再叫人放出這些謠言去，刀子原本就是真的，那是我十歲生日時祖父給我的禮物。挑起鮮卑各部內(nèi)戰(zhàn)，獲利最大的就是匈奴人，他們可以把馬匹高價售賣，還可以等鮮卑部落兩敗俱傷時坐收漁利。斬殺我父兄的命令本來就是公開下達的，只瞞著我一個人罷了，劉寧辰卻故意告訴了我，既讓我對拓跋珪徹底失望，又替她的兒子除去了一個未出世的兄弟。
我不能讓他們?nèi)珙姡@跟我愛不愛拓跋珪根本無關(guān)，這是鮮卑人自己的事，怎麼能容得匈奴人指手畫腳？
拓跋珪祭天登基後的第一場宮宴，並沒有請我去，宮人不敢怠慢，還是給我送來了新衣。估計著宮宴已經(jīng)開始，我才招手示意侍女過來，替我梳頭更衣。她們以爲我終於回心轉(zhuǎn)意，細心地幫我梳了一個雍容華貴的高髻。鏡中人的臉色依舊蒼白，有人拿過胭脂要給我塗抹一點潤潤顏色，我側(cè)頭躲過，不想用匈奴人的東西。
皇宮中新建的宮室都很開闊，站在扶搖閣外，便聽得見裡面的人在高聲說話。那話題竟然跟我有關(guān)，有人在勸說拓跋珪，索性把我殺了或是送出去，免得總有心懷不軌的部族以我爲藉口來攻伐魏國。真沒想到，我竟然也有成爲禍水的一天。
拓跋珪冷冷淡淡地說：“誰要來攻伐，打回去就是了。”
我擡步邁進大殿時，座上衆(zhòng)人都安靜下來，轉(zhuǎn)頭向我看過來。見過我真容的人並不多，但我知道，我的相貌跟祖父十分神似。劉寧辰也看著我，神情間帶著些得意。
我走到大殿正中，從脖頸上取下一隻金鑲玉項圈，把上面的圖樣展示給那些人看。這是我從小戴在身上的項圈，上面刻著慕容氏祈福的祥雲(yún)紋，正中雕鑿著一隻栩栩如生的飛燕。我所有貼身的物件上，從來沒有用過木槿花圖樣，我的父王和兄長，也不可能用帶著木槿花圖樣的信物來許配我的婚姻。
拓跋珪在高位上注視著我，忽然站起身幾步走到劉寧辰面前，在她的目光剛開始帶上討好的媚意時，揚起手一巴掌甩在她臉上。那一掌力氣極大，打得她整個人向後倒去，杯盤掉落在她身上，蹭得她滿身都是狼狽不堪的污漬。我能想明白的事情，他又怎會想不出。我只是有點不明白，他爲何那麼輕易就上了匈奴人的當，在兩軍陣前急匆匆地傳令回來殺我的父兄？
我轉(zhuǎn)身要走時，他從背後把我攔腰抱起，跨出殿門前，對殿內(nèi)的大臣們說：“下月十五，舉行手鑄金人儀式，冊立皇后。”
他的意思很明顯，要讓我參加手鑄金人的儀式，如果成功，我便是魏國的皇后。
我沒辦法表示接受或者拒絕，因爲我根本說不出話。他抱著我，並不送回甘織宮，反倒帶著我徑直上了那天去過的閣樓，吹滅了燈火。他在黑暗中更緊地抱著我，跟我一起凝視著整座王宮。
“燕燕，對不起，我說過會給你時間，但是我食言了……”他在我耳邊低聲輕語，“這不怪你，是我……是我的錯……但我敢保證，無論是誰坐在我這個位置上，都沒有更好的辦法。”
“有一件事，我沒有騙你，那次去找你，我的確是要跟你的父王商議我們的婚事。當年你的祖父借兵給我，就曾經(jīng)開出了條件，要我日後迎娶你時，子女以慕容爲姓氏，將整個拓跋氏都併入慕容燕國。那時我一無所有，又正好趕上叔父作亂，只能答應(yīng)了這個條件，並且送上了拓跋氏的世系譜。”
我在黑暗裡沉默地聽著，從沒想過事情還有我不知道的另外一面。其實我並不意外，我的祖父也是當世英雄，怎麼可能會做平白幫助對手的事情。
“燕燕，我認得你，原比你認得我更早。”他用下頷抵著我的頭，接著說下去，“我四處流離時，就知道慕容家有個萬千寵愛的小公主，誰能贏得這位小公主的心，誰就能得到慕容燕國這個強大的盟友。所以我刻意熟悉你的一切，知道你的乳名、生日和每一個細小的習(xí)慣。我一直想著，有朝一日能摘下你這顆星星。”
他忽然如此坦白直接，我反倒有些不習(xí)慣。他卻只管說他的話，也不管我是不是在聽。“我去找你那次，已經(jīng)統(tǒng)一了四分五裂的拓跋各部，有了自己的兵馬。我特意取了魏字做國號，就是不想依傍慕容燕國。我原本是想……取消跟你祖父的約定，我不想靠著利用你來成就霸業(yè)，卻意外地從你口中聽到消息，十萬慕容大軍繞道參合陂，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圍攻我的都城。陰差陽錯，我因爲想見你而急著趕路，反倒避開了他們的主力，有機會給他們反戈一擊。”
原來背後還有這一番曲折，參合陂一場大戰(zhàn)，究竟對的是誰、錯的是誰？
“燕燕，我知道你怪我四處征伐、鐵腕無情。可你知道麼，有多少人在暗中覬覦著你，把你搶過去，就等於搶到了慕容燕國這塊金字招牌，征討任何一個部族都師出有名。如果我不擦亮刀鋒，也許明天就會有人殺進來、搶走你。可我要跨馬征戰(zhàn)，就沒有辦法日日夜夜這樣抱著你。讓我來選，我寧願征戰(zhàn)不休，護你一世安穩(wěn)。”
我真的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剛要開口，地牢裡嬰兒戛然而止的哭聲又在我耳邊響起。就算他有再多苦衷，他畢竟下令殺了我的親人，怎能憑幾句解釋就讓我徹底釋懷？
“燕燕，你說一句話好不好？”他的聲音，聽起來竟像在哀求，“你原諒我，或者繼續(xù)恨我，都可以，但你這樣一句話都不說，我……”
我不知道上天是在懲罰我，還是在懲罰他，他可以用武力踏平無數(shù)城池，卻沒辦法硬逼著我說出一句話來。一片靜默間，拓跋珪重重地嘆了口氣，把我送回寢宮。
手鑄金人儀式之前，王宮內(nèi)又發(fā)生了一件事，宮中捉到了幾名刺客，經(jīng)過嚴刑拷打，那些人供認是國破後流亡在外的慕容族人。他們以木槿花爲信物私下聯(lián)絡(luò)，以圖有機會能復(fù)國報仇。那柄刀和賜婚的說辭，原本都是一個編造出來的謠言，卻越來越廣地流傳開。
一名刺客慌亂中闖進了我住的甘織宮，他被搜捕出去前，悄悄告訴我，手鑄金人立後的儀式上，還會有刺客悄悄混進皇宮，伺機刺殺拓跋珪。他的眼神裡帶著視死如歸的決然，讓我在那天設(shè)法把拓跋珪和侍衛(wèi)隔開，給刺客製造動手的時機。我滿腹的話都還沒有機會跟他說，他把我的沉默當成了默許，被侍衛(wèi)帶走時，神情間竟然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滿足。
因爲這件事，大臣們強烈地反對立我爲後，卻又不敢直接跟拓跋珪爭辯，幾番君臣商議之後的結(jié)果，便是我和劉寧辰一起分別手鑄金人，成者爲後。在這些大臣們看來，這件事已經(jīng)毫無懸念，劉寧辰的母家強大，可以幫她準備上好的泥模，還能請專門的師傅教她，而我卻只能靠自己。
我並不在意能不能做皇后，但我卻很在意這個機會，那名刺客的話一字一字都清晰地印在我腦中，我要做一件我自己認爲正確的事。
手鑄金人儀式前一晚，我叫侍女把阿孃和小月帶來的東西送去閣樓上封存，包括一支上好的山參。其實我都知道，那些不是阿孃替我準備的，國破家亡時，她根本拿不出如此名貴的補品，是拓跋珪在外征戰(zhàn)時叫人尋了來，假託阿孃的名義拿給我。
我用髮簪在裝山參的木盒上仔細刻上慕容氏祈福用的祥雲(yún)紋，跟其他東西堆在一起。如果百年或者千年以後，某個選進宮中的姑娘碰巧拿到了這個盒子，我希望這些圖樣能真的給她帶來些福氣，讓她能有被愛的幸運和愛人的勇氣。
手鑄金人那天一早，我對侍女搖頭，要她們請阿孃來幫我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