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一場萬骨功,妾身兩行斷腸淚。”
金陵長樂宮中,優伶輕聲淺唱,語調凄然,如泣如訴,將那國仇家難演繹得淋漓盡致。
一頭白發隨意披散著的陳玄機坐在那長樂宮的高臺之上,瞇著眼睛,神情慵懶的和著那優伶的節拍,手指輕輕的敲擊著案臺。
“這是陳國的詞曲大家荊越所作,名為《鄭南調》,怎么樣,好聽嗎?”待到那一曲唱罷,陳玄機抬起了頭,一臉笑意的看向了那坐在臺下之人。
那人低著頭,無論是身前的案臺上擺放著的上好的佳肴,還是耳畔傳來的動聽的歌聲,似乎都無法引起她的注意。直到陳玄機的聲音響起,她方才如夢初醒一般的抬起頭。
她看向高臺上的那位皇帝,看著那張她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臉,過了半晌方才問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嗯?”陳玄機似乎并未感受到她的不滿,他在聞言之后臉上露出了困惑之色,隨即他一臉不解的看向對方問道:“子魚與我既是同門,又算得青梅竹馬,今日我請子魚與我共宴,無非便是一敘往事,一述離腸,除此之外子魚以為我還有何意?”
方子魚皺起了眉頭,來到陳國已經有半個月的光景,于此之前她從未見過陳玄機,當然對方也卻未有怠慢他們,無論是牧良帶來的兩萬牧家軍,還是跟隨著他們一同到來的十余萬百姓都被陳玄機派來的官員安排妥當。
可是李定賢與李末鼎父子一心想著求見陳玄機以解大夏之圍,宋月明與她的父親寧竹芒也想要讓陳玄機在南方布防,以防亡楚異動,但偏偏陳玄機卻像是打定了主意一般,對于諸人的訴求視而不見,只是每日派人去他們所在的住處送去衣食。
直到昨日,去往劍陵的蒙梁趕來,以他蒙克秦王之子的身份,入宮之事自然無人敢阻攔。他獨自一人去往的皇宮,然后便傳來了蒙梁被囚的消息。諸人震動,正想著營救之法,可宮里卻來了一位使官,獨請方子魚入宮。
沒人摸得清此刻陳玄機的心思,但總歸又不能看著蒙梁被囚,故而方子魚硬著頭皮來到了這長樂宮中。
本想著一問就里,可對方卻根本不給她半點機會,只是一味聽曲飲酒。
方子魚從來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更何況她看著陳玄機這番作態,心頭便愈發的煩躁,她終究無法壓下心頭的火氣,在那時言道:“我來這金陵已有半月,每日亦都有求見,你皆不允,唯獨蒙梁被擒之后你便出言召見,你覺得你這番話,我會信嗎?”
“子魚還是性急。”陳玄機瞇眼說道,隨即他便站起了身子,邁著步子緩緩的走下了高臺,來到了方子魚的跟前。他眉頭一挑,笑問道:“怎么?怕我殺了他?”
方子魚的心底有些難受,就像是有一塊巨石壓在她的胸膛一般,讓她呼吸困難。她很難接受眼前這個陰沉沉的帝王便是那曾經在玲瓏閣中意氣風發光鮮亮麗的白衣少年,她強提起了一口氣,有些干澀的言道:“怎樣你才能放了他?”
陳玄機朝著方子魚的身前湊了湊,他來到了距離方子魚的臉不過半寸遠的地方,他在那時打量著方子魚,眸中閃爍著似怒非怒的古怪神情。
“你就這么在乎他?”然后,陳玄機低聲問道。
不知是這個問題真的戳中了方子魚心中的某些軟肋,還是陳玄機靠得太近讓方子魚不似。她臉上的神情在那時明顯的一滯,好一會之后方才恢復常態。
“他曾救過我的性命,我在乎他又有何奇怪?”方子魚冷聲言道。
陳玄機又朝前靠了幾分,他的鼻尖在那時幾乎已經貼到了方子魚的鼻尖。
“僅此而已嗎?”他意味深長的問道。
方子魚又愣了愣,然后她的眉宇一沉,語調又冷了幾分:“是否僅此而已,與你陳玄機又有什么干系?”
陳玄機聞言退去數步,然后他臉上的神色忽的變得癲狂了幾分,他言道:“當然有關系。”
“不是很在乎他嗎,你不是想要救他嗎!那好啊!”
“國不可一日無君,君亦不可無后,我大陳帝后之位尚且空懸,不若你嫁給我,我便放了他,何如?”
陳玄機甚是玩味的說出了這樣一番話,方子魚始料未及,過了半晌她方才回過神來,怔怔的言道:“你那帝后才故去一年不到,你這便要另立他人,不怕對方于黃泉之下心寒嗎?”
“你說閻燕燕嗎?”陳玄機的臉色輕松,笑呵呵的言道:“我與她不過權宜之計,死便死了,難不成我還要為她感時傷懷?”
“你!”方子魚不可思議的看著陳玄機,她如何也想不到那個曾經在玲瓏閣為她遮風擋雨的師兄會說出這樣一番狼心狗肺的話。
“你怎會變得如此模樣...”
這話出口,那陳玄機的臉色頓時一變,他的雙手張開,寬大的龍袍上金色繡紋在那長樂宮燭火下閃著冰冷卻又輝煌的光芒。
“我這樣有什么不好嗎?論地位,我乃陳國實至名歸的九五之尊,論修為我亦是仙人之位,這樣的我難道配不上你嗎?”
“再者言,就算我真的如此不堪,那你們還不是一個接著一個的眼巴巴的來求我?”
陳玄機說道這處,臉上竟掛起了近乎張狂的笑意。
方子魚低下了頭,她終究沒有了與陳玄機再說下去的性子,她知道此刻的陳玄機已經再也不是當年那個玲瓏閣中的大師兄,說得再多,亦于事無補。
“所以...只要我嫁給你,你便放了蒙梁嗎?”方子魚在良久之后,終于低聲問道。
陳玄機的眼珠子睜得渾圓,他身子前傾,神色癲狂的言道:“我不僅會放了蒙梁,你們要我守的大淵山我亦會出兵,西邊的大夏若有余力,也未嘗不可一助,但這些都得看你是否愿意點頭。”
方子魚抬起了頭,咬著牙注視著眼前那生得一頭白發的男人。
她終是妥協了下來,在那時點了點頭,言道:“好。”
......
“也就是是說,子魚阿姨最開始跟陳國的皇帝是一對,然后蒙大叔把那個皇帝帶走了,自己趁虛而入?然后那皇帝因此遷怒,殺了蒙大叔的老爹...哇,你們大人的世界怎么這么復雜。”坐在嗷嗚的身上,十九掰著手指試圖理清三人之間的關系,不過這樣的念頭在下一刻便無疾而終——三人之間的關系終究太過復雜了一些,十九腦袋自然是想不清楚。
長武關已經就在眼前,再帶著那些宛如行尸一般的甲士自然不太現實,徐寒便早早的將那三千位甲士料理干凈,而失了對手的十九卻是不敢寂寞,拉著徐寒問東問西,徐寒不理會,她便又轉而將目標放在了秦可卿的身上。
秦可卿的性子恬靜,如何是這古靈精怪的小十九的對手,被她軟磨硬泡的說了一會之后,便妥協了下來。與她講起了陳玄機與方子魚之間的事情,只是小孩子抓不住事情的跟腳,故而方才有了之前那一知半解的評判。
“不是你想的那樣的。”秦可卿聞這十九的胡言亂語趕忙試圖糾正。
可十九卻根本不聽她的話,在那時便湊到了徐寒的跟前,好奇的問道:“既然蒙大叔和那陳玄機有殺父之仇,那咱們還去陳國作甚?去幫蒙大叔殺了那個皇帝老兒?”
徐寒側頭看了十九一眼,沒好氣的言道:“大人的事情哪有你想的那么簡單。”
小十九頓時有些不服氣,她鼓起了腮幫子很是不滿的盯著徐寒,氣鼓鼓的說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這有什么復雜不復雜的,難不成蒙大叔還要給那殺父仇人俯首稱臣嗎?”
徐寒瞟了一眼已經漸漸在遠處顯現出城郭的長武關,他便拍了拍肩頭玄兒的腦袋,小家伙睡眼朦朧的抬起頭看了徐寒一眼,這便醒悟過來,于是它仰天發出一聲長嘯:“喵嗚!”
化成巨大身形的嗷嗚如得敕令,在那時縮小了身形,一行人也隨即紛紛從嗷嗚的身上躍下——臨近長武關,以嗷嗚那巨大身形必然會引來百姓的慌亂,徐寒自是不愿意看到這一點。一行人倒也對此未有多問,紛紛提起各自的行囊,再次邁步,但偏偏那小十九見徐寒不答她問,便愈發不滿,再次湊了上來嘟囔道:“還是說為了權宜之計暫時討好那皇帝老兒,讓他幫著咱們打那些壞人?”
徐寒聞言無奈的嘆了口氣,他知道以小十九素來的秉性,今日若是不給她說出一個一二三來,想必她便會一直念叨下去。
距離長武關還有些許距離,徐寒想了想,便索性遂了這小家伙的心愿,于那時言道:“陳國的兵力不及大周的二分之一,大周大夏這樣的龐然大物都不是森羅殿的對手,更何況素來孱弱的陳國。”
“那這么說來咱們也沒有什么要求那皇帝老兒的咯?”十九頓時開心了起來。
徐寒卻搖了搖頭,他一番常態的極為耐心的解釋道:“大夏三州被握在森羅殿手中,與李榆林分庭抗禮,短時間能能夠維持這個局面便是好的,想要他撥亂反正,滅了三州之地上的楚國余孽以如今的局勢看來并無半點可能,大周此刻已盡入亡楚之手,說是滅國也不為過。”
“故而如今三國之地只余這陳國尚且無事,對于天下尚且還有要與這森羅殿一決高下的有志之士來說,陳國便是最后的希望,也是最后據點。”
“陳國的皇帝是陳玄機,他與蒙家之家恩怨暫且不論,但作為皇帝,這陳國氣運便盡數在他身上,他若是死了,氣運崩散,必然被早已虎視眈眈的森羅殿尋到機會,鯨吞了這陳國屆時,這方天地的氣運便大半入了那亡龍體內,就勿需森羅殿再做些什么,只需靜待到陳國的土地也如大周那般壞死,咱們便會被活活餓死...”
“所以,師兄無論心底此刻有多恨那陳玄機,他都斷不可能在這時殺他。”
十九聽得似懂非懂,但除了遺憾于無法快意恩仇外,卻也并未生出太多的感嘆,不過她卻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故而問道:“那徐大叔,你說大周的土地都已經爛成了那個樣子,種不了莊稼,那森羅殿這么做下去,不也得把自己給餓死嗎?”
“嗯?”徐寒聞言一愣,這個問題他倒是從未去細想過,只是一心想著如何對付森羅殿,此刻聽小十九此言方才意識到了其中的古怪。他不禁也在那時皺起了眉頭,暗暗思忖著若是那亡楚真的是想要吞并天下,那得到一個這樣腐朽的世界對于森羅殿來說又有什么意義呢?
徐寒想不明白是森羅殿藏著什么后招,還是他們已經被復國的欲望沖昏了頭腦。
“徐大叔!徐大叔?”在徐寒出神的這會光景中,十九卻一刻不停的催促起徐寒想讓他回答自己的問題。
徐寒回過神來,側頭看了十九一眼,在小家伙期許的目光下搖了搖頭,言道:“這就得去問問那位大楚皇帝了,他在想什么可不是我能猜到的。”
“但無論他要如何做,我都不會讓他得逞。”
小十九聞言心底也生出了滿腔豪氣,她看了看那已經出現在不遠處的長武關,雙手握起了拳頭,興奮的言道:“徐大叔放心,你交了小十九的功夫,小十九一定會幫你的。”
徐寒瞟了小家伙一眼,頓時啞然失笑,他笑道:“你呀,少給我惹些麻煩就是對我最好的幫助了。”
“我哪有!十九可是最乖了!”十九不滿道。
“嗯,那就最好不過,到時候去了金陵城就好好在那呆著哪里都不要去。”
“那徐大叔呢?要去哪里嗎?”
“將你們帶到那處,若是金陵城中一切安好我變得離開一段時間。”
“去哪里?”
徐寒在那時摸了摸自己的右臂,目光忽的一沉,輕聲言道:“去把借人的東西,還給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