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林鬼醒過來時。
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張蒼老的臉。
那是一位老和尚。
一位與他記憶中的那個老和尚有些神似,但卻并非其人的臉。
雖然他記不得那個老和尚究竟叫什么名字,究竟長什么模樣,但他還是很確定眼前的老和尚并不是那個老和尚。
按理說,昏迷了這么久的光景,身處一個不知何處的地方,眼前站著一個不知是何人的人。
第一個問題應當是“你是誰?”或者“這是哪里?”
又或者再不濟一些也得問一問自己昏迷了多長時日,為何會出現在此地。
而廣林鬼的第一個問題,卻都不是這些。
他看著老和尚,或者說看著這位龍隱寺的方丈,李東君唯一的弟子不苦大師問道:“叮當呢?”
這個問題當然有些突兀,甚至稱得上莫名其妙。
畢竟不苦大師根本不曾知曉叮當是何許人也,又怎能回答廣林鬼的問題呢?
但不苦大師卻對此并未表現出半分的詫異或者為難,他從一開始都并未想過要回答小和尚這個問題。
他瞇著眼睛看著廣林鬼,滿是褶皺臉上浮出一抹復雜的神色——那是一種緬懷與擔憂,欣喜與悲傷匯集在一起的神色。
他看了許久,直到廣林鬼臉上的焦慮依然有了化為不滿的趨勢時,老和尚的聲音方才第一次于這檀香縈繞的木屋中響起。
他說:“你見過他了?”
老和尚的問題相比于廣林鬼的問題愈發讓人摸不著頭腦。
“誰?”不可避免的廣林鬼在那時眉頭一皺,不解道。
“李東君。”老和尚瞇著眼睛忽的睜得渾圓,渾濁的眸子中一道駭人的光芒爆射而出,如羅漢凝目,如大佛觀世。惶惶威嚴,直攝心神。
“李東君?”廣林鬼的眉頭一皺,這個名字好似對他來說有著某種說不出的魔力。
這讓他心神恍惚,他記得在那牛頭村外,他一人屠了上百山賊之后,劉叮當生了大病,然后他遇見了那位自稱森羅殿殿主的家伙。
他救了劉叮當,他自稱地藏王,他將他帶到了蠱林的深處,在那一頭大妖骸骨的身旁為他灌注了某種可怕的力量,然后,在那隱隱約約間,他似乎聽那人提到過李東君這個名字。
可是李東君是誰?
為什么他覺得這個名字如此熟悉,可又是為什么他偏偏不記得這個名字的主人究竟生得如何模樣?
想著這些,廣林鬼的眉頭越皺越深,而腦仁也因為極力想要想起某些事情而傳來一陣陣鉆心的疼痛。
就好像冥冥之中有著什么東西在阻止他記起某些東西一般。
他額頭上開始浮現出密密麻麻的汗跡,臉色也漸漸變得蒼白。
他隱隱覺察到似乎有某些東西想要從他的身體中蘇醒過來,一股難以反抗的威壓籠罩在了他的身軀之上,他眼看著就要被那東西吞噬,可腦海中一道身影卻忽的浮現。
廣林鬼的身子在那時一震,他豁然清醒了過來。
“我要去找叮當!”他這般說著便要沖出這房門。
“阿彌陀佛?!笨删驮谶@時,他的身后卻忽然響起了一聲蒼老的佛號。
廣林鬼的身子在那時如受重擊一般,忽的僵在了原地,而背后那老和尚的聲音卻再次響起。
“一難去塵心。”
老和尚的聲音仿佛帶著某種難以言說的魔力,它穿過了小和尚的耳膜,越過了他的肉身,直直的敲擊在他的靈魂。
腦海中某些模糊的畫面涌現。
那是一條繁華的街道,路的兩旁來往的行人不斷,街邊吆喝的商販們手里拿著糖葫蘆、泥娃娃、小布偶,以及更多的是廣林鬼叫不出名字卻覺得有趣極了的東西。街道上小和尚與老和尚并肩而走,老和尚低頭垂眉,小和尚卻左顧右盼。
這是小和尚第一次走出山門,也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山下的花花世界。
他們此行是為城中某位遠近為名的善人超度亡魂,他一早便隨著師傅出了山門,一直都剛剛方才將此事辦妥,然后他們便又得連夜趕路回到寺廟中。
來去太過匆匆,他根本沒有來得及去細細品味這人間繁華,便要再次回到山中。
小和尚畢竟年幼,見慣了深山古剎中的青燈古佛,這人世中的一切,哪怕只是街道上最尋常的糖葫蘆或者布袋戲對于他來說都有著莫大的吸引力,他自然也就免不了一步三回頭,依依不舍。
“凡塵多夢幻,卻如泡影,欲見我佛,須斷其塵?!边@時身旁的老和尚瞇著眼睛如是言道。
那幻影中的小和尚聞言咬了咬牙,又最后回頭看了一眼繁華人世,終是朝著老和尚點了點頭,脆聲脆氣的言道:“知道了,師父。”
此音一落,廣林鬼腦海中的幻影便忽然散去,但還不待他回過神來,燃著焚香的古屋之中,那位不苦大師的聲音便再次響起。
“二難斷親緣?!?
于是,某些畫面再次浮現在廣林鬼的腦海。
畫面中的小和尚已經長成了青年,他穿著一身白色的袈裟,模樣俊朗得宛如被畫匠一筆一劃勾勒出來的一般。
他立在一間破敗的茅屋前,神色平靜,如大佛觀世,雖滿目慈悲,卻不見半點生人應有的情感波動。那樣的慈悲近乎眾生平等,不會因為任何的關系而對任何人產生半點區別的對待。
而他的身前一對年過六旬的老夫婦正淚眼婆娑的望著那僧人。
“阿荼,不多住幾日嗎?”其中身材干瘦的老婦人上前一步,看著那僧人顫顫巍巍的問道。
“時日夠了,是時候回山門了?!蹦贻p的僧人朝著那婦人做了一個佛禮,那佛禮自是得體得很,但卻帶著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
“這樣嗎?”老婦人聞言臉上的神色變得有些落寞,而一旁的老頭雖然不曾說些什么,但目光中的關切與不舍卻是幾乎寫在了臉上。
“那什么時候再來?”但很快那婦人便再次問道,那時她眉宇間帶著一股濃濃的希冀,盯著那年輕僧人。
可僧人給出的回答卻讓她心頭一顫,他用一種平靜得近乎陳述的語氣言道:“不會再回來了?!?
這次,還輪不到老婦人回應,那一旁一直沉默的老人便邁步而出,驚聲問道:“為什么?”
“此番相見,為了塵緣。今日相見,塵緣已了,既然如此何必再見?!鄙巳绱苏f罷,便要轉身離去。
那二位老人見狀,臉色再次一變,就要上前阻攔,可就在那一瞬,他們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頓時臉露愧色,生生的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只能是遠遠的看著那一襲白衣的年輕僧人漸漸消失在他們的眼簾之中。
直到百息的光景之后,僧人來到了距離那二位老人所在之地百丈遠的地方。
那里一位身著水袖長衫的女子正盈盈立在那里,笑呵呵的看著僧人。
她快步迎了上來,粉紅色的衣袖在春風中飄蕩,宛如一只飛燕劃過荒原。
“做完了嗎?東君哥哥?!迸釉谏说纳砬罢径?,笑盈盈的問道。
“嗯?!鄙它c了點頭,臉上的神情依然平靜無比。
“那什么時候再來?”女子又問道。
“不會再來了?!?
“為什么?他們是你的父母啊!?”女子一臉詫異。
“為了塵緣而來,塵緣既了,何必相見。”僧人的語調依然平靜,平靜的就像是在闡述著某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你在生他們氣嗎?為他們當年把你拋棄...”女子皺著眉頭問道,眉宇間神色擔憂。
“不見佛祖,難度蒼生,我的心早已許了蒼生,容不下他們...”僧人的語調在那一刻終于有了細微的變化,但這樣的變化卻又很快被他所收斂。
女子似乎感受到了這一點,她不愿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她的臉上再次蕩開了宛如春風一般的笑意,她瞇著眼睛盯著僧人忽的問道:“那我呢?”
僧人的身子又是一震,他深深的看了女子一眼,過了好一會方才轉過了身子,沉默著離去。
而能讓這僧人如此啞口無言,對于女子來說便是一場難得勝利,她嘴角的笑意更甚,便在那時快步追上了道人離去的步伐。
這樣的畫面在那一刻便在廣林鬼的腦海中消失,但隱隱約約間卻聽到一道聲音:“你最最難的一劫,所以我把你留在了最后...”
“三難破怒憤?!?
“四難忘仇孽。”
“五難拒貪欲?!?
“六難平眾生。”
“七難知疾苦?!?
“八難通輪回?!?
而在那之后,不苦大師的聲音接連響起,每一道聲音都伴隨著一道道畫面注入廣林鬼的腦海,他的目光隨著這些畫面的閃現而漸漸變得空洞了起來,他漸漸進入了某種物我兩忘的狀態...
“九難葬紅顏...”
這時不苦大師最后一道聲音響了起來,只是這一聲卻不再如之前那般鏗鏘有力,反倒像極了一聲喟然長嘆。
他在那時看向了那已經盤膝坐下,雙眸緊閉的廣林鬼,不苦大師的目光變得閃爍了起來。
他再次張開了嘴,輕聲言道。
“這最后一難...你能熬過去嗎?”
“師尊?”