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和拓跋這兩個姓氏,從前都曾經(jīng)有過不同的寫法,後來才確定下來,”元宏指著紙上的幾個字說,“慕容從前寫作步搖,拓跋從前寫作託跋。”
馮妙順著他的手指方向看去,那幾張紙上果然出現(xiàn)了好幾次“步搖”、“託跋”。
元宏握住她的手腕,叫她不要緊張,可他自己的指尖上卻不自禁地加上了幾分力道。他接著說下去:“這份東西是慕容世系譜,慕容氏自認(rèn)是上古時高辛氏的後人,大燕建國後編纂了這份世系譜,詳細記載著每一代慕容皇族的姓名,能夠把名字留在這張世系譜上的人,都有純正的慕容氏血統(tǒng)。”
“夙弟不會真的跟慕容氏人有來往的,他或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身上還有慕容氏的血統(tǒng)。”馮妙緊緊抓住元宏的胳膊,皇帝的信任是夙弟能夠活命的唯一倚靠了。
“妙兒,朕就算不相信馮夙,也一定會相信你,”元宏怕她喘癥發(fā)作,用手掌抵著她的後背,“只是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的。”
“朕跟你說過,當(dāng)年拓跋氏擊敗了慕容氏之後,想要把慕容氏趕盡殺絕。這不僅僅是因爲(wèi)慕容氏曾經(jīng)是鮮卑草原上真正的霸主,還因爲(wèi)……拓跋氏曾經(jīng)真的嚮慕容氏納貢稱臣,奉慕容氏爲(wèi)宗主。”
馮妙看過很多史書,卻從沒聽說過這段兩雄相爭的舊事。元宏用手指在那幾張紙上劃過,指尖走過的地方,連出一條無形的線來,剛好把幾代大燕國的帝王連在一起:“妙兒,你沒聽說過這些事並不奇怪,當(dāng)年拓跋皇室要把慕容氏殺盡,就是爲(wèi)了掩蓋這一段秘密。”
元宏的聲音低沉喑啞,緩緩講出這一段並不光彩的過往:“如果說慕容氏是鮮卑人裡天生的貴胄,拓跋氏就是草原上的野狼。有好幾次,拓跋氏被人驅(qū)趕得無路可退,只剩下孤兒寡母,可最終還是一次又一次東山再起。其中最傳奇的,就是開國皇帝的經(jīng)歷。”
“他一無所有時,曾經(jīng)像野狼一樣放下尊嚴(yán),求娶慕容氏的公主,並且許諾,婚後生下的孩子,男的以拓跋爲(wèi)姓,女的以慕容爲(wèi)姓,從此將拓跋氏變成慕容氏的家奴,並且獻上了拓跋氏的世系譜,才換來了大燕借給他的一萬兵馬,報了殺父殺母的仇。”
馮妙聽得怔怔發(fā)愣,這種舉動,簡直跟平常人家的男子“入贅”差不多。只要是稍有身份的人,都會把成婚時入贅到女方家裡視作羞辱,更何況拓跋氏整個部族,變成別人的附屬品。
“當(dāng)時婚事還沒成,慕容氏的太子提議,索性將兩個部族的世系譜合併在一起,重新編寫一份慕容氏的世系譜,”元宏的手指在書案上輕敲,“你看到的這些,就是這份世系譜的一部分。後來開國皇帝建立大魏,自然不肯再承認(rèn)這些事,可攻破大燕皇宮時,卻沒找著這份世系譜,只能一把火燒了整個燕國皇宮。可是開國皇帝的疑心越來越重,索性下令將這個慕容氏的人都殺了,只留下了開國皇后,囚禁在甘織宮裡。”
他看出馮妙的疑慮,苦笑著解釋:“大魏的史書上不會記載這些事情,但是每一任皇帝登基或是親政前,都會有宗室裡年長的人來,講授拓跋氏的舊事。除此以外,這件事也在宮外的鮮卑貴胄之間私下流傳,只是沒有人見過這個慕容世系譜,無法斷言究竟是真是假。可朕看了馮夙所寫的名字,裡面的好幾處,都能跟朕知道的事相互印證,一看便知道……是真的。”
馮妙輕輕搖頭:“開國皇帝有過落魄的時候,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過去的事,如果不能坦然面對,就索性忘了也好,何必非要苦苦執(zhí)著呢?”
“道理的確是這樣,可事情到了今天,已經(jīng)遠沒有那麼簡單,”元宏英挺的眉再次擰在一起,“每一代大魏皇帝,都會知道這件事,自然不是爲(wèi)了知道開國皇帝曾經(jīng)低聲下氣地向別人借兵,而是爲(wèi)了提防和小心。如果這份合併在一起的慕容世系譜被其他鮮卑部族知道,整個大魏皇室都會成爲(wèi)一個笑柄,甚至有些別有用心的部族,會趁機舉著慕容氏的大旗作亂。鮮卑人天生身體裡就流淌著狼血,只要讓他們聞到獵物的味道,就一定要咬斷獵物的喉管。”
馮妙張了張口,卻覺得嗓子裡一陣陣地發(fā)乾發(fā)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的確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對於一個帝王來說,任何威脅都要及早剷除,免得變成一個無法控制的禍患。
“皇上,我想去見見夙弟,”馮妙在他面前屈膝跪倒,“也許我可以問問,他究竟從哪裡知道了這些東西。”
元宏盯著她的雙眼看了片刻,才點頭答應(yīng):“好,等晚膳過後,朕叫人用肩輦送你過去。羽林侍衛(wèi)營的飲食很簡單,朕再叫御膳房準(zhǔn)備些菜餚,你給他帶過去,他平日喜歡吃什麼,你最清楚,只管告訴他們?nèi)?zhǔn)備。”
馮妙此時哪裡還有心情斟酌菜色,只隨口答應(yīng)了,心不在焉地捱到晚膳過後。
羽林侍衛(wèi)營在皇宮西門外,乘肩輦過去,也要走上小半個時辰。馮妙坐在搖搖晃晃的肩輦上,懷裡抱著元宏命人幫她備好的食盒,冷風(fēng)迎面打在臉上,她卻只顧著用寬大的衣袖遮住食盒,免得裡面的幾道菜餚變涼。阿孃已經(jīng)去了,養(yǎng)父昌黎王已經(jīng)去了,生父蕭鸞說不定也已經(jīng)去了,如果再失去了夙弟,她與生俱來的親人便全都不在了。
羽林侍衛(wèi)營不過是一排並列修建的廂房,整整齊齊卻並不奢華。馮夙被單獨關(guān)在最末尾一間裡,於烈並沒有苛待他,即使是關(guān)緊閉思過,也仍舊給了他寬敞乾淨(jìng)的住處,一日三餐都有人送來。今天是因爲(wèi)有小太監(jiān)提前來報信,說皇后娘娘要來,纔沒有送晚飯過來。
見到馮妙進來,馮夙立刻迎上來,叫了一聲“姐姐”,看他的樣子,竟然好像還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惹了大禍。馮妙不忍責(zé)備,把食盒放在桌上,讓他先趁熱吃飯。馮夙算是外臣,按規(guī)矩不能當(dāng)著皇后的面吃東西,他扭捏著不肯動筷子,馮妙也不強求,在他對面坐下,問了他幾句閒話。
馮夙興致極好,絮絮地說著前幾天因爲(wèi)外出受了罰,被關(guān)了禁閉,這一兩天就可以放出去了。他還一臉興奮地說起,於烈將軍平時十分嚴(yán)厲,實際上對下屬兵卒是極好的。
馮妙儘量若無其事地問:“夙弟,關(guān)禁閉這些天,你白天都做些什麼?”
“沒什麼事做,”馮夙撇一撇嘴,“這裡只有些筆墨紙張,我就只能寫字消磨時間。從前阿孃和姐姐都不在家時,我也沒事情做,就只能臨摹字帖打發(fā)時間。那字帖被我反反覆覆抄了好幾遍,都背下來了,現(xiàn)在閉著眼睛都寫得出,消磨時間倒是更方便了。”
他說的都是實情,從前在昌黎王府,他們母子三人,一直被關(guān)在小院子裡,後來馮妙先被送進了宮,他們的阿孃也沒多久就離開了。他的前半生,沒有同齡的朋友,也沒有老師,只有四面圍牆圍攏出來的四四方方的天空。他一直都很乖巧,在原地等著父母兄姐的偶爾回頭看他一眼,注意到還有他這個安靜的孩子。
馮妙聽得奇怪,擡眼問道:“你在臨摹什麼字帖?”
馮夙站起來,從桌角拿過一摞紙來,筆墨有深有淺,遞到馮妙面前:“我不知道是哪裡來的,阿孃走後我整天見不到人,連句話也說不上,就在屋子裡面翻找,找出了一本字帖,上面的字不像隸書也不像小楷,可是看著別有韻味,我起先照著描,後來寫得多了,連上面的字和位置都記得。”
馮妙聽得心酸,夙弟這些年,一定過得很孤獨,別的男孩子,在他那個年紀(jì),大多成羣結(jié)隊地騎馬比箭,要多熱鬧有多熱鬧。
馮夙也看出些異樣來,湊到她面前問:“姐姐,你怎麼了?是不是皇帝姐夫又對你不好了?”
馮妙趕忙搖頭,穩(wěn)住心神說:“不可失禮!夙弟,那本字帖,現(xiàn)在在哪裡,能不能拿來給我看看?”
馮夙搖頭說道:“已經(jīng)看不到了,那幾年姐姐叫我在知學(xué)裡讀書,有幾次也會到奉儀殿去拜見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見到那本字帖,說那字體不端正,容易移了性情,便拿走了,後來再沒給我。”
馮妙心裡已經(jīng)明白了大概,夙弟照著抄寫的那一本,並不是什麼字帖,恰恰是元宏說過的慕容氏世系譜。太皇太后應(yīng)該是認(rèn)出了這本東西,才故意拿走了。她硬扯出一個笑來,叮囑馮夙:“既然太皇太后這麼說了,以後就不要再寫這些字了,被人看見總歸不大好。”馮夙心思單純卻又十分執(zhí)拗,她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其中錯綜複雜的關(guān)係,怕他不當(dāng)一回事,又特意反覆叮囑了好幾遍。
馮夙雖然不明白爲(wèi)什麼,卻還是點頭答應(yīng)了。他一向還是很聽這個姐姐的話,馮妙見他不再爭辯什麼,心裡多少放心一點,起身要回澄陽宮去,提過食盒叫他好好吃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